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红楼与雕漆
李一之
雕漆，是何物？许多人不甚了解，有时反而不如西方人懂得。其历史原因，就是因为“雕漆”作为高档工艺美术品，历来是皇家宫廷艺术，被皇家占有。对外又作为珍贵礼物馈赠其他友好国家的元首、帝妃，民间极少见到，自然更难以拥有和使用。所以“墙内开花墙外香”其认知度国外比国内高。
令人意外的是在《红楼梦》中，竟然多次出现了雕漆漆器，十分具体清晰。
“每一塌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漫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有园的，其式不一。”（第四十回）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第四十一回）
“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子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第五十三回）
书中描写的雕漆工艺品，有器型、纹样、功用、色彩，相当细致精美，在文中是那么随意托出，并无专门介绍、炫耀的倾向，却引发了人们更大的好奇。
雕漆是中国古代宫廷艺术中的奇葩，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其他国家不会制造，只有中国人才有的传统工艺美术品种。欧美各国对中国古代曾以“茶叶之乡”、“丝绸之国”、“漆器之邦”来加以理解和诠释。而漆器中可以在世界文化艺术中独树一帜，又精湛华美的就是中国雕漆。刘良佑《中国器物艺术》说：“漆器艺术的种类很多，但是真正能在世界艺术中独当一面，并能以漆的特殊性质，作为创作时传达美感基本素材的艺术品，恐怕只有在国际上大放异彩的宋、元、明、清四朝的雕漆了。”
雕漆是古老漆器中的优秀品类，是采用中国特有的漆树上取得的树汁，又叫生漆、大漆，经过一系列提炼调配，制成的漆液，再髹涂到已成型的胎体上，每日一层，逐日髹涂，至少三四十层，多则七八十层，甚至上百层，耗时数月至半年，然后在厚漆层上由上而下进行雕刻造艺。因为传统雕漆常常以红色为主，兼有绿、黄、黑漆，因此过去又称为“剔红”、“剔黑”、“剔黄”、“剔绿”、“剔彩”、“剔犀”。明代以后才统称为“雕漆”。
雕漆艺术，是从唐代开始出现。唐代前后中国古瓷器大大进展，日渐成熟，瓷器用品迅速大量的顶替了青铜器、陶器，特别是秦汉以来的漆器。唐青瓷的制作快捷，成本低廉，坚固美观实用范围大，把历来的古漆器逼上绝路，无法再维持。这时漆匠们经过努力，突破以往漆器平面表现，仅为它物装饰的功能，引进了雕塑的艺术语言，创造了在漆上雕刻，又以漆的美感为表现对象的全新艺术形式。这个大胆的创新和引进，使得漆器获得了延续一千多年的辉煌，这便是“雕漆”。
雕漆在过去，尤其在明清两代其制品相当多。品种有盘、盒、杯、碗、瓶、炉、鼎、觚、桌、椅、几、床等。大到屏风、金銮宝座、柜子、箱子，小到坠子、串珠、镯子，特别受到皇亲国戚的青睐。清乾隆帝尤喜雕漆，常常亲自指导雕漆的款式、图案的设计、制作。为此他还作了一首专门颂扬雕漆的诗。诗中他尤为推崇明永乐、宣德年间皇宫内府果园厂的剔红雕漆。“初期制器果园时，四百年兹雅玩贻。绝后徒劳宣德坊，空前直比至无奇。轻于纸叶朱红艳，坚似金胎菊瓣蕤。虞舜椎轮应逊比，十人犹谏义当思。”作为一个皇帝如此熟悉喜爱雕漆工艺品，实属少见。其诗中“果园”，是指明朝永乐时北京专门制作雕漆的果园厂。
明代雕漆制作是，由皇帝内府下属的营缮所果园厂来承办制造的。工匠和艺术品制作皆在北京。清代时雕漆器有少一部分在北京制作，大部分是由江南苏州、扬州的雕漆艺人完成的。特别是乾隆年间宫廷的雕漆工艺品绝大部分为苏州织造，扬州盐政所贡奉。当时曹雪芹的祖父、父亲、舅父任苏州、江宁等地织造官员，专门从事为内务府征集收购皇宫所需用品，监制工艺品等物的任务，对各种漆器、雕漆器自然极为了解。到了雍正王朝曹家相继被革职抄家，后在乾隆期再次遭到查办抄家，家势一落千丈，从此一蹶不起，贫困潦倒。但是，曹雪芹却曾经历过那种生活，认识并懂得古雕漆，所以在他后来的小说中，便可以十分内行、准确的写出，一般人不懂、不知，未见过的漆器。
曹雪芹生于康熙王朝，败落于雍正王朝，死于乾隆王朝，前后活了不到五十年，却经历了三个王朝，也是满清最为鼎盛，最为强大的三个王朝。正是在这个阶段，他经历了江南和北方两种生活环境，更体尝了由富贵到贫穷，从高高在上到卑贱下流的坎坷境遇。他曾得到过无数的呵护尊重和纵容，他也几乎失去了一切。他浩瀚丰厚的生活积累，扎实广泛的文化知识，以及新旧思想的冲突碰撞，在他后来《红楼梦》的创作中都得到深刻的反映。其中对中国古典文化艺术、民间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掌握，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在《红楼梦》中，人们可以找到中国古代传统工艺美术的几乎全部的实物。从玉器、瓷器、金银器，到漆器、青铜器、牙雕、竹雕、木刻，乃至家具、建筑、服装、刺绣、室内装饰、床上用品、首饰、化妆品、药品、食品、饮料、娱乐玩物、文房用品、时节祭品、民间工艺等等。无所不包，无一不写，包罗万象。件件精致、个个具体生动，充满了生活的丰富内容，洋溢着民族文化的深厚氛围。
仅从曹雪芹在故事中，随心所欲自然而然展现出来的艺术品，犹如一座琳琅满目、金碧辉煌的中国古代艺术博物馆，而雕漆器只不过是其中一种。
贾母两宴大观园，在缀锦阁摆下宴席。贾母和薛姨妈坐在榻床上，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桌，其四张雕漆几，就是四种款式：海棠、荷花、梅花、葵花。这是四季花卉，即是几桌的几面、几牙的家具外型，更是指雕漆几上雕刻的花纹图案的分类。在每张桌子上雕刻一种花卉。几面、几腿以剔红雕漆髹涂漆色，再精雕细刻上花头、花蕾、花枝、花叶，以及传统装饰图案。这四张雕漆几，是典型的明末清初的雕漆家具。
后面第五十三回中提到的“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也属于同一类剔红雕漆家具。椅子是有靠背的凳子，但比凳子要宽大讲究。有的椅子两边有扶手，有的则没有。这里的十二张雕漆椅，很可能是无扶手的椅子。因为坐在上面的是一群青年姑娘，宝琴等少女们，分坐在两边，相对正面的炕上，形成一幅家庭氛围浓郁的年庆场面。这里的雕漆家具，是用上等松木、杨木事先制成内胎，再经过防潮、钻油、糙灰、糊布、上几十层漆，雕刻而成的。在冬天坐时，为防止冷、硬，坐时就加“椅搭小褥”。
至于皇宫内的雕漆龙椅则更加富丽堂皇，恢宏大气得多。如清雍正皇帝的《剔红云龙纹宝座》，系矮床榻式，三围屏立式靠背，卷足式腿，腿足下设托泥板，座榻靠背的前后髹朱漆，雕云龙戏珠纹，牙板和腿部雕刻海兽波涛纹，座面阴刻戗金海水五龙图。此宝座极其庄重威赫，雕工细腻，传统韵味浓郁。据清代档案载此雕漆宝座就是当时江宁织造隋赫德进贡皇帝的。康、雍、乾对雕漆工艺品的需求非常大，因而又推动了江南的苏州、杭州、扬州、江宁等地的雕漆业的蓬勃发展。曹家在长达70余年的历史中，分别担任过苏州、江宁、杭州织造。《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既为扬州盐政，籍贯苏州。清代盐政官，特别是扬州盐政是个油水很多，权位极大的政府官员，国家财政税收的很大一部分来自海盐贸易。而恰恰曹雪芹的亲娘舅也任过苏州、扬州织造、盐政。因此书中所描写的人物与作者本人的亲属关系，也有某种内在关联。总之，《红楼梦》中对雕漆器、螺甸镶嵌漆器、戗金漆器、描金漆器的陈述，绝对是有必然的生活来源和地域文化。
如妙玉捧来的“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就是雕漆与戗金填金工艺相结合的艺术品。其盘子胎型为木料海棠花瓣式盘子通体髹涂朱漆，盘内朱漆上戗勾云龙献寿图案，再以金粉填平。可以置放茶杯、茶碗，盘子立边的前后有髹厚漆剔雕四季花纹，形式新颖，雕琢巧妙，显得古朴雅致。
在妙玉献茶的一块戏中，中心人物妙玉，其他人物五六个，却从饮茶中引出许多珍奇工艺器皿，雕漆填金茶盘，成化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瓷碗、绿玉斗、葫芦瓟斝，点犀 ，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官窑壶、鬼脸青陶瓷瓮等，而这里珍贵的器物都是古代难得的茶器。从《红楼梦》人们不仅仅看到了许多经典人物的不朽的艺术形象，从中人们也饱览了祖国民族艺术品的辉煌和精绝，而雕漆不过是其中一朵奇葩。
2009.5.21晚12点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