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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艺美术品的角度剖析《红楼梦》前80回与后40回差异

 (四)两位作者人生经历上的差异

为什么曹雪芹这么精通中国传统工艺品,而高鹗却难已胜任呢?推测起来原因或许是多方面的。有的能剖析清楚,有的限于史料,也许说不清楚。可是根据大多数史学家、“红学”家的发掘和调查研究来看,这两个人的出身经历迥然不同,生活环境及遭遇的命运也极不相同。这些不同,使得两人在认识、表现我国传统工艺美术品的广度、深度上必然有鲜明的反差。

据清代的朝野史料记载,高鹗,字兰墅,汉镶黄旗内务府人。1788年“乡试举人”,1795年考上“第三甲九十名进士”。任“内阁侍读”,1801年为“顺天乡试同考官”,1809年当上江南道御史,1813年升为“刑部给事中”。高鹗生于何年,卒于何年不甚清楚。从17881813年,前后25年他一直较为顺利升迁,仕途颇为“红运”。假若,在他乡度举人时还是豪气少年的话,那么那时大约也不会小于十五、六岁或二十左右。那样的话,高鹗的出生很可能1768年前后(即乾隆33年左右)。这种推测只是从人的自然年龄上逻辑演算,并非有什么充足的史料根据,出生时间会有出入。但是比较众多的说法,在乾隆2829时(1763-1764),文学巨匠曹雪芹病郁而亡。也可以说,高鹗是曹雪芹死后才出生的。据考证120回《红楼梦》(曹氏前80回,高鹗后40回,程伟元排印出版)是在曹雪芹死后30年左右问世的。如果出入不大的话,高鹗应当不足30岁,或30左右。

高鹗:“嘉庆时,汉军高进士鄂酷嗜此书(指80回《红楼梦》手抄本。笔者注)续作40卷附于后,自号红楼外史。”(清·李放《八旗画录》)

另外,高鹗(高兰墅)的妹夫张问陶曾有《赠高兰墅鹗同年》诗。诗中赞高鹗是“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在诗中还注明“《红楼梦》80回以后,俱兰墅出补。”有关高鹗的历史资料仅限这些。

从这些资料中,很难看出原红楼80回中那些富贵豪华、大家望族的王府国公的生活与高鹗有什么关系,也难以看出后续者有江南生活经历的根据,更缺少“江宁织造”、“苏州织造”那种与皇帝的亲近关系。而“织造”一职恰恰是为皇宫内府搜集宫中用物,珍奇异宝,名产名物的皇上“奴才”。高鹗缺少这种经历和生活,所以他就是再“酷嗜”《红楼梦》,竭力去续补后40回,也不可能达到前80回的水平。

另有一说,曹雪芹也似乎不只是写了前80回就悲病而亡。按书中第一回中自述:“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篡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这就是说曹雪芹并非未写完《红楼梦》(《石头记》),而是写完了写全了。不知何种原因,是被焚毁或散失了呢,还是被人故意隐藏密收起来,不好猜测。单纯从工艺美术品的角度看,似乎在80回后有些能够得到的曹雪芹原著残稿,很可能在后40回中吸收进来了。如第92回中的某些语言,人物心理、动态,尤其是对工艺品的描述,在整个后40回中就与众不同,鹤立鸡群,较为出色,或许其中有曹氏部分残稿。不言而喻,今人不应无端责怪怀疑古人。在评议高鹗时也应当根据事实和史料,推测分析,毕竟只是一种研究性质,并不能成为根据。

与高鹗的出身、经历显然不同的曹雪芹,其一生分为两个截然相反的阶段。这两个不同阶段与当时的封建社会,皇权争夺,家庭巨变,生活环境,国内外文化经济交流,新的社会因素的产生及曹雪芹个人的品格素养,综合交织,互为牵连,彼此影响,铸成了一个时代的伟大人物和产生了伟大的作品《红楼梦》。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别号雪芹、芹圃、芹溪。不过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是雪芹,而他的真名,其他的字、号,到疏淡薄记了。

根据大多数史学家、文学家的考证,曹雪芹生于清代雍正二年(1724年)。另一种说法是生于康熙54年(1715年),出生于南京大行宫利济巷织造署内。死于清代乾隆29年(1764年)除夕。另一说是乾隆28年(1763年)在北京逝世,安葬在香山脚下白家疃村,终年40岁。按另一说,即48岁。两种说法,何为确实,尚有争议。

关于曹雪芹的祖先、祖籍,也存在不同的观点,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但是,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曹頫的伯父是曹寅,頫后又过继给曹寅为子。因为曹寅的亲生儿子曹,不幸中途死亡,经奏请康熙皇帝,才把曹頫过继。曹寅的父亲是曹玺,曹玺的父亲是曹振彦。

曹振彦的先祖为汉族,后入旗籍,为汉军正白包衣人。由于他作战有功升官,官至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法道。后来,曹玺的妻子当过清圣祖康熙幼年时的奶妈。曹寅小时候又给小康熙当过“伴读”。因为这样一层亲密关系,所以当康熙称帝的整个时期,前后几十年,康熙皇帝对曹家格外恩宠信任,把人间一流富贵之地的肥缺始终赐予曹氏家族。曹玺、曹寅、曹颙、曹頫先后三代人相继担任“江宁织造”,还兼任过“苏州织造”。曹頫的母舅,即曹雪芹的舅姥爷也长期担任过“苏州织造”。

“织造”,在清代虽非什么政府大官,却是只有皇帝的亲信左右才能担当的内务府重要职务。“织造”一方面要为皇上、宫廷、嫔妃及内府办理征集内宫所需物品,另一方面又需充当皇帝的政治耳目,收集各地的经济、政治、民心、民情动态,监督当地地方官吏,随时“密折奏报”。实际上充当皇帝的经济政治密探。所以,曹寅家族的地位之显赫自不必言,其家中过往的金银财富、珍奇罕物也自然是难以数计的。据史料记载,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巡视玩乐,其中四次竟是住在曹家,以织造署为“行宫”。由此可见信任密切的程度。在接待皇帝南巡时,一方面是须遵循必要的后规官例,同时也为讨皇帝的欢心,仅接驾侍候所耗费的金银用得“象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第16回)

据档案资料证明,曹雪芹的幼年、少年时期正是在这种天下富贵的环境中度过的。后来,上台的雍正帝为了稳固自己的皇权,排斥打击异己势力和前朝宠臣,多次有计划地清洗,寻隙清除打击敌对力量,连前朝功臣,甚至皇帝亲兄弟也难遭幸免,在这场皇族、皇权内讧火并中,曹家被牵连抄家,被迫从南京(江宁)迁居北京,其势已经颓降。虽然中间可能有过一小段中兴的日子,似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了乾隆年间,由于目前还不甚明了的缘故,曹家又遭到一次更猛烈的打击,再度抄家,这一次终于彻底败落贫穷。

如果讲曹雪芹只活了40多岁,那么从历史资料透露的端倪来看,他的前半生是“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钟鸣鼎食”。而他的后半生则是“半生潦倒”、“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悲惨境遇(第一回)。与曹雪芹同时代的朋友敦诚评述他晚期生活状况是“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确是贫困潦倒,“转眼乞丐人皆谤。”虽说还不至于沿街乞讨,也是与贫民一样了。

由于曹雪芹有了这种活生生的极为痛苦的生活“逆差”,一落千丈永不复逝的人生经历,就是作为一般人也会发出无限的感触和痛肤的呻吟,更不用讲已经初步具有民主思想萌芽,接触过西方文化知识的曹雪芹,他势必站在比常人更高的角度,用比常人更冷静深邃的敏锐目光,以比一般庸人俗子更加深刻透骨的思维分析力来回忆思索,追昔抚今,以已度彼,反思难眠,痛苦、愤懑、怀念、反抗、后悔、失落、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生死离散、人生无常等等复杂痛切的感情,郁闷于胸,充塞心田。在苛政残酷的封建社会环境下,难以直述痛说,只能在心底深深掩埋。当一旦寻找到适当的形式,便猛烈喷射冲发出来,其喷发之情无法压抑,又浓又烈。

因为曹雪芹的了这种生活的坎坷经历,又受社会家庭的文化影响,诗文书画,多才多艺,多知广会,才华横溢。当他一俟决心以小说作为抒发自己情感的舞台时,势必是再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塑造不朽的艺术形象。又迫于窒息的社会空气及周围种种经验教训,他只是采取隐晦曲折的艺术笔法来吐胸中“块垒”,“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见用心用功之良苦。名垂千古的《红楼梦》明显地倾注了他毕生的精力,乃至使他在40多岁,正应风华正茂之时,过早的悲惨谢世。

作为催人泪下的著名人情悲剧史《红楼梦》的作者,本人的一生是充满人情的悲剧。

从曹雪芹的人生经历来看,前半生的幼年是在江南的江宁织造中度过,少年青年之时迁居北京后还有过一段不错的生活,虽比不上“织造”时富贵,由于尚有余势、余威、余财,还不算彻底垮台。在这两个时期,他的家庭的特殊地位,都有可能使他有机会接触、使用、鉴赏过许许多多的传统工艺品。尤其是那些专门进贡皇帝内府的奇异宝物。再加上他的祖父、父亲也是当时的文儒之士,擅诗文,与当时的文人名流交往甚密。在这种“特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曹雪芹,对皇宫艺术、传统工艺品,自然是知道甚多,了解极细。实际上,从曹雪芹的朋友对他的评论来看,他的确是性格豪放,文采横溢,熟悉金石书画、诗文调曲;饮酒作赋,酒量过人;知识渊博,才艺超众。“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尊;上已前三日,相劳醉碧茵。”(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敦敏《题芹圃画石》)。“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

白眼斜。”(敦敏《赠芹圃》)“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怀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敦诚《寄怀曹雪芹〈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敦诚《赠曹芹圃》)曹雪芹好友张宜泉的《访芹溪居士》诗中更直白道:“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从这些挚友同窗的评颂怀念之语来看,曹雪芹的傲、豪、酒、诗、画、书、文、贫、志、悲、愁、恨、谈、德具备,其人活生生地站在世人面前。“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一副虽从富贵中跌落,贫穷潦倒,却看破世俗,白眼傲骨,不甘屈服,凛然的文人塑像。

首先,这种前半生的经历,曹雪芹有,高鹗却没有。其次,曹雪芹由公子哥、贵族皇亲子弟一下败落到罪人,再而变成受人歧视的贫民,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受政治、经济、感情、家庭不幸的打击,一次次落在他身上的后半生经历,高鹗也没有。“家业凋零”,“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真的那么“干净”吗?惟留下侥幸活下来,痛不欲生的曹雪芹,似醉更醒,份外的警神深思。所以,当他决心用笔来抒发这种情感时,就绝非仕途顺畅的高鹗所能比拟模仿的。从前80回与后40回的工艺品的描写来看,没有曹雪芹的那种前后两种截然相反经历的人,是万万写不出来的。后40回能粗浅的接触某些工艺品,已经是相当不易了。要求他与曹雪芹那样重视并轻而易举,熟悉、自然,准确生动地描写中国传统工艺美术,而且赋予强烈的文学色彩,实属苛求。正如古希腊的断臂维纳斯塑像,除非哪时代的原作者,任何人企图再现那已经铸塑成型,又断去双臂的美神原来形象,都会露出蛛丝马迹,为后人看出破绽,发出无穷的责难和议论。

不过,本文并不想,也无力支议论《红楼梦》前后的各方面差异,只是试图通过对书中出现的我国传统工艺品,补充一下别人早就明断的观点:前80回确实是曹雪芹著写的。后40回中的绝大部分是高鹗或假托之人续补的,绝对不会是出版曹雪芹的笔下。

当然,就是单从工艺美术品的角度去鉴别前后写作的差别,上述的分析也是初步的、肤浅的,并没有逐一详细具体的加以鉴别,也未能得出更加充分的结论。或许能够对“红学”的研究,提供一点有益的意见。

  

  摘自1991年出版的《红楼梦艺术与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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