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诗潮･第025期】谈诗说词：王义胜两忘室诗话一（总347期）

作者简介

王义胜，上海诗词学会会员。1945年生，明代名臣王鏊后代，家学渊源，父、祖、外祖父等国学功底深厚。作者先后整理、笺注了《重桂堂集笺注》《王鏊诗集详注》《渊雅堂全集》等著作。《渊雅堂全集》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江苏省“十三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并获得2017年度国家古籍图书奖。

两 忘 室 诗 话

申江诗潮

清风岭王贞妇之故事

据嘉靖《浙江通志》卷四十八:“王贞妇，夫家临海人也。德佑二年，元兵入寇，妇姑舅与夫俱被执以死。主将见妇美，欲内之。妇号恸欲自杀，不得，乃阳谓之曰，若以吾为妻妾者，欲令终身善事主君也。吾舅姑与夫死，而吾不为衰，是不天也，不天之人，将焉用之，请为服期，则惟命是从，不然，我终死尔。主将恐其死，许之。服明年，师还，挈行至嵊州青枫岭下，临绝壑，防者少懈，妇即啮指血题诗崖石上，南望恸哭，自投崖下而死。后其血渍中，天阴雨即坟起如始书时。元至治中，旌曰贞妇。立石、庙祀之。更名其岭，曰清风岭。《宋史》列女传，亦有其传。“

王贞妇《绝命诗》:

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儿抛女逐马来。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料得几时回。

两行怨泪频偷滴，一对愁眉锁不开。

回首故山看渐远，存亡两字哭哀哉。

《王贞妇碑》由著名学者李孝光撰文，书法家泰不华书，碑阴面有翰林学士康里夔夔诗刻：

清风岭头清风起，佳人昔日沉剡水。

一身义重鸿毛轻，芳名千载清风里。

人称此碑为诗书文“三绝”，今北京图书馆存有此碑拓本。碑文内容大致与《浙江通志》同。绍兴府学碑林亦曾有“王烈妇碑”。此碑溶《石鼓文》、《泰山刻石》、《秦诏版》为一体，形体修长，笔线清雅婉丽，风格融洽统一，温淳典雅。

从元代起，歌颂王贞妇之诗作，绵绵不绝。

元代张翥，《剡中清风岭王节妇沈江处有血书石上》:

尽日经行远，云山又嵊山。

江光寒照外，雨气乱风间。

野艇罾鱼卖，村巫诅虎还。

千秋贞妇庙，留在□□□。

元代张翥，《王贞妇》:

青枫岭头石色赤，岭下罅江千丈黑。

数行血字尚斓斑，雨荡霜磨消不得。

当时一死真勇烈，身入波涛魂入石。

至今苔藓不敢生，上与日月争光晶。

千秋万古化为碧，海风吹断山云腥。

可怜薄命良家女，千金之躯弃如土。

奸臣误国合万死，天独何为妾遭虏。

古来丧乱何代无，谁肯将身事他主。

兵尘灏洞迷天台，骨肉散尽随飞埃。

枫林景黑寒磷堕，精灵日暮空归来。

堂堂大节有如此，正当庙食依崔嵬。

君看罅江之畔石上血，与湘江之竹泪痕俱不灭。

元代陈高，《青枫岭王贞妇祠》:

峩峩青枫岭，其下溪流驶。

昔年王贞妇，抱节向兹委。

妇本家赤城，从夫誓终始。

国破羁百忧，囚奴隶戎士。

何哉千夫将，悦色思配己。

良人被杀戮，祸延舅姑氏。

残生虽无依，大义安敢毁。

一死诚不难，执缚未有以。

诡词告将军，妾岂负君子。

苟妾能事夫，事君亦如此。

听妾衰绖除，终当侍床笫。

军将闻兹言，防虞稍为弛。

行行至斯地，四顾行且止。

悲风满秋山，落日啼青兕。

矢诗写我心，书石啮我指。

精神动灵祗，血染石为紫。

跃入千仞渊，魂飞魄沉水。

至今立祠庙，镌珉着哀诔。

生怀贞淑姿，死为节义鬼。

我来抚遗迹，泪下不能已。

因悲丈夫子，食禄昧廉耻。

堂堂襄淮帅，授城犹弃屐。

视此宁不愧，生存孰如死。

呜呼千载下，风化赖纲纪。

元代张孝光，《过青枫岭王贞妇庙》:

山下江流幸自清，山头明月已无情。

此心若愧王贞妇，莫向青枫岭上行。

数百年后，王烈妇犹为诗人所歌颂。明代著名画家，吴门画派领袖沈周有诗，《清风岭》:

干戈国之祸，使妾骨肉残。

翁姑与夫男，狼虎并一餐。

妾恨不同死，有身何用完。

有身色所累，有色辱之端。

固知一死万事毕，死虽容易就死难。

长军痴儿徒好色，不知妾命死自弃。

言挑兵胁不足动，俘妇杂守严如犴。

清风岭，白日寒。

陡崖深江，妾命所安。

啮指出血写石壁，字字入石深若刊。

五十六字玛瑙瘢，丹丘怨血泪泛澜。

千古万古愿不漫，诗成一投死万仞，凡笯无计留青鸾。

区区眇妇人，烈烈男子肝。

纲常一妇强千男，偷生忍死皆达官。

偷生忍死皆达官，血诗仰面不敢看。

清代许正绶诗，《清风岭》:

霜干叶落剡溪游，伊轧笋舆绝驰骋。

有祠翼然悬绰楔，女中文谢书端整。

一时索解颇无从，久之悟是清风岭。

忆昔南宋遘阳九，元师长驱迅于帚。

计惟不降则亡耳，平昔贤豪牛马走。

斗大台州僻海隅，山川灵淑仙有无。

不钟须眉钟巾帼，女子是曰伟丈夫。

丈夫熟计身后名，泰山鸿毛争重轻。

只道女貌如花艳，谁知女心比石贞。

大帅旌旆围珠翠，马上红颜娇堕泪。

天涯何处觅夫君，地下相从矢靡二。

指血淋漓绝命哀，悬崖飞舞龙蛇字。

阴雨啾啾天欲黑，点画坟起如新色。

神鬼当空呵护灵，灵光炯炯能杀贼。

石壁兮嵯峨，江水兮盘涡。

壁夐绝兮蹲虎豹，水不测兮伏鼋鼍。

身长逝，名不磨。

君不见，迭山却聘书，文山正气歌。

还需一说，历代并非所有文人全持此意。明代都穆有《南濠诗话》，有如此一则:“宋王烈妇青枫岭事，昭灼在人耳目，士大夫过而题诗者甚众。杨廉夫诗云：'介马駄驮百里程，青枫一夜血诗成。祇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后廉夫得梦悔之，乃更作诗，有'宁从湘瑟声中死，不向胡笳折里生’之句，则与前诗迥不侔矣。又闻昔有人作诗以非烈妇者，诗曰：'啮指题诗似可哀，斑斑剥剥上青苔。当时若有诗中意，肯逐将军马上来。’语意与廉夫初见正同，后其人竟以无嗣，予谓诗贵忠厚，王烈妇之事，烈烈如此，可谓难矣。而二诗皆有贬辞，所谓'于无过中求有过’，岂忠厚之道哉？”

他们责备王烈妇何以当时不死，直至嵊州方死。这已非人话，其刻薄、冷漠之性情，一览无遗矣。杨廉夫，即杨维桢，汉人，职官于元，入明，为元代蒙古人守节，终不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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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伾山阳明先生摩崖诗

    甲申秋，余过古浚 大伾山，于天宁寺旁访得阳明山人摩崖诗一通。无题，诗云：

晓披烟雾入青峦，山寺疎钟万木寒。

千古河流成沃野，几年沙势自风湍。

水穿石甲龙鳞动，日绕峰头佛顶宽。

宫阙五云天北极，高秋更上九霄看。

落款云：“余姚 王守仁大明弘治己未仲秋朔日。”

    当是阳明先生初中进士后所作，踌躇满志，正欲大展宏图之时。距今已有五百年矣。摩崖字迹清晰，风化漫漶极少，再三雒咏，如睹先贤。此摩崖贴近地面，昔曾为土所壅埋，后为绩溪 胡绍芬所发现而治护之，并立石于傍，文云：“黎阳 大伾山下乃禹导九河古迹，山半有祠。余去年董漕过此谒之。堂下有明 王文成公碑二，一刊大伾山赋，一刊七律一首，词翰绝佳。然皆后人重摹，询原刻所在，无一知者，意殊怏怏。过大佛阁转左数武，有石壁高丈余，题刻甚多，下半为积土所壅，微露字角与文成诗第一字同，笔势亦肖，遂命役人芟榛除秽，洗剔视之，即禹祠碑之原本也。余生平最服膺文成，此诗埋瓦砾中不知自何年始,一旦获之自余，岂偶然哉。因出薄俸嘱浚令鲍君筑亭覆其上以蔽风雨。为当山溜冲激，不可建，乃缭以石栏护之。今年复过，其处有墨渖痕，知已为好事者摹搨矣。他日更觅得大伾赋原刻，则延创复合，亦艺林佳话也。因识数语于此，以俟之时。乾隆六年岁在辛酉十月。苕溪 胡绍芬书。”并有和诗以附：

公余挈榼入烟峦，柏径森森落翠寒。

远岫孤云浮古塔，乱帆斜日下晴湍。

诗逢险韵今逾健，酒对青山量自宽。

更上虚亭寄寥廓，九河遗迹倚栏看。

    近傍还有德水 萧惟豫和诗：

辟成仙洞伾山峦，学得长生耐岁寒。

铛煮黄粱才入梦，津移白马不飞湍，

双凫驻足烟霞迥，一袖披肩宇宙宽。

为爱林丘归辔懒，蓬瀛漫向海波看。

    此诗未收入阳明先生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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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象升和诗

检忠肃集，又得卢象升一首和阳明先生诗：

孤山突兀起层峦，石壁菩提玉掌寒。

磴拂苍虬千岁老，襟流匹练几回湍。

禅光若共林光隐，法界原同下界宽。

应是巨灵曾劈处，芙蓉觌面切云看。

      卢象升，字建斗。二十九岁起，即督军厮杀于中原战场，至三十九岁与满清军战时殉国。十年之中，皆在兵戎倥愡之间。偶于军暇，能作此等文字，真儒将也。另有过穆陵关一律云：

介马临戎壁垒新，连天烽火叹无民。

挥戈欲洗山河色，仗策思援饥溺人。

安奠苍生千古事，扫除逋寇八年尘。

携归两袖清风去，坐看闲云不厌贫。

诗亦清新可喜。仁爱可鉴天日，隐逸自在心灵。穆陵关故址在今湖北 麻城北，与河南接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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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女卖书诗

少时读诗，曾摘录寒女卖书诗及厉鄂和诗。无名氏卖元诗集诗：

典及琴书事可知，又从案上检元诗。

先人手泽飘零尽，世族生涯落拓悲。

此去鸡林求宜得，他年邺架借应痴。

亦知长别无由见，珍重寒闺伴我时。

为生活所逼，欲卖去心爱之书，此情何堪。诗句哀怨绵绵，如与亲人永诀。清代厉鄂和卖元诗集诗：

姓氏深闺岂易知，偶传纸尾卖书诗。

难追写韵仙家事，应共牵萝绝代悲。

彤管更添高士传，墨卿别注有情痴。

回肠似共湘缣往，惆怅令人展卷时。

爱书人声气相通，故异代之下，尤回响共鸣。不料，现又检得清代汪适孙和诗次闺秀陈坤维手题元人百家诗韵：

寒女生涯事可知，残篇临弃更题诗。

一般蠹粉飘花感，略抵离鸾别鹄悲。

乞米何心留卷帖，卖珠有恨到书痴。

赢将墨渖流余麝，复此熏香展卷时。

看来，这本书是落在汪适孙手中，他将闺秀之姓名及书名公布于众。而此故事却依旧韵味悠长，丝毫不减当年。不知此书现在何处，是已为倭寇掳去，抑或为文革坑火焚毁，抑或依旧为某藏书家所珍藏；更不知此故事是否能再延续，每思之，辄惆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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