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春，淮河岸边除了星星的烟柳、匆忙的辛夷、灿灿的迎春花，似乎再难寻到积极点的草木了。
匍匐在地的草坪略略吐绿，其余的都在刚刚经历的寒冬后黯然失色。
纵然是湿润的河堤，若与北环路的乡野相比，撩人心魄的绿色，自然是要少一些的。放眼叠嶂起伏的群山，严冬散尽的第一段温暖，倒是让人很羡慕。
桐柏山的温暖，是先从零星繁盛的油菜花田里开始的。再顺着河头往上，第一个坡头、第二个坡头，一层层山，一道道岭，果真陆续温暖起来。
天气复暖，初春时节的果实愈发珍贵。山桃和李子才刚刚开花，能供人们消解口馋的果蔬也屈指可数。大概是由于到处都能拥抱温暖的缘故，想起一枚果子，内心就格外殷实，连熙暖的心情都是甜甜的。
从焦桐高速东收费站出匝道，申铺往吴城方向行至两分钟，路北的地埂上，三三两两立着几块牌子：“草莓熟了”。这样香袭人的讯息，在春天的布景里，横竖读来，都是饱含诗意的情境。
规模相对大些的塑料大棚采摘园，似乎从来不缺少顾客。驾车的驾车，装箱的装箱，拍照的拍照，疫情过后的果园经济丝毫不显萧条。倒是朝里边高速道路再近一些，地埂靠沟壑背阴的田块里，也有人种着一片草莓。这些草莓地也规整成畦，两头的四个角都插着手指粗的小木棍，上方耷拉着白色的塑料袋子，有点像塑料薄膜，但又不是那种专门用来做大棚的材质。走近些看，这些薄膜大多是装过东西的白色塑料袋内衬，有的已经破烂，有的直接落在地里，一条条、一片片在春风里摇曳成揪心的破败。
看得出，这些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子就是护着地里草莓过冬的遮挡物。白天里，借助阳光汲取泥土的水分，好让滴滴甘露坠在薄膜上，再缓缓落在草莓根上，当作滋润。到了夜晚，这象征性的遮挡，算是阻隔了寒夜的霜露。有着这般守护，草莓们终于熬过了冬，又迎来了春。
富甲一方专业的草莓采摘园，让这片“散种”格外可怜动人。在如此不显眼的地方，谁又会想到会种着宝贝呢？莫非是在躲避什么？除了种这片草莓的，谁会是来这里第二个吃草莓的人呢？
草莓是个稀罕物。我最初认识草莓这种水果，是在书本里看到的。如今，八岁的女儿一听我要带她去摘草莓，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事实上，我何尝不跟她一样呢，作为成年人，尽管表面极其平静，驾车载着女儿，一路谈笑风生，我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大片的麦子逐渐泛绿，油菜地的黄色一点点褪去，桃林变成粉红一片，树梢上正演奏着春天的乐章。此情此景很容易令人生发出展望：再过些时日，沟壑边的斜坡上，满园的桃子已然成熟，香喷喷的吊子白，鲜嫩多汁的朱砂红，再者就是树头高些的麦黄杏.......
谁都知道，越是完全褪去酸涩的果实，它们越长在树的最高处，那些淡淡的酸和纯纯的甜，总是吸引着你放下胆怯，勇敢地爬上树去摘。若伸手够不着，就干脆找来棍子一阵乱打，零星的霹雳吧啦声，总算俘获了一大兜。
剧情按部就班地发展，果园的主人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顺理成章地招来一顿呵斥。
是个老人。他悠悠地从桃林下的陡坡钻出来，用手拨开纵横交错的树枝，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一步步走过来，那步伐虽不是铿锵有力，却实实在在的支撑着高大的身躯。
天边有片桃树林，那里的老人固然凶巴巴，被我藏在一场羞羞的梦里，每每忆起，都弥散着醉人的果香。
确切说，这片草莓园还没开园。
“小妮儿，我带你去摘几个，先尝尝。”蹲在一旁吸着烟的老爷爷瞧见我和女儿走近，忙起身冲我们打招呼。
我也朝他笑，彼此拉起了很长的家常。
老人的家就在这块地南头拐角往西的山坳里。儿女们都各自成家，“一家一户的，他们只要能顾着自家，不指望他们管......”老人一字一板地诉说着他的生活，让我听到了久违的乡土故事。
一片就势而生的草莓园，一个积极向上的老人，一部催人励志的活教材。
老人用以破旧薄膜搭建的草莓王国，让我终于读懂了深藏于野的每一份人间向往。
草莓向往温暖、向往花开、向往成熟。我们呢，也向往着人生的春天。
作为一个没有种过庄稼的人，你自然计算不出老人这块地究竟能换回多少收益，而这些用以补贴家用的收益，又到底能陪伴老人扛过几天风雨。
撇开他谈话期间透露给我的诸多艰难，足以让人想到今年这块地的收成简直微乎其微。
在老人的带领下，我拉着女儿的小手开始去翻草莓。女儿的手实在太小，我甚至怀疑我的大手能否抓得牢她的小手。于是，我用手指紧紧勾住她的，生怕女儿从窄小的地埂上滑下去。
草莓长得稀稀落落，开着白色小花。老人躬身慢慢地翻动那些稀疏的叶片，藏在叶子底下的红色果子逐个显露而出。
女儿自然是欣喜若狂，也跟着翻草莓叶片，生怕翻得不仔细，就白白错过了藏得很紧的果实。
草莓的果实很小，最大的也不过大拇指头那么大，翻了半天，却没见过其他大些的草莓。是啊，在这片草莓地里，随便长，又能长出怎样大的草莓。
翻完了，仅摘了半篮子，显然老人和女儿对这样的结果都不满意。老人慢吞吞地说：“几个小孙孙昨天才摘过。”说着，又翻一翻脚边的几棵草莓。
“过三天，你们再来，我给你们留着......”
老人说我是好人。他说，沿路边就是整片的大棚园子，肯到这地里来，明摆着就是照顾。末了结账的时候，他硬是不肯收钱，非要等到下次“打总”。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
面对窘迫，即便无力施以援手，起码也要留下丝丝安慰和温暖。
其实，老人未必能懂，我们匆匆前来，并不在乎能摘多少颗草莓。能摘到草莓，能看到草莓的样子，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足够开心和兴奋。毕竟，因着这些兴奋，后来的我们，甚至都不记得那草莓是酸的多些，还是甜的多些。
摘完草莓，连回忆都变得又香又甜。
同旁边塑料大棚里人影绰绰相比，老人的草莓园虽然冷冷清清，这里的果实却显得敞亮多了。一畦畦、一棵棵，它们正在明明白白的开花，敞敞亮亮的结果，然后心高气傲地坐果，理直气壮地成熟。
迎着夕阳往上，老人转身的背影，蓦地因着我手中提着的这半篮子草莓变得更加坚实。
长在角落里的草莓，说到底，都是我和女儿在今年春天遇到的最大荣幸。
尤其是女儿，在她不足十岁的年龄里，在摘着草莓的那个下午，一个老人按捺不住藏在心底的温暖故事，统统都对着我们都说了出来。即便是孩童，听了他的讲述，自然也会懂得一点叫做“人生”的东西。
记忆会褪色，却不会消失。规模庞大的草莓园的背面，那个向阳的地块，老人种了一地的草莓，开白花，长三瓣叶子，红彤彤的果实又香又甜。这是我送给女儿的童年秘密。我相信随着孩子的成长，她跟我一样，也能守住这个属于善良的秘密。
申铺往东，右手边的一组白色大棚，朝里走，躲在暗处的角落，正飞往春天的一颗颗草莓。
高大的青菜，将它们遮挡的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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