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山
有些愧疚，会滋长，爬满一生，跟随一世。
过几天，我要到岳父家看看，他住在青山脚下。
第一次去岳父家，是在一个夏天，岳父系着一块深色的围腰，穿着深灰色粗布衣服，提着一根长长的烟袋，从木制瓦房里出来，面带微笑，向青山山顶望去，因为我和他的女儿正从青山山顶走来。
远远地，岳父就呼唤着他很久未归家的女儿——“海霞，海霞……”，那个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山外传来，荡起声音的阵阵涟漪，在青山周围飘荡——
顿时，海霞啜泣起来，用土家族语回应道“dia， dia……”
我和海霞沿着陡峭的山路，从青山山顶蹒跚而下，我们走了很久，岳父也望了很久。
吃饭的时候，岳父问我，“我们家那么穷，又住在青山脚下，你会娶海霞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会的，但我担心对她不好，会离婚。”
岳父顿时不语。
后来，我听海霞说，岳父建议她远离我，还说，我是大学生，他们高攀不起。
一天清晨，我独自在青山脚下的土家族村落游荡，我看见一个背影，扛着一捆草，穿着一双草鞋，围腰系带上挂着一把镰刀，蹒跚地从青山山腰走来------
这个背影，一直向着一座青烟袅袅的木制瓦房走去，然后消失在青山脚下------
他，是我的岳父。
我回到木制瓦房时，他正坐在屋檐下拿着长长的烟袋“吧哒，吧哒”地吸烟——
下午，我坐在木制瓦房门前的大树下乘凉，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青山山腰下来，手提野兔和铁夹，围腰随着微风轻轻飘扬，草鞋软得没任何声响——
他，是我的岳父。
他是去山腰察看早晨安放的铁夹是否有成就，意外地收获了一只大野兔。
他认真地清洗野兔，最后让他的女儿海霞蒸煮。
晚餐开始，他给我和海霞各剩了一大碗野兔，他的女儿海霞给他剩野兔的时候，他把碗抢过来，“你们吃，你们还担心我不得吃吗？”
离别那天，我和他的女儿海霞在前面走，他提着长长的烟袋，穿着软软的草鞋，系着围腰跟在后面，不语。
到青山山腰的时候，他的女儿海霞催促他回去，他低声说，再走一会儿。
青山山顶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岳父的草鞋在凹凸不平的沙石上磨得沙沙响，他的女儿海燕听得似一颗颗芒针刺心。
青山山顶，岳父叫停他的女儿海霞，从围腰包里摸出两百块钱，塞在他女儿海霞手里，然后，扬长而去——
他的女儿海霞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里全是泪水——
我站在青山山顶，目送着岳父，背影由清晰到模糊，消失在山腰，最后，隐没在青山脚下------
这个背影，就像我脚下的这座青山，深深地压在我的心里，一压就是二十年。
我们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的岳父又多了一份牵挂，叫他的女儿海霞带回去看看。
岳父看着我们的玲儿，满生欢喜，玲儿也高兴地吵着要外公抱。
冬天的火炉，暖洋洋的，岳父坐在火炉边提着长长的烟袋“吧哒，吧哒”地吸烟，玲儿就会像一只小花猫，从长凳上爬过去，蜷缩在岳父的围腰里，然后安静地睡去——
玲儿两岁，岳父来贵阳看玲儿，玲儿就像岳父的围腰一样，始终缠绕在岳父的身旁。
一天，玲儿不听话，我无知地将玲儿抱在窗前，恐吓她别哭，否则把她扔在窗外——
转过身来，我看见一个不语的岳父一脸的心酸。
后来，岳父回家了，只留下一句话给她的女儿海霞——要我好好待玲儿。
岳父来贵阳看病，总怕给我们添麻烦，强撑着病痛，不叫一声苦。
我们也以为是一个小病，慢条斯理的和这个“小病”周旋着，让他睡普通的床，吃普通的饭------
一次，我不在家，他的女儿海霞建议他洗澡，一向不语的岳父答应了，但他进了淋浴间十分钟不到，就穿戴整齐、哆嗦地走出来，低声说了一句“太冷了！”。
后来，他的女儿海霞自责地回忆道“我真的无知呀！我怎么没想到他不会使用热水器呢？！”
玲儿三岁，我们带着她去一亲戚家玩，席间，玲儿绕着餐桌自言自语“外公死了，外公死了------”
我和海霞听得毛骨悚然，海霞立即呵斥了玲儿的胡言乱语。
但海霞还是不放心，第二天，给远在几百公里外的乡下岳父打电话问安。
岳父的声音透过话筒，洪亮地回答道：“我身体很好，药好久没吃了！”，末了，补充道：“你们不能打玲儿哟，放假了带着玲儿回来。”
他的女儿海霞含着泪不停地点头。
时间过了一周，清晨，玲儿围着家里的餐桌又自言自语道：“外公死了，外公死了，------”
我听得一脸茫然，厉声呵斥道：“闭嘴，不许乱说！”
海霞还是忍不住地又给岳父打了电活，岳父正在田里插秧，他从围腰的包里拿出电话，清脆地答道：“我在插秧，我很好，------，你们什么时候带着玲儿回来？”
海霞放心地回复道：“快了，要放假了。”
那一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
当天晚上，海霞的手机聚然响起，是侄女打来的，听筒里乱得一团糟，侄女嘶声力竭地哭道“爷爷死了！”
海霞顿时泣不成声——，玲儿也在一旁失声痛哭——
我们立即驱车前往那座青山——，我们翻越着一座座丘陵，穿越着一道道又黑又深的隧道，于第二清晨到达。
我跪在岳父面前，冰冷的棺材将我们隔得万水千山，我只能用记忆去回想一个伟大的岳父，一个一生似乎都不语的岳父，一个一生像青山一样的岳父！
我跪在岳父面前，我深深鞠躬，我要收回我的诳语，我要好好待海霞，不让她苦，不让她累——
我跪在岳父面前，我点燃一柱香，香烟袅袅，我仿佛看到了青山，看到了他从青山山腰走来，系着围腰，扛着草，提着野兔，拎着铁夹——，
一个伟大的岳父，一个钢铁一般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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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岳父葬在了青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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