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胜,上海诗词学会会员。1945年生,明代名臣王鏊后代,家学渊源,父、祖、外祖父等国学功底深厚。作者先后整理、笺注了《重桂堂集笺注》《王鏊诗集详注》《渊雅堂全集》等著作。《渊雅堂全集》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江苏省“十三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
两 忘 室 诗 话
韩愈与苍龙岭
西岳华山有苍龙岭,奇崛绝险。相传唐代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去潮州,途中登此,饱览风景后,发觉无路下山,于是大哭。后又从容作书投于崖下,诀别世人。华阴县令知悉,派人救之。后人便于苍龙岭绝壁上勒刻“韩退之投书处”六摩崖大字。然对于退之之哭,却有人非议。据说山西武乡人赵文备已百岁,过此,嫌韩之怯弱,大笑不止。后人又于此勒刻“晋武乡赵文备先生百岁笑韩处”摩崖。一位百岁老人徒步登上苍龙岭,是否真实,已无从考证,但此说无疑有揶揄退之之意在焉。持此说者,可能还有人在,如清代李应廌诗送周紫海游华岳有句曰:“凌空笑退之,尔何有余愕?”而针锋相对者则更多,如王履诗苍龙岭:
岭上望岭下,天骄蜿蜒飞。
背无一仞阔,旁有万丈垂。
循背匍匐行,视敢纵横施。
惊魂及坠魂,往往随风吹。
午日晒石热,手腹过蒸炊。
大喘不可当,况及言语为。
心急足自缚,偷眼群峰低。
烟烘浪掩掩,日走金离离。
松头密如麻,明灭无断期。
谁知万险中,得此希世奇。
真勇是韩愈,乃作儿女啼。
一哭而引出千古公案,惟退之能之。退之之哭,王履诗之结句,道出真谛,而赵文备之流以为乃偷生怕死、惊慌失措之举,实乃理解力低下所致,眞俗儒也。退之,诚为一代天骄、千古文豪。其文章自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不赘。而其歌诗,亦为历代名家褒扬备至,“驱驾气势、掀雷挟电。”(司空图)“韩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敖陶孙)“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魏庆之)“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刘辰翁)类此盈篇累牍,只能随手拈来一二。其之所以然,盖因退之之傲岸不屈之气骨。敢于上谏迎佛骨表,因此;出其雄浑奇崛之诗篇,亦因此。清人赵金鉴有句:“倔强且学韩退之。”愿以此作本文之结。
李长吉诗辨
明钟惺李长吉诗辩曰:“杜牧,李长吉执友也。叙长吉诗曰'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凡二百三十三首。’今二百三十三首具在,则长吉诗无逸者矣。其逸者非逸也,皆贺所不欲存者也。而李藩者,乃从贺外兄搜其逸者,且恨其以夙怨,悉投堰中,不亦纷纷多事乎。少陵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况如贺等者,皆于心的有所据,而于世一无所与者乎。夫以于心有所据,而于世无所与之人,死而授其友之知我者以诗,诗止二百三十三首,则此外皆其所不欲存者必矣。乃不足以定长吉诗,而必欲别传其所不欲存者,甚矣,无识者之祸人诗也。然则投贺诗与恨其投者,其为庸人无识则同。要其得投堰中,则长吉之幸。而二百三十三首传于世而无一字之亡者,皆长吉文章之神之所为也。若长吉者,己所不欲存,虽举世之所欲共存,而必毅然自去之者也。”
义胜案:李贺逝世前,将所著二百三十三首诗托付于友人沈子明,沈氏属杜牧为序以付梓,使此二百三十三首诗全部流传后世。然贺虽天才早夭,其所著亦必不止其区区之数,故必有逸失者在焉。故一转而曰,“则此外皆其所不欲存者必矣。”原来逸失者皆作者自己不欲存,而删去者也。此文又云有李藩者,与贺有隙,为毁灭贺之诗,偷偷从贺之外兄处搜得贺之所谓逸诗,投入水堰之中。殊不知,此正贺之不欲存者,投之于水,亦正贺之欲也。此足见藩之庸而无识矣。读此文,深感后人辑录前辈著作,应谨遵作者之意志,即作者自己所删定之稿本,才是真正的完本。而非必求全,罗雀掘鼠,将作者自己已弃绝之作,一一收入。陈石遗有言:“为子孙者刊其祖父之著作,不择精粗美恶,惟求多多益善,自谓孝子,实罪人也。”至言也。
又,钟惺以杜牧为长吉挚友,误。
大唐中兴颂
大唐经安史之乱,肃宗回都,次第收复失地,是谓唐中兴。见国家人民安定有望,骚人墨客纷纷赋诗撰文以庆。诗圣杜甫被誉为生平第一快诗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亦作于是时。元结,字次山,作大唐中兴颂,请颜真卿书,摩崖于永州浯溪山壁之上,遂成三绝之碑,雄文健笔,焕耀日月,流传至今。宋欧阳修谓元结此文,文辞古雅,然此文并不以古雅而传,当是以忠义而传。而颜鲁公之书,端庄正人也,亦是忠义之表。故文忠义,书忠义,极合中国士大夫之价值观,不传亦难。文不长,兹录于下,略其序。
嘻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
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
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
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
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我卒前驱。
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
复服指期,曾不踰时,有国无之。
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
地辟天开,蠲除祆灾,瑞庆大来。
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
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
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
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
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崔天齐。
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据文津阁四库次山集影印本录出。)
此碑竖立后,千几百年来,徘徊者、仰慕者、太息者,不知几许;发之于歌诗、发之于文章、发之于书笔,又不知几许。兹随手录若干。
范至能:
三颂遗音和者稀,形容宁有刺讥辞。
绝怜元子春秋法,却寓唐家清庙诗。
歌咏当谐琴搏拊,策书自管璧瑕疵。
纷纷健笔刚题破,从此摩崖不是碑。
赵不息:
幸蜀匆匆乱未休,龙飞灵武赖神谋。
扶危忠烈今如在,作逆昏妖死不羞。
鲁国笔端照日月,次山书法得春秋。
苍崖凛凛蟠英气,静对寒江万古流。
何从礼:
细读中兴作颂碑,提头底事用噫嘻。
蜀江次第回龙日,灵武踌躇扣马时。
不有漫郎微寓讽,也还太史复题诗。
峩峩千古浯溪石,说与世间臣子知。
庄崈节:
元翁作颂鲁公书,峭壁云烟万古垂。
三绝堂边山浸碧,两峰亭下草生悲。
熏风胜槩有存者,流水高山谁会之。
便使中原归赵璧,摩崖再勒中兴碑。
曾佐:
乾坤猛火起渔阳,玉辇家人死路旁。
郭李一时扶社稷,颜元千古着文章。
水湍石镜溪山现,云拥僧居岁月苍。
如此登临无好句,又惭烟棹下潇湘。
吕囦:
恭读中兴颂德碑,千年仿佛见当时。
凶邪秽行存亡愧,忠义芳名竹帛垂。
灿烂文光冲斗汉,纵横笔势走蛟螭。
行人莫比寻常看,一段春秋斧衮辞。
尚有无数,就此打住。
刘 白
世人皆知元白,而鲜知刘白。“刘白”一说,出于元稹诗寄问刘白。即刘禹锡与白居易也。两者皆唐代大诗人,作品皆已流传千古。诗力相当,且年齿相当。然性情却有极不相当之处,乐天恬淡,不重功名,而梦得反之,终对官场之得失耿耿于怀,其名篇玄都观桃花诸诗,即此表达。亦据此,后世诟病梦得者甚多。唐顺宗即位时,宫廷发生政治变革,史称“永贞革新”,或“永贞政变”。其发动者,是以王叔文为首之“二王八司马”,而梦得即八司马之一。但“革新”很快失败,王叔文被杀,梦得贬官。后代对此次“革新”,有褒有贬,当然,人有异见,很正常,不必强求一致。而新唐书,则目王叔文为“沾沾小人”,韩愈曾有类此之表述,亦得众多后世史评者所认同,则梦得党于王叔文,受到诟病亦可知矣。然此则不欲更多叙述,因其所重,在于二人之交情,未因对待“出处”之不同,有任何影响。宝历二年,梦得罢和州刺史,乐天罢苏州刺史,返京途中,相遇于扬州,并结伴同行,唱酬甚多。抵京,同任京官,则唱酬至老不辍,在乐天白氏长庆集中,与梦得唱酬之什,竟达五卷之多。乐天云:“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而梦得亦有白太守行等诗,对乐天之政绩、才情极其欣赏。兹摘录两人若干唱酬诗如下。梦得所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永贞革新已败二十三年,犹耿耿于怀。)
答乐天戏赠:
才子声名白侍郎,风流虽老尚难当。
诗情逸似陶彭泽,斋日多如周太常。
矻矻将心求净土,时时偷眼看春光。
知君技痒思欢宴,欲倩天魔破道场。
和乐天题眞娘墓:
薝卜林中黄土堆,罗襦绣黛已成灰。
芳魂虽死人不怕,蔓草逢春花自开。
幡盖向风疑舞袖,镜灯临晓似妆台。
吴王娇女坟相近,一片行云应往来。
甚至乐天家妓小蛮樊素,亦得梦得之赠诗,寄赠小樊:
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
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
自二人返京,曾共游杏园,乐天有诗,杏园花下赠刘郎中:
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
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梦得有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同游者有张籍,亦作和诗同白侍郎杏园赠刘郎中:
一去潇湘头欲白,今朝始见杏花春。
从来迁客应无数,重到花前有几人。
与梦得玄都观桃花诸诗有同工异曲之妙,故特拈出之。会昌二年,梦得卒,享年七十一岁。乐天有哭刘尚书梦得,其一: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其二: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
窅窅穷泉埋宝玉,骎骎落景挂桑榆。
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数年后,乐天亦去世。然两人之友情地久天长,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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