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之
《红楼梦》是一部描写皇宫贵族生活的小说，吃喝玩乐，钟鸣鼎食，自不会缺少；珍奇宝物也必然数不胜数，特别是作为宫廷艺术中的工艺美术珍品，更是举目皆是，琳琅满目。这也并不奇怪，令人惊讶，使人兴趣陡增的倒是故事中，曹雪芹同样描写了许多民间传统工艺品，那种与生活密不可分的民间玩意，也时时泛现出一些清新自然的乡土气息。如泥人、民间灯彩、竹编、柳编、藤编、扇子、根雕、拐杖等。
其中，根雕是特别富于民间自然形态的器物。例如根雕拐杖，竹雕笔筒，竹根雕刻的成套大碗，黄杨木雕整套的刳杯等，在《红楼梦》情节中，时时冒出。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柱个拐踱了进来”。（第十三回）
“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第十八回）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第二十回）
“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之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柱杖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第五十九回）
“凤姐因命丰儿：‘前面里间书架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才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子整刓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第四十一回）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第四十一回）
“探春道：‘谁要那些做什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了’！”。（第二十七回）
此外还有竹根的笔筒，放签子的竹筒等，均是根雕制作的民间工艺品。
竹根、树根用来制作日用品，并不少见，而专门用来制作艺术品却另有一番品味。当金、玉、牙、珠充斥的皇亲国戚家庭中，出现根雕、竹根雕的作品时，往往更令人兴奋，有一种朴实天然的艺术感受。而真正上乘的根雕艺术品又常常是可遇不可求的。由于根雕工艺品的天然性，往往难以产生同样的两件作品。根雕工艺品那种材质形体的自然形态，天然纹理，再加上高超的人工艺术雕琢，又使得一件杰出的根雕器物，往往成为独一无二的珍贵绝品。例如妙玉拿出来的“瓟斝”。看起来不过是一只天然葫芦斝杯，可是它的选材制作之精绝巧妙，质地的天然美和手工工匠的巧制，使得这只杯受到东晋大富商王恺的珍视，花了很大价钱收藏。后来宋代大诗人苏轼更加珍爱，诗人竟然刻上自己的名款，加以保护欣赏。又过了不知多久，才为妙玉所收藏，这前后竟然历经了一千多年。
显然，这不完全是文学的创作演译。因为在中国，根雕的历史，根雕的收藏，的确很久，远不止一千年。我国最早的根雕文物是战国，在湖北荆州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辟邪”。荆门十里铺镇王场村楚墓出土的“角形器”，均是根雕制作的辟邪工艺制品。反映了二千多年前先人的雕塑技巧和审美观念。两件根雕利用天然根料的自然形态，略加雕琢便现出虎头、龙身之形状，身体雕有蛇螭、雀蝉峰等图形，放入墓内象征一种驱邪灭灾的力量。
到了西汉，人们对根木的价值，从实用提升到工艺的程度。《汉书·五行志》载：“成帝永始元年二月，河南街邮橒树生枝如人头，眉目须皆具，无发耳。哀帝建平三年十月，汝南西平遂阳乡柱仆地，生枝如人形，身青黄色、面白、头有髭发”。人们逐渐发现自然根节中显现的艺术形象，可以用来表现美的感受。被推崇为国教思想的孔子儒家，极大的提高了孔氏家族的社会地位，孔氏与历代统治王朝的关系日渐紧密。西汉时的曲阜孔府便利用当地一种楷木，制作拐杖当成贺礼，进贡皇帝，受到朝廷的赏识。楷木生长缓慢，木质坚硬，有轻微自然弯曲，是制作拐杖的优良根木。直到清代康熙年间，孔府还向康熙帝上贡了根雕如意，根雕寿杖等物。
中国古代，根雕最繁盛的阶段是在明、清两代。这两个王朝是木根雕，尤其是竹雕极为发达，作品大量出现的时期。这个时期不仅工匠们从事竹根、木根雕艺术，制作了大量的根椅、根桌、根床、根几、根案、根拐杖、根摆件等器物；还由于文人、士大夫的介入和参与，不少竹根、木根工艺品也披上了文人艺术的气质，如竹笔筒、竹根印章、根雕山水花鸟、笔阁、盒、茶叶筒、杯、碗等艺术实用品。
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对纯朴自然地根雕象十分欣赏，常常对此发出咏叹赞诗。唐代韩愈《题木居士》：“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斗面干如身，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对用树根制成的造象大加赞赏。北宋诗人苏洵在《木假山记》中吟道∶“中锋魁岸踞肆，意气端重……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中锋，而岌然决无阿附意”。南宋陆游《剑南诗稿》中曰：“竹根断作枕之眠。木瘿刳成贮酒樽”。用天然根木的瘿瘤制作枕头，酒樽。明代《长物志》中更详细记述了根雕艺术的特点和禁忌。“以天台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结曲臃肿，槎牙，可挂瓢笠及数珠瓶钵等器，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近见以五色芝粘其上者，颇为添足”。明清两代浙江嘉定的竹根雕，名扬天下。封锡禄、封锡章等封氏家族的竹雕、竹根艺术称绝一时，人物雕，笔筒雕很为宫廷赏识，被召为北京皇宫工匠。另外，根雕艺术在西方如俄罗斯、美国、日本、奥地利、瑞士、非洲也颇受重视，不同程度的开展了根雕艺术的创作，甚至在俄罗斯东方博物馆中还收藏着历史上中国的根雕作品。
《红楼梦》中的许多拐杖，没有明确说明料质。在那个时代，拐杖的使用，分为实用性和欣赏性两大部分。其实用性显然是作为身体平衡，辅助站立行走时的用具，象老年人、病人、身体有残疾的人。还有的便是远足外出旅行的人使用。苏轼《鹧鸪天》诗：“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杜甫《暮归诗》曰：“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显然这里的拐杖皆是实用性的。除了使用价值之外，更多的根雕作品是艺术欣赏价值。如明代李东阳收藏一神奇精美的木根杖，世代家传，万金不让，他甚至要与这神拐灵杖同生同亡。李东阳《灵寿杖歌》诗：“谁来青壁红琅玕，见之慕之不容口，赐以嘉名曰灵寿，爪子不入行有声，金可同坚石同久，吾家此物归所有，神与相扶鬼相守”。
古代把拐杖称为“鸠杖”、“杖藜”、“杖履”、“寿杖”，多作为敬老尊老的象征物，奉贡长辈。《礼记·王制》中明名规定“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问焉，则就其室”。由此可见，贾元春送给贾母的“沉香拐杖”，必是极为精致，造型古朴，又十分贵重的沉香木拐杖。而贾宝玉奶母李嬷嬷，按年龄推断不会超过五十岁，贾宝玉小时吃过李嬷嬷的奶水，那么当时她不会年纪太老，也不会过于年轻，宝玉已十五岁，所以届时李嬷嬷也就四十多岁。她柱拐杖骂袭人，叱丫头，不过是倚势卖老，故意作威作福，也与清代奶母制的主奴体制有关。她使用的拐杖可能是根竹木的，必不会过分讲究。至于宝玉病中使用的拐杖，更可能仅是一根竹杖，仅仅是为方便病中行走用的支撑物，不会是寿杖、龙头杖之类的根雕器。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鸳鸯拿出来的“黄杨根子整刻的十个大套杯”，竟会是一套精美绝伦的根雕艺术品。“刘姥姥一看，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是足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一方面黄杨木本来就没有太大的木料，它属于灌木之类的植物，木本细小，没有可以制作盆子大小的材料。惟有它的根瘿，经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生长，才能积累长成较大根块。这样的根瘿用木镟工具，从小到大，由外向里层层剥镟，才能剔镟出依次大小系列的十个杯子。另一方面，每件杯器上皆要雕镂“山水树木人物”，其设计雕刻又非寻常艺匠可以制作，必定是个中高手，或名匠才能做到。一是根料极难得到，二是技艺更为绝妙。这两者都具备，才能创造出如此优秀精美的根雕佳作。
妙玉珍藏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更是一件绝世珍品。这种竹子生长于山间乱石之中，长速极慢，根难伸展，备受环境限制压抑，因而节短紧凑，无法扶摇直上，只可在乱石之间尽力挤钻，根茎扭曲挣扎，苍劲而蟠虬。其根料是极为罕见，加上依形而雕成为一茶器，确实别具匠心，巧夺天工。而这件艺术品无论从工艺美术，还是文学艺术都折射出妙玉的个人性格和内在气质。与前面黄杨木套杯，单纯的显示富贵和捉弄穷人的描写，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种以物寓人，以人附物的精彩描写，典型的突出了人物性格，展现了故事变化。从而表现了作者深掩心中的主题。使得后来人，不得不对曹雪芹神奇的文学造型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叹嘘不已。
20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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