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
刚从墓地回来就给您写信，您不会烦我吧？我真的不敢相信，您真的丢下我们走了！四天前我到医院去看您时，您还好好的。可是第二天您就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得让我们心碎。
前天下午老哥从医院给我来电话，说让我赶紧到医院去一趟，有事情对我说。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我头一天刚刚去看过您的，情况还比较稳定。在医院门口，老哥铁青着脸坐进我的车里，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地对我说：“妈今天下午已经走了。我给穿的衣服，现在已经送太平间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我呆呆地望着老哥，问：“真的？”老哥点点头。我又问：“是痰堵住了？”老哥说：“不是，是肺功能衰竭。”停了好一会，我好像才突然明白了，我亲爱的老妈真的走了，我没有妈妈了！眼泪刷地涌了出来，我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苦。老哥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拍拍我的肩说：“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好在妈没受什么痛苦。”
我和老哥上楼到病房拿您留下的遗物，走进5楼39房间，看到床上空空荡荡的，心里一阵难过——头一天我来的时候，您还躺在那里，我还把头凑到您的跟前，仔细地端详着您的面容。可是今天这里就没有人了，我庆幸自己周三来看过您，本来我是安排周四来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终生遗憾！
您走的那天晚上，我忍着悲痛回家看望老爸，我没有告诉他。八十二岁的人了，我怕他受不了，拖一天是一天吧。老爸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还念叨周六让我开车送他到医院去看您。他哪里知道，与他共同生活了六十年、伺候了他六十年的老伴已经离开人世了。
妈，我知道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爸。您伺候了他一辈子，您最了解他，他的一个眼神您就能知道他需要什么。妈您就放心吧，您走了，还有我们呢。我们会精心地照顾他，就像您在的时候一样。
老妈，我们给您选的墓地您还满意吗？那是我们比较了好几个地方才选定的。那里苍松翠柏，环境优美，空气也新鲜，管理人员很尽责，他们平日会很好的照顾您的。
妈，此时此刻我实在是睡不着，您的身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总是觉得您随时会笑吟吟地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招呼我“赶紧洗手吃饭”……。可是，我也知道，从今以后，您永远也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了！写到这里，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写不下去了。
您先歇着吧，过几天我会去看望您的！
（二）
妈：
北京的秋风又刮起来了，早晨上班的路上，我感觉好冷，我的心更是冰凉的。
正是去年的秋天，您突然发病了。起先是我们发现您的腿脚不大利索，有时拿不住东西，问您，您笑着说没事。我以为是脑血管有些问题，还专门准备了降血脂的药。那天上午，我正在参加公司的一个重要会议，姐姐突然给我的手机打电话，说老爸告诉她说，您一个人到医院看病去了。我们都有点不放心。姐姐先赶了过去，会议结束后，我也赶紧赶到医院。找到二楼的CT室，见到姐姐一个人在楼道等待，眼角挂着泪痕，我就感觉情况不好。姐姐说：“妈以为没什么大毛病，想自己来医院开点药就算了。谁知大夫看过之后，马上要求她拍片子透视，还要做CT。透视的印象是脑部有占位。”我知道“占位”的意思就是脑袋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一会，CT室的门开了，您慢慢的从里边走了出来。脚上套着CT室的塑料鞋套，脸上还挂着勉强的微笑。您问我：“你上着班怎么也来了？”我说：“不放心啊。”您笑着说：“没事的，惊动这么多人干吗。”我让姐姐扶着您先下楼，我留下来向检查的医生询问情况，
我问：“情况怎么样？”
他说：“不好。”
我问：“是不是脑袋里长东西了？”
他说：“是的，而且不止是一个。”
我问：“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不能肯定，但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要赶紧到大医院去看看。”我问：“可以手术吗？”
他说：“这么大岁数了，很难承受手术。而且手术也不会根本解决问题，会
让病人承受更大痛苦。”
我这才知道您走路不利索的原因不是脑血管有问题，而是脑子里长了瘤子，压迫神经造成的。我知道问题很严重了。
这些情况在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全部告诉您，我是怕您思想上有压力，不利于治疗，您不会怪我吧？
您的突然发病使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全都变了，生活里没有了欢乐，只有一阵阵地感到心痛。过去我帮助过许多朋友处理这样的事情，好像很镇静很明白似的，但如今自己的亲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脑子还是发蒙，腿发软，不知所措。好在我们几个儿女都明白，现在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情绪化。痛哭一场什么用也不顶，关键是赶紧商量对策。您没有公费医疗，我向哥姐表了态，所有的医疗费用都由我来出，只要能治病，我愿意尽我所有。
我抱着您的CT片子跑了好几个大医院去咨询，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认为“情况不大好”，有可能是恶性的。如果不医治，肿瘤越长越大，就会全部瘫痪，甚至失明，甚至死亡。但他们又说如果做开颅手术，对于您这样77岁的老人来说，是很危险、很痛苦的，而且也许情况会更糟。医生建议采用伽马刀手术，不用开颅，也没有痛苦，效果比开颅差些，但十分安全，医生说，目前用伽马刀是最平稳、最安全、最没有痛苦的选择。就是费用比较贵，大约三万元。全家人商量此事时，您嫌三万元太贵。我说：“挣钱干什么的，就是救命的，这时候不花什么时候花？这钱我来出。”当时我看到您的眼角湿润了，妈，不管您是感动还是难过，您都不必流泪的，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我不论花多少钱，尽多少力，都不可能报答得了您的养育之恩啊！
（三）
妈，您的病情发展得实在是太快了。记得去年9月1日发病那天，您是自己走到医院去的。9月10日，我和我哥带您去海军总院检查时，您的半个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但有人扶着还可以行动。9月27日我陪您去友谊医院时，您的行动能力已经完全没有了，我们两个人扶着您从屋子里走出来居然那样困难，最后是我把您背上车的。短短四个星期就有如此残酷的变化，真是病来如山倒啊！
妈，您还记得刚做完伽玛刀手术时大家的心情吗？
起初的几天里，您的病情一点没有好转，虽然您嘴上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得出您心里是很失望、很沮丧的。大家心情都很沮丧，但沮丧的原因不大相同。我们难过的是，如果伽玛刀也不起作用的话，您病愈的前景就非常黯淡了。可您心疼的是，怕那三万元治疗费白花了。妈，我知道您是怕我们花钱太多造成生活上的负担，可您知道吗，您把孩子的负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让我们心里多难过啊！
后来我出差去澳大利亚两周，在国外的时候天天心里惦记的都是您的病，可远在南半球的我不敢打电话问，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又不可能立即回国，反而心里更难受。
回国那天，经过了一整夜苦不堪言的飞行，脑袋昏昏沉沉的，我走出机场后急迫的拨通了家里打电话。让人兴奋的是，家人告诉我，您做了伽玛刀十多天后，瘫痪的症状开始渐渐的减轻了！您知道吗，当时我高兴得流下了热泪。真是太好了。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您的病情不断好转，每次回家您总是会给我一些惊喜，先是手可以动了，后来是能下地走动了，再后来的一天，您居然还亲自动手给我爸炒了两个他平日爱吃的菜。几乎全身瘫痪的您居然能够恢复到这个程度，我真是不敢相信。感谢上帝！
可惜的是，这样的好光景只维持了五个月。
（四）
妈，您第二次发病像是一个巨大的闷雷，把我们心中那美好的希望彻底击碎了。
我清楚地记得今年四月中旬的那个下午，老爸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妈倒地上起不来了，你赶紧回来一趟！”
我赶紧跑回家，看到您头发蓬乱地坐在地上，老爸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他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怎么可能搀扶您起来呢。此情此景令我倍感心酸。我知道，您的病又复发了，这是一个很不吉祥的信号。
两天后，老姐又告诉我，您摔倒在院子里，是邻居帮忙抬回屋里的。而且大小便已经失禁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您的病情发展得这么严重，真是出乎我的预料。我赶回家里，看到家里的气氛那么压抑，老爸烦躁不安，老姐愁眉苦脸，您躺在床上一声不吭。老姐把您尿湿的裤子洗了，我则赶紧给您们二老做晚饭。我记得那天给您做的是西红柿炒鸡蛋，您强打精神起来吃了一点，还说我炒的菜最好吃。我知道您是在安慰我，大家都知道，那一天谁还有心品尝饭菜的味道呢？
我们本来是准备再给您做一次伽玛刀手术的，但是医院看了最新的片子之后不同意再做这个手术，医生的意思是：病情已经恶化，没有必要了。我们听到这个结论心如刀绞，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您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我们无论怎样尽力，都无法留住您了。您知道吗，我觉得人世间最惨痛的事情就是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走向死亡而自己无能为力。消息是绝望的，但是我们还要做出轻松的样子对您说：“大夫说了，您的瘤子已经萎缩了，再养养就好了，用不着再受伽玛刀那个罪啦。”当时您听后显得挺高兴，也许，是您装作很高兴，不论怎样，您当时的样子让我心里很得安慰。
再往以后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了。您的病情越来越重，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进食困难，一刻也离不开人照顾了。
还记得那次我扶您上厕所吗，因为您大半个身子不能动，所以您只好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艰难地一点点的移动，当时我的心里非常难过，当年那个身体倍棒，勤劳能干的妈妈到哪去了？您的身子很沉，我又怕您摔着，使劲地扶着您，真的很费劲，累得我汗都出来了。您看着我说：“哎呀，把我小儿子累的都出汗了。”说话的时候您面带笑容，非常慈祥。我仿佛一下子回到小时候，您轻抚着我的头，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小傻子”，那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您看着我又说：“我小儿子也长大了。”真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知道您当时想表达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我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您怎么一下子想起“小儿子长大了”这句话呢？也许，您是在回忆往日的幸福生活吧。
有一天中午，您突然提出要吃“羊杂碎汤”，那东西虽然普通，但现在还不大好买。我冒着烈日往返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到北京南城有名的清真饭馆“南来顺餐厅”给您买了回来，但您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去了。我知道，您一辈子从来不挑嘴，什么都吃，从没有说过自己特别爱吃什么，您怕给我们找麻烦，怕花钱。可是那段时间您却不断地提出要吃这吃那，什么肯德鸡、炖羊肉、小鸡炖蘑菇，新疆手抓饭、红烧肉……，您能够主动点着吃当然是好事，可是我觉得真的是很反常，似乎不是个好兆头。现在我能不能问问您，您那时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的病没有信心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吃点平日舍不得吃的东西？唉，您这一辈子太苦着自己了，从来不肯提出自己的什么要求，以至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您最爱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让我们做儿女的心里好难过。
到了六月底，您的病情越来越不好，我们决定送您住院。
那天清晨下着小雨，我带着住院的现金和预约的救护车赶到老宅。知道要住院了，您显得有些不同于往常，眼睛睁得很大，东看西看，不像平常那样闭着眼睛不说话，您是想把这居住了二十四年的老屋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吗？老爸躺在他的沙发床上，一幅病态。看到我来了，伸手示意让我扶他起来。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走到您的床前，凄惨地说：“我得再看看我的老太婆儿。”我知道，老爸一定是隐约的觉得您这次住院也许就回不来了，他在向共同生活60年的老伴告别。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心酸酸的，我想，如果老爸平日对您多关心点、多爱护点，也许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和急救中心的人员一起把您放到担架上，盖上被子，系好安全带，开始往外抬。老爸走到担架边，又叫了一声：“老婆儿”，您看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我不知道您的心里在想什么，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对老伴说点什么。我一直觉得您本来是有话要说的，但为什么不说呢？您知道吗？那是您们老两口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啊。
小雨依然在下，小院满是泥泞。我抬着您慢慢地往大门外走，我感觉到您的身子很沉，用迷信的说法这不是个好兆头。门外的马路边，停着白色的救护车，蓝色的灯光不停的闪烁，院里的几位邻居也出来为您送行，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好多人都含着眼泪。
救护车闪着蓝灯急匆匆地开走了，正如老爸预感的那样，您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妈，我知道您现在一定是在天堂里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您这样淳朴善良的人当然会承蒙上帝的恩典生活在天堂里。您为咱们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我知道您的在天之灵一直在慈祥地望着我，谁说我没有妈妈了？我有！妈妈，您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
【完】
二○○四年十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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