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陶冶的现实主义杰作
──浅谈《金瓶梅》的社会意义
正当英国大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作品震动西方世界的同一时代，东方的文明古国出现了兰陵笑笑生的现实主义文学巨著《金瓶梅》。
《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演化而来，以西门庆发迹暴亡和罪恶生活为中心，展现了一幅极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作者以鲜明的爱憎和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真实地反映了晚明时期依稀可见的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形态，客观地揭示了封建统治阶级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
这部文学巨著就其社会历史意义和艺术成就而言，都可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相提并论。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吸取了它的创作经验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因为如此，《金瓶梅》刚一问世，就轰动了中国文坛，被誉为“奇书”。人们以极大的兴趣，谈论其丰富精湛的内容，探求其思想与艺术价值，考究其版本与作者……社会上得之者争相传阅，既惊又喜。未阅者“恨未得见”，深感遗憾。尽管当时或后来，刻印、相传者有家破人亡、天火烧店的惨祸，但是，这部巨著仍屡禁而不能绝，经历了四个世纪的歧视和毁弃，流传至今。
现在，我们有责任用正确的文艺观和唯物辩证法，剔除蒙在《金瓶梅》上的灰尘，重新评价和肯定它的地位和作用，正确认识它的社会意义和艺术成就。
一
西门庆见妇人（潘金莲）脚上穿两只绿纟由
这段不加议论的平直描写，把那个晦暗阴翳时代的典型人物形象及性格特征惟妙惟肖地刻划出来。西门庆的奸诈狡猾、撒谎欺骗，潘金莲因西门庆与宋惠莲私通的极度嫉妒，春梅的仗势欺人，秋菊的老实笨拙，无不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类似这样的描写，谁能说不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真实姓名及生平已无据可考，只是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知道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它的著作年代，据吴晗先生考证，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间（1582－1602），最早不过隆庆二年，最晚不过万历三十四年间（1568－1606）。
《金瓶梅》的时代，是一个黑暗、动荡的时代。
自嘉靖以来，封建统治阶级的腐化堕落，加重了对农民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化。同时，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更加活跃。新的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形态，就像枯萎的大树上刚刚萌发出了几瓣嫩弱的幼芽，展现在人们面前。当时，江南、东南沿海和运河两岸的工场手工业有了新的发展，生产技术有了新的提高，如冶铁和制瓷业，棉纺织业（松江）、丝织业（苏杭）、浆染业（芜湖）等。北京、南京等工商业城市及新的市民阶层也随之出现。万历年间，全国“民变”此起彼伏，市民阶层不断壮大并形成一种社会力量。当时的历史特点是：封建社会开始崩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已在中国的经济结构中开始产生并曲折发展。
这样的时代，正是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的前奏。这样的时代，到处呈现着脓疮与裂罅。人民惨遭压迫，公正锁链加身，地主富商横行一世，虚伪奸诈扶摇直上。这一切，都为作者耳闻目睹和亲身感受。所以，作者才敢于正视现实，把那个社会的情状和真谛，客观地毫无掩饰地反映在了《金瓶梅》这部宏篇巨制。
倘若说，《红楼梦》是从社会上层（当然也写了下层）反映出封建社会的崩溃，那么，《金瓶梅》则是从社会底层（当然也写了上层）反映了封建社会已经开始动摇。用典型、生动的艺术手法，揭示社会的本质，反映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这正是《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现实主义杰作社会价值之所在。
在我国文学史上，《金瓶梅》是第一部由文人独创的长篇小说。它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在历史记载和民间故事以及宋元话本、杂剧的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金瓶梅》完全是取材于现实生活，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细致地描写真实的社会生活场景，具有浓烈的现实生活气息，给人以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到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已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瞌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央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第四十七回）
苗青图财谋害了家主，事发后，“打点一千两银子”，于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是多么形象的社会本质面貌的艺术概括啊！
作者在纵观社会的基础上，抓住社会的一角，以极其细致的笔触描写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打破了小说专以描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神鬼怪异的传统，彻底将描写领域转移到现实生活。作品所描写的事件，是社会上真实发生的事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社会上真正的现实人物，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一样。
作者生活的时代，开始颓朽的封建思想体系已经禁锢不住活生生的人的精神，“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情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导言》）如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提倡“人性复归”一样，中国特殊的社会环境，产生了特殊的社会要求。人们需要生存生活，需要自由幸福，需要健美享乐。这种与一定时代的政治、经济和道德观念相联系着的人类固有的感情，在《金瓶梅》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露。
作品通过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王婆、惠莲、月儿这些有血有肉、妙趣横生的典型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具体描写，把隐藏在人们心底的阴险与毒辣，卑鄙与丑恶，辛酸与痛楚，一层一层披露出来，启开人们的心扉，使读者随着作者的笔触，时而欢笑，时而激愤，时而怒骂，时而作呕。
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总会在自己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反映出社会的某些本质的方面，使人们从中觅寻出社会发展的辙印。
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
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
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捕拦下来查
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口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得重重买一分礼谢他。”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依仗权势，交通官吏，雇工经商，投机取巧的事例在《金瓶梅》中俯拾即是。在作者笔下，《金瓶梅》人物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西门庆家中有钱，但有钱不买地，却南北贩运，大开铺面，大放高利贷，大开典当铺，从中牟利。这就充分体现了新兴阶层极端利己主义的生活欲望和性格特点。
西门庆一类人物的举止言谈，所思所求，已与封建地主有所不同。西门庆那种“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李贽《焚书》）的狂想，那种大肆经商，聚敛财富的贪欲，那种随心所欲、追逐淫乐的恶念，那种骄横自恃、不信神鬼的言行，和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那种“幼嫁从亲，再嫁由身”的婚姻观及其性格特点，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带有伴随新的社会经济形态而出现的新思想萌芽的色彩，这也就是16世纪以来我国新兴阶层所具有的时代特征，即民族资产阶级幼年时代的特征。西门庆、潘金莲再发展两个世纪，也就是《红楼梦》中贾琏、王熙凤那样的典型人物。
《金瓶梅》产生于明代中叶，从《水浒传》的一段故事敷衍成百回大作，足见作者的创作才能。《金瓶梅》簇生于母题，但却与母题截然相异。作者选取商品经济发达的城镇而不选取破产了的农村，选取富商、高利贷一类的典型人物而不选取地主、恶霸一类人物，目的就在于要试图反映所处时代的本质特征。
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凡略有历史知识和文学欣赏能力的人，都会从《金瓶梅》中极平常的事件中看出封建社会的本质面貌，觉察到时代脉博的跳动。
的确，《金瓶梅》才真正开创了我国严格现实主义的先河，实为我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之祖。
二
《金瓶梅》的成就，主要在于对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毫无掩饰的大胆暴露。
大凡有作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都是敢于正视现实，揭露现实的丑恶，寻找问题的症结，探求社会的出路。《金瓶梅》没有停留在一般的歌颂升平和粉饰现实上，而是对社会的内部结构作了大胆的剖析，细致地勾勒出一个阴森彻骨的鬼蜮世界，描绘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病态社会。
这个社会，封建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实行残酷的压迫剥削。《金瓶梅》一开始就告诉人们，封建地主阶级正在剿捕梁山泊英雄好汉。九十七回又写道：“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西门庆的发迹过程，无不浸透着劳动人民的血汗。在这里，一面是笑语欢歌，一面是横尸遍野。那大旱大灾之年农民的凄凉呼号和小厮、丫头挨打的惨叫，与达官贵人灯红酒绿、猜拳行令形成何等鲜明的对照！
这个社会，封建统治阶级为了追逐淫乐，满足私欲，无所不用其极。西门庆为奸娶潘金莲，毒死潘的丈夫武植。为把李瓶儿弄到手，攫取大批财物，竟施计把李的丈夫、自己的结义兄弟花子虚活活气死。为霸占女仆宋惠莲，设法陷害其夫来旺，又逼得宋上吊自缢。宋老爹声言告官，便被西门庆买通知县，抓到衙门，打得皮开肉绽，命丧身亡。这些“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事，他们竟干得如此大胆而不露声色。
这个社会，人形动物横行市井乡野。风流倜傥夹杂着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夹杂着插科打诨。草里蛇鲁华、过街鼠张胜在西门庆授意下，戏弄、挑逗、殴打医生蒋竹山；杨大郎和陈经济去临清贩货，杨趁机拐去半船货物，后来陈经济索要，竟被其弟、刁徒泼皮杨二风痛打一顿；坐地虎刘二放私债，开酒店，动辄行凶作恶，无人敢管。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天下凶徒人食人”的图画！
这个社会，生活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法律是金钱的奴隶，凶狠是良心的主人。贪脏枉法、贿赂公行、卖官鬻爵是当时社会上司空见惯的现象。西门庆“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祝贺”，为的是“望四泉（西门庆号）诸各上司处美言提拔。”（第三十四回）那些整天跟随西门庆的帮闲者应伯爵之流，不过是骗钱财度日，混酒菜饱肚。韩道国“谈人钱如捕风捉影，骗人财如探囊取物”。为了钱财，竟怂恿老婆王六儿与西门庆长期私通。金银珠宝背后的行径竟是如此丑恶和肆无忌惮！
这个社会，整个封建国家机器都是为着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而转动。从皇帝、大臣到州县官吏，互相勾结、官官相护、徇情枉法、无恶不作。
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箚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第三十回）
西门庆用生辰礼买得了“提刑副千户”，从此，便“时来风送滕王阁”，身居要职，与朝廷密切来往，家里有钱，手中有权。此后，竟敢收下二千两银子，为被扣下狱的大盐商说情，终于依仗蔡京权势，将盐商释放。
杨戬、陈洪被参倒，株连了西门庆，西门庆即打点礼物买通蔡京和右相李邦彦。“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为‘贾庆’，一面收上礼物去。”（第十八回）此后，西门庆便安然无恙。
西门庆“家有万贯钱财”，“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旧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因此，他才敢无法无天，横行霸道。他既做官，又经商，都得到封建国家机器的特殊保护。他从南边发货，运到临清码头，只须派人向税官一说，便可免去巨额税款。
《金瓶梅》生动形象地活画出一幅穿梭出没在官场的群丑图，深刻地揭露了明王朝的黑暗和腐朽。
《金瓶梅》从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入手，通过他的社会交往、官场活动和商业交通，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一个充满污秽、恶腥的世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地主豪绅、富商、高利贷者，以及皇宫的贪官污吏，衣冠禽兽，社会上的市井无赖，帮闲媒婆……真似苍蝇一般，云集在封建社会这个腐烂发臭的躯体上。
《金瓶梅》确实把那个病态社会揭露得入木三分，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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