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一袭青衫湿

胡不归

当盛唐的光芒被安史之乱一把掐灭之后，唐诗不可避免地要转变风格。谁可以继承李杜的衣钵，只有一袭青衫的江州司马白居易了。

白居易家世颇有渊源，他是名副其实的官五代，祖辈从高祖开始一直在朝为官。他所受的家教就注定了他以后要进入仕途，去实现儒家理想。他出生的时候李白去世10年，杜甫去世2年。他一生下来就被人们称为神童，无论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一层灵光笼罩，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能认识“之”和“无”字，五岁学诗歌，九岁辨声律。有天赋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天赋还拼命，白居易的可怕就在这里。他废寝忘食埋头苦读，读到口舌生疮，手肘长出老茧。正因如此，他的诗风生水起，一下笔往往惊天地，十几岁就可以写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等传颂后世的名作，可谓集才、勤、志于一身，前途岂可限量？

天才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埋没。16岁的他负一股少年意气前往长安打拼，要实现自己从小立下的志向。初入京城，按照惯例，他也需要找一位达官显贵来帮自己引荐宣扬。他拿着诗集去拜访著名诗人顾况。顾况听到他报上来的名字叫“居易”时，就下意识地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恐不易。”白居易笑而不语。等顾况翻开诗集读到《赋得古原草送别》，脸上的表情马上如盛开的花朵，他对此诗大为赞赏，连忙改口说：“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就这样，公关成功了。在老诗人的帮助提携之下，白居易一下子就扬名京城了。

天才还没有受到打击之前，脚步是不会停止的。27岁，白居易参加科举考试，在殿试中不负众望，一举高中第四名传胪。有官方证书的加持，白居易的名声更加响亮了，进入仕途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这期间，他结识了一辈子的朋友元稹，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段元白佳话。两人好像前世就认识，一见如故，从此“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每日切磋交流，几乎形影不离。年轻人在一起总要有宏大的梦想，他们决定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就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他们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写下来大量政治讽喻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一句句一篇篇，写的是底层百姓的苦难，揭露的是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的腐败，语言浅白通俗，读来催人泪下。这样动摇统治秩序的文字，自然，也引起了统治者的不安和愤怒。

公元815年，朝廷发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当时的藩镇李师道、王承宗派遣刺客刺杀宰相武元衡。白居易听闻后十分气愤，上表要求严惩凶手。谁知，这给了那只躲在暗处的黑手出手的机会，白居易被贬出朝廷，他们不肯罢手，一直将白居易贬到江州担任司马一职，那一年他44岁。这件事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他看清了政治斗争的险恶，参与政治的热情黯淡下去，雄心壮志日渐消沉。《琵琶行》里的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道尽了天下不得志者的内心感受，这一声悲叹，一千多年来被一代代人反复咏叹，吟之怆然泪下。

当一袭青衫罩在身上，当年的英气和豪迈就一扫而去，只剩下这满衫的泪痕与孤灯相对。但白居易还有朋友啊，他在孤独郁闷中频繁与元稹通信，互赠诗歌，互相鼓励。还有那个刘禹锡，白居易和他在扬州初次相遇，两人在酒席上相谈甚欢，都感叹起命运的波折来。为安慰对方，白居易当即赠诗一首，“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以示对刘禹锡的深切同情。可刘禹锡却好像并不太领情，也回赠了一首，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好像对自己被贬的遭遇毫不在乎。朋友乐观豪迈的气度让白居易内心一惊，这样的朋友值得成为生死之交，他默默收起了眼泪。自此之后，白居易念念不忘这个“刘郎”，甚至在喝酒时发下誓愿，“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足见刘禹锡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些诗人们的友谊真是舍得拿出全部家当和身家性命的，这样的友谊比蓝天还纯粹。

讲起唐代这些诗人的过命之交，就不得不提到他们撰写墓志铭的事情。有趣的是，杜甫的墓志铭是元稹写的，元稹的墓志铭是白居易写的，白居易的墓志铭是李商隐写的。想象一下，公元831年，当白居易提笔为元稹写墓志铭的时候，他的笔会抖动得怎样，他会使出怎样的力气来压住自己的右手。这可是一生的知己啊，那个曾在相送时说出“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的知己啊！写墓志铭的时候就不但是长安空而应该是人世空了。这里还要顺带提到李商隐。白居易十分羡慕李商隐的才华，在生病之际甚至握着他的手说：“老夫死后，要能投胎做你的儿子就好了！”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当时的李商隐有怎样的反应我们不得而知，他一定是吓了一跳的。为白居易写墓志铭是否是对前辈激赏的一种回报呢？

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评价他“缀玉连珠六十年，一度思卿一怆然”，连皇帝也流下了眼泪，看来这一袭青衫的泪痕留在青史是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