记得我小时候，每年进入十一月份，寒风乍起，落叶满地，北京市民就要忙着做一件事：冬储大白菜。
这件事可太重要了，甭管您是住在胡同里的平头百姓，还是住在甲级大楼里的高官，都得把这当成个大事来办。为啥呀？原因很简单，如果您不赶紧着储存点大白菜，寒冬腊月里您可能就没青菜吃。
现在经济和农业技术都发展了，到处都是蔬菜大棚，几乎没啥季节的概念了，您想吃哪口，只要肯掏银子，啥玩意儿都能买得到。那时候可不行，尤其是北方，入了冬，青菜基本上就消失了，菜店货架子上值班站岗的就是土豆和大萝卜，天天吃谁都烦。老百姓要想换换口味，只能是自己发一点黄豆芽、腌点雪里蕻啥的调剂一下。当然了，冬天菜店里也能买到大白菜，可那时候价钱就比冬储大白菜的时候贵多了。我记得冬储大白菜是二分钱一斤，到了春节前后您在菜市场买大白菜起码也得五分钱一斤。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家庭主妇们可不敢这么嘚瑟。所以说，入冬之前储存点大白菜实在是太重要了，您总不能大年三十吃土豆馅的饺子吧？
为什么冬天一定要储存大白菜呢？储存点菠菜、韭菜、芹菜啥的不行吗？不行啊同志，那些菜好是好，但存不住啊。
大白菜非常适合冬储，一是便宜，二是存得住，三是可以做成多种菜肴，四是营养价值高。当年大画家齐白石老先生在《辣椒白菜》那幅画上题诗，称白菜为“菜中之王”。老百姓当中也有“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的说法。《本草纲目》中记载：“白菜，亦名菘，甘、温无毒。通利肠胃，除胸中烦，解酒渴。冬汁尤佳，和中，利大小便。”你看，这大白菜是多好的东西啊，真是咱老百姓的贴心菜。
当年冬储大白菜也不是随便就能买的，这事是由政府计划供应的。据说，1955年，北京蔬菜由于供应过剩造成大量积压腐烂。过了两年，又赶上雨涝成灾，蔬菜减产，市场无菜，菜价猛涨，老百姓很有意见。于是政府就按照粮油统购统销的做法，把蔬菜列为国家二类物资，统购统销，计划控制，尽可能保障供应，这么一来，老百姓心里就踏实了。
回想起当年冬储大白菜的场面，那可真叫壮观！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想象不出那种阵势，这么说吧：见过春运前连夜排队买火车票的吧？当年买大白菜就跟那阵势差不多。
送大白菜的车啥时来送菜谁也说不准，一旦装满大白菜的车子来了，住宅区的大妈们就会亮开嗓子互相通报战况：
“来菜喽！来菜喽！”
于是乎，各个楼门里立刻会跑出许多手里拿着副食本和现金的人们，把卡车团团围住。
我记得那时候每次拉菜的车来了，妈妈都要跑过去看看，但不一定买。因为每次来的菜质量不一样，有的菜心包得紧紧的，敦敦实实的，这种菜好吃，也放的住。有的菜又瘦又长，菜心是瘪瘪的，全是菜帮子，那就不能买。全家人过冬的菜一点也马虎不得。
卸了车，大白菜成堆地放在路边，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菜站售货员会推出两三台大磅秤，老百姓立刻明白这里就是“队头”，立刻调整队伍，以磅秤为起点，向后排开去。队伍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虽则嘈杂，但杂而不乱，那时候广大革命群众的纪律性还是很不错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经常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嘛！
购买冬储大白菜是一场战斗！首先是领导重视，那个年代，冬储大白菜上市那一天是要上报纸头版的：“本市自今日起开始向居民供应冬储大白菜，各级领导务必要当作一项重要工作来抓，精心组织，打好冬储大白菜这一仗！”有关部门都会建立“冬储白菜指挥部”，协调各部门运转，确保冬储大白菜的工作顺利进行。
“战斗”打响后，菜店的职工自然是全部出动，假如人手不够，也会请附近机关、学校派干部和高年级学生帮忙。这是涉及老百姓平安过冬的大事，也算是个政治任务，所以各个单位都会大力支持。记得我在铁三中上学时，就在三里河住宅区参加过卖大白菜的义务劳动，连着干了三天。我们这些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帮着卸车、把大白菜码整齐。每天的工作量非常大，且不说销售的白菜有多少，单说每天落下的烂菜帮子，就是很大的一堆，如不及时清理，满街都会弥漫着烂菜叶子的味道。菜站有时也会派我们给一些家里没劳力的老人送菜。那些老人会满脸笑容地感谢我们，给我们端茶水喝，我们都会婉言谢绝，完成任务后迅速赶回菜场迎接新的战斗——那时候咱的革命干劲和觉悟咋就那么高呢！
对于居民来说，买冬储大白菜是全家人的一个重要任务，由于工作量大，一般情况下都需要全家人一起出动。事前家长要精心组织，做好分工：谁负责起大早排队、谁负责找三轮车运菜、谁负责收拾清理白菜、谁负责找地方码放白菜、谁留守家里做饭并及时担当替补队员，呵呵，家里人手少的还真忙不过来。
买冬储大白菜也是全社会的大事，各单位的领导都知道，所以那时候买冬储大白菜是可以堂而皇之向单位请假的。
“科长，明儿我请个假，家里该买大白菜了。”
“哟，你们家还没买呢？赶紧去吧，需要人帮忙言语一声啊！”
为了维持买菜秩序，减少群众排队等待的时间，菜站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发号”。每户人家凭副食本领取一张“号”，就是盖了戳的编有号码的纸条，然后您就在家等着吧，菜站有个牌子及时发布卖到多少号了，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就去排队买菜；号还差的远的，就可以安心在家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来。
储存一个冬天的大白菜可不是买几斤就行，每家要买就得买个一二百斤的，您想啊，北方不仅是冬天没青菜吃，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也缺啊，所以冬储大白菜必须照着五个月的给养来准备，少了哪熬得到第二年新菜下来啊？
几百斤大白菜，怎么弄回家去？放哪？这都是大问题！
有时候菜站会用三轮车帮着居民送菜，但多数时候要自己解决。你说谁家为了买冬储大白菜还买辆三轮车或手推车啊？咋办？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用电影《地道战》的话来说就是：“各村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买菜的时候大家各显其能，用小推车推的、用木板抬的、用自行车驮的、用破筐拉的，还有最原始的办法，在怀里抱上几棵菜来回多跑几趟的。我记得曾看到我们院一个年纪很大的小脚老太太，推着一个破旧的婴儿车运菜，一次运两三棵，以蚂蚁搬家的精神往家倒腾大白菜，小脚走路不方便，一拐一拐的，看得人有点心酸，也不知她家的儿女为什么不来帮忙。
冬储大白菜的日子也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欢乐的日子。白菜销售站的白菜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堆一堆的，就像是一座座的小炮楼，正是我们捉迷藏和“打仗”的好机会，既适合进攻，也适合防御。满地的大菜帮子是最好的武器，躲在菜堆里互相投掷菜帮子，打得不亦乐乎。
大白菜还救过人命呢，有一次我们铁路宿舍区一个孩子出门忘了带钥匙，想从邻居家的窗户爬进自己家窗户，一不小心，从二楼窗户掉下来了，正巧掉到了大白菜堆里，咕咚一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以为会出人命，谁知那小子从大白菜堆里爬出来，一点事没有，就是全身都是绿色的碎菜叶子。他定了定神，撒丫子就跑，为什么跑啊？嗨，怕人家让他赔砸坏了的大白菜呗！
卖大白菜也会有很多小花絮，有的人过秤的时候一个劲的往下掰白菜帮子，减轻分量。过秤之后，又把这些菜帮子都抱走，无形之中，差不多就多拿了一棵白菜回家。我还见过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拿着小竹筐来捡别人扔掉的但看上去还可以的菜帮子，问他是不是回去喂鸡，他说不是，说这些菜帮子拿回去洗干净，腌着吃，很好的。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地主成分，文革初期赶回农村了，但他在那里生活不下去，就又跑回来了，因为户口已经注销，没有户口本、购货本、副食本，他买不了冬储大白菜，只能捡一些菜叶子吃。我那时阶级觉悟不高，对这个“坏人”充满同情。
那时候的邻里关系很亲密，甭管谁家买大白菜，只要有邻居看到了，肯定会主动加入战斗：“呦，你们家今天买大白菜啊，来来来，我来帮你搬。”那个实诚劲儿啊，拦都拦不住，直到把菜搬完，掸掸身上的土，转身就走。那时候我真的相信“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现在不行了，一个单元住的邻居可以几年不说一句话，甚至互相都不认识。
白菜买回来，不能马上垛起来，还要收拾一番，不然的话过不了几天就会烂掉的。冬储白菜最紧要的几个环节是晒菜、码菜与倒菜。
首先必须将它们一棵棵摆放在院子里或窗台外晒几天太阳。在晒菜期间，每天都得早上摊开，晚上堆起，等到大白菜外面的青帮子晒蔫乎了，就会形成一道保护层。这时将每棵菜做些整理，削掉多余的老菜根，摘掉黄叶烂叶，用稻草或者破布条将白菜叶绑上一道箍，防止菜帮子掉落。也有人用旧报纸把白菜包裹起来，但这样会影响通风，效果不是太好。晒过之后，将菜根朝里，靠墙一棵棵码放整齐。每一层之间最好放一片硬纸板或细木板条，这样可以使白菜垛能够透气，菜不容易坏。天特别冷的时候，还要将菜堆用破麻袋或旧棉毯包裹严实，防止冻坏了。隔上一两星期，趁阳光好的时候，要将菜垛倒腾一次，让菜透透气，倒腾的过程中，发现有不大好的菜就挑出来，做菜吃到肚子里就踏实了。
赶上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家都忙着晒菜，几栋家属楼之间的平地上全摆满了白菜，只留出窄窄的一条小道，人们只能在白菜中间穿行，大家都如此，谁也不要嫌谁，这会儿邻居们还喜欢指指点点，评论谁家的白菜买得好。遭到表扬的家庭主妇就会觉得特有面子。
白菜放在外边太冷会冻坏，放在家里地方太小又没地方放，而且那时各家都生着炉子，空气太干太热，菜也放不住，于是很多居民就把菜堆在楼道里。放在楼道里不会丢吗？不会的，那个时候，通过“斗私批修”，人们的道德水准还是很高的，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听说我们栋谁家的大白菜被人偷了。
后来看电影《大撒把》，葛优扮演的那位老兄，到女朋友家一起过年，进门的时候，一手拎着白面，一手举着一棵大白菜，呲牙一笑说：“这棵菜我是在楼道顺的。”每次看到这我心里都不大舒服，您拿一棵菜走了，邻居就可能会以为是对门偷的，互相引起猜疑，就会伤了多年的和气。这个电影如果让我写本子，我就会让葛优加一句台词：“我在白菜垛里压了一块银元，也不知道够不够，等革命胜利了，我会加倍偿还给这些老乡的。”这样就舒服多了。
既然是冬储大白菜，也就意味着整个一个冬天，吃得最多的菜就是它了。好在大白菜的吃法很多，比方说：炒白菜、熬白菜、醋溜白菜、白菜炒肉片、白菜烧豆腐、凉拌白菜丝儿、肉丸子熬白菜汤、粉条熬白菜汤、白菜肉馅饺子、包子、锅贴、馅饼等等。还有一种很普遍的吃法，那就是渍酸白菜，做酸菜肉片、酸菜火锅、包酸菜猪肉饺子等，家庭主妇轮着花样做，吃上一冬天大白菜也不烦。
我最迷恋猪肉白菜炖粉条，白菜在肉汤里炖的特别入味，但那个时候不是总能吃上这道菜，往往是逢年过节才做一回。
我老爸喝小酒的时候，妈妈经常会给他上个凉拌白菜心，白菜心切成细丝，放点醋，放点糖，有时候还放一些山楂糕丝，红红的、酸甜酸甜的，那是老爸特别喜欢的下酒菜。
我从小就知道白菜心是甜的，很小的时候每逢妈妈在厨房切白菜，我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我知道，切到最里边的白菜心时，妈妈就会递给我，让我当水果吃，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那就算是非常好吃的零嘴了！
大白菜包饺子也是正宗，每到大年三十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传出叮叮当当的剁馅声。把白菜剁碎后，用纱布或用手攥一攥水，白菜就变成了一个个拳头大的球状，放进盆里与肉馅一搅合，全家人就可以一起包饺子了。一包就包好多，过年期间饿了馋了就用油煎几个饺子吃，那个味道啊，真香！直到现在，我最爱吃的饺子还是猪肉白菜馅的。
最后说说“白菜花”，这“白菜花”可不是一道菜，而是一道风景。
一棵大白菜吃完了，会剩下一个大菜根（北京人叫它白菜疙瘩），这个是不能吃的，一般情况下就扔掉了。但是一些有生活情趣的人会把大白菜根放在一个碟子里，泡上一些水，摆在有阳光的窗台上，几天的功夫，白菜根就会长出绿芽，慢慢的会绽开出一串黄色的小花。北京严冬季节的颜色是灰暗单调的，房间里有一枝苍翠欲滴的白菜花亭亭玉立，顿时给家里增加了不少生活的色彩和情趣。这是冬储大白菜留给人们最后的礼物，也寄托着老百姓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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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金融文学》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影子行长》、《父与子的战争》，长篇报告文学《金融大潮冲浪人》、《舞动的K线图》、《重塑的丰碑》，中篇小说《我爸是行长》、短篇小说《贷款》、《假币》、《收债日记》、《一根筋》、《邻居》等。201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四部委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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