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三不断

李生素不喜饮酒。

无他，少饮辄醉尔。平日，李生谦谦君子，走路怕踩死蚂蚁，坐藤椅还要抖三抖，让缝隙里的虫子快跑。除了给学生上课，课余话也稀，金豆一样向外蹦字儿。只一样，端的是三钱三的牛眼酒盅一捏，一杯面上色，二杯汗出，三杯，演出开始啦！接下来话稠，捣糨糊般。也骂人，有时哭。指点江山激动处，免不了手舞足蹈，为着满桌酒菜和他人的安全，冯员外和由掌柜须不时一边一个按住他的麒麟臂。

三人为友，有原始因由。

数十年前，小李、小冯是资深玩伴。李家、冯家世交，虽都穷，遇上年节，两家人也会轮流办宴。小李就觉得小冯家的油渣炒萝卜丝好吃，小冯也觉得小李家的糯米藕精致得很。大人们吃酒、吹牛、划拳，两个小子钻桌子底，转石碾，追追打打，小兽般，得空到桌边叼筷子大人赏的菜。上小学，外地人小由插班过来，意气颇相投，斜刺里也插进二人组。

一晃，三人都已是肚腩出、鬓染霜。电光火石一般。小冯对“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著名词汇理解透彻，一番折腾，竟以土地流转的方式承包了老家上百亩土地，种粮种树，顺便还盖些“违建”，转手再租出去，一来二去成了冯员外。小由先当兵，复员后利用天南地北的战友情做起了酒水生意，由于起步早，手法灵活，一时风生水起。

冯由走得近，但没忘本，都想拉兄弟一把。李生知趣，农庄、酒庄都去得少。聚餐也不太愿意参加，总以酒量浅或要批改作业推托。他二人总不让李生会钞。有时想起他们仨的过往，李生对着一屋子的阳光，也常看不清客厅墙上千辛万苦求来的字。

线没断，线慢慢变长了。

冯员外曾力邀李生种白皮松，说，你多少出几个买树苗的钱，带你到陕西去玩玩，顺道买树苗，回头我给你十亩地种上，不要你钱。不出三年，城市扩张，不愁销路的。由掌柜也有意成立个公司，想把三人都拉进去，共同成个事。可机缘就是不到，一切如梦幻泡影。

李生深知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话投机的几率越来越小，再聚会时，一冷场就只好端酒杯，来，喝。为求速醉而饮，君子不为。

李生有日骑车路过由掌柜的门头房，见他摸着大肚子正与一妖冶女子相狎甚欢。由李皆互相看见了，由嘴角似乎笑一下，李有些傻。李骑车过去，没人喊他，回回头，还是没人喊他。李生给冯员外发信息：白骨之前，何事不烟消云散，岂容你娇贵？冯员外先是久久不回，然后回了三个字：啥意思？

又数年，由掌柜外逃。

李生曾为之做过贷款担保，银行找上门来，索八十万。李生先是力争，后说可先还一半。李生还是卖了房。

三人再无联络。

老由被从外地押回来，人瘦了大圈，只是心脑血管方面有些异于常人，连监狱也不爱搭理他。

老冯现在替人家看菜园子，在漫坡里住一间土屋，冬天生煤炉子，能烤些红薯、馒头干什么的，也能煮点大叶子茶。

老李说，这酒还是你当年给我的，一直不敢喝，怕扎着嘴。

离过婚搭过桥的老由有些不好意思，唉唉，我早不敢喝酒了。

老冯秃了顶，手指粗裂，指甲里淤着黑泥，慌里慌张地接过酒瓶子，大惊小怪地说，这是茅台呀，这是茅台呀。他忽然转脸，老由，当年你不是唬老李，整的是茅台镇酒吧？老由顿时目光如炬，瞬即又暗淡，当年咱可是干啥的呀？！不过，还是，还是，别提当年了吧。

李生一旁静定如葬。

李生在沟壑纵横的小矮桌上，仔细摆好三只细瓷牛眼杯。

老由说，我，我对不住二位。

李生说，咱每人就三杯，三三不断。

老冯说，照这喝法，这两瓶酒估计够咱哥仨儿喝上个一年半载的了，哈哈。

来吧，与尔同销万古愁！

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