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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别(5)

赛红见他退回,却未及关门,误会其意,跟了进来,问:“老伯伯,我想问你几件旧事。雌隼如何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翟子乾一听“雌隼”二字,再无怀疑:“到底来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我仍是不得善终!”心中恐惧已极,忽然大喝一声,举杖向赛红猛击。赛红不解其意:“怎么我还没动手,他倒要杀我?”将身一偏,翟子乾收不住脚,抢出几步,扑倒在地。他急忙翻身想要站起,却觉心口一阵悸痛,抓紧了手杖,再也站不起来了。

赛红不解,叫了两声,又上前探他呼吸,才知早已气绝身亡。正茫然不知所措,听得门响,两个蓬头跄足的农夫走进门来。两人见翟子乾躺在地上,上前扶持,才知已经毙命,叹道:“老爷子心疼病了多年,到底还是殁在这一桩上。”转问赛红:“姑娘,你是干什么的?”

赛红随口答道:“我是问路的。”农夫道:“老爷子吃素多年,是个好人。你虽然赶上丧事,也不用害怕。只是我们要紧着办事,你找别人问路去吧。”顾自商量起来。

赛红退出,想着他虽不是我亲手杀死,也是因我而死,心下竟有些歉然。骑上毛驴,也不肯急着赶路。半个月后,才回到药王古庙。她没有急着打开地道入口,而是在旁窥伺良久。她不愿见到那熊罴野人一般的桀骜,一定要确定他不在时,才肯入内。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亲眼看着桀骜出来,于是缓缓进入。她并不知道,桀骜机智非常,早已察觉。但桀骜没有出现,只在不远处暗暗守候。

桀骜心中,如火烧一般。在黑夜里,他看不清赛红姿容美丑,但赛红那一双坚强到倨傲的眼眸,却是无时或忘。他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带在身边,一时一刻也不分开。可是他也不是不知道赛红对他的仇恨和厌恶。当雌隼暗示赛红是她的女儿时,桀骜高兴到了极点。他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暗示着姻缘的可能性。如果有母命,有一世的呵护,婚前失身的羞辱也许会随时间慢慢消逝吧?如果她犹有余怒,让她打几下、骂几下,他也甘之如饴。他会用一生的时间,用半世积攒的温柔,去抚慰那颗同样孤独的小心灵。

是啊,他与她,桀骜与赛红,一样的孤独。他俩的生命被奇异地联结在雌隼身上。虽然这种联结,意味着太多莫名的艰辛和危险,但他们别无选择。孤独路上唯一的伴侣,难道他们不应该走到一起?

可是他负她在前。桀骜回忆那极乐的瞬间。他知道是错,可并不后悔。他愿意用一世去补偿。只要她肯接受。她必须接受。她不得不接受。随了接受桀骜。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替雌隼杀人报仇,那是一条不归路。她已经走上来了,还能有回头的机会吗?他愿意等。他告诉自己,别急。

雌隼一见赛经,便催问杀翟子乾之事如何。赛红约略说了,叹道:“虽非我出手杀他,总是因我而死,想来……”雌隼已截断:“那可差得多了。没死在自己手中,如何算得报仇?”赛红默然,心想:“仇人活在世上,母亲便不能重见天日。我为此杀人,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母亲必要我亲手杀人。唉,她这怪脾气,可如何劝诫?”半晌,又振作精神,说了恫吓高衙内、救助徐二夫妇之事。这是她得意之事,十分高兴。不料雌隼听了,却不以为然:“抢了银子,就该杀人灭口,免留后患。你倒可怜起什么老太太了。再去给什么徐二徐三的送银子,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你看看惹了多少麻烦?”

赛红低头不语,心中感到温暖:“她虽不肯承认是我母亲,可是一片爱女之心,如何能够掩饰?只有我的麻烦是麻烦,那徐二哥夫妇,那高老太太,都不值一提了。”其实雌隼关心她,不过是怕她死了,没人替自己杀人罢了。这道理十分明显,以赛红的沉默多思,本不难想见。只是当局者迷,做女儿的,哪里想得到母亲的坏处?

雌隼又接着说道:“这都是在华山派几年,听得欺世盗名的鬼话多了,什么劫富济贫,又是什么替天行道的,真的信以为真了。”

赛红听出她语中真正含有不满,而且对名门正派所说的“替天行道”颇为不屑,不由愕然。她在帮助了别人之后,是真心感到高兴。自己有此能力,更感到无限骄傲。怎么到了母亲嘴里,帮助别人不仅是多此一举,甚至成了“欺世盗名的鬼话”了?雌隼却不容她多想,接着说道:“那下一个,就该是南艺儒了。

南艺儒多年不出江湖,但声名赫赫,无人不知。即如赛红,也知道他隐居于南阳,与翟子乾所住的安阳同在河南,相距不远。雌隼没有一次告诉赛红,却叫她奔波劳步。赛红并不生气,因为她更愿意多与母亲见一次面。只是每次见面,匆匆而别,不能留连膝下,未免遗憾。

这次到河南,因是熟路,费力不多,很快找到南阳,打听着溪桥镇石榴村,村人一听南艺儒的名字,便指向村东头一个竹篱小院。赛红心下疑惑:“名震江湖的南艺儒,就住在这里?”原来院子不小,却只疏疏落落地以竹篱为墙,有些地方破损了也没有修缮。院中三间茅屋,空地上种着许多蔬菜,绿油油、红艳艳,十分清新可喜。一位秃头光脚的老人,蹲在菜地里,正在劳作。赛红走近,他也充耳不闻。

赛红犹豫片刻,扬声问道:“请问这是南艺儒南大侠的府上吗?”老人背对着赛红不理,连头也不回。赛红等了一会儿,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仍旧不得回应。不想身后不远处有人答应:“聋公公听不见,你同他是白说。”回头看时,却是个赤足的少年,骑在牛背上,缓缓走近。

赛红问那放牛的少年:“请问小哥,这里可是南艺儒大侠的府上?”少年不懂“府上”二字,回说:“南公公是住在这里,可不知道他的'府上’在哪。”赛红抬眼看看院中:“南大侠不在家吗?”少年道:“南公公每天都出去散步,黑夜吃饭才回来呢。你等日头落了再来找吧。”说着吹起竹笛,催老牛缓缓走远。

赛红向人打听,回说五六里外才有投宿之地。赛红一想,今晚之后,成则离去,败则身死,倒不需要多好的宿处。只是红日尚高,离天黑约得两个时辰,总不能站在街上呆等。看看村外即是山坡,绿树成荫。此时虽已入秋,午后犹有余热,在树林里歇一歇倒是不错。于是迈步上山。

不想树林中碎石满地,不便坐卧。又走了几步,见一棵老树,粗枝横逸。赛红见左右无人,一时顽皮心起,跃上横枝,坐了枝上,虽有些微微颤动,倒也舒服。耳边有鸟声啾啾,流水涓涓,清风拂过,秋日温暖,倒十分悠闲。

赛红闭上眼睛养神,怎奈大战在即,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那几张苍老的面容,竟是此起彼伏,若隐若现。万如博曾经说过,灭绝派的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雌隼如果在三十年前被囚,怎么会生下十九岁的自己?

赛红其实不知道自己几岁。自幼流落飘零,身边的人也没怎么重视她,也没把她的年纪当一回事。只是自己计算,大约不足二十。雌隼说她十九,她便深信不疑。然而不会算错了吗?可是……差一两岁,三五岁,也许可能。十八九岁同三十几岁,相貌体态都能看出差异。自己的记忆也不会凭空丢失十几年吧。

这其中的关窍,已经非常明白,只是赛红还不肯相信。她已经孤独了多年,好容易有一个可能是母亲,原来却是骗子。受骗还不要紧,那亲人复得乍失的痛苦却是想也不能想、一想就要掉进万年冰窟里的。

然而,回想与雌隼的相处,却也没什么实凿的母女亲情,多半是自己想出来的。雌隼只是一再催促她去报仇、去杀人,并且暗示报仇雪恨之后,可以母女团聚。到底是母女团聚要紧,还是报仇杀人重要?雌隼已经藏身地洞多年,江湖中未必有人记得她。与女儿团聚,就会引来杀人之祸吗?为什么她连相聚的一刻都不珍惜,却心心念念、迫不及待,只想着报仇?

并不需要很聪明,或者很清醒。如果围剿灭绝派发生在三十年前,雌隼就不是她的母亲。他们之间,多半没有任何关系。她误入地洞,又有内功,雌隼便三言两语,骗她替自己报仇杀人。她太渴望亲人、身世、来历,有一点缘由便会相信。雌隼信口编个故事,她便信之不疑。她是用自己的命渴求亲情,然而得到的只是欺骗。

不,不,怎会如此?赛红被从背后蹿起来的寒意吓住了。她急迫地要说服自己。万如博是说过三十年前,可是那心慌意乱的当儿,会不会听错了、记错了?纵然有种种矛盾疑窦冲突怀疑,至少雌隼知道自己头上的伤疤。那伤痛深藏在头发里,谁也看不见。若不是亲身母亲,又有谁会知道?就算不是亲娘,至少也是非常亲近的人,在自己极小的时候就见过的。雌隼从来没有直承母女关系,承认赛红是她自己的女儿……好罢,就算雌隼不是亲娘,只是母亲的故友,也算是阿姨吧。替阿姨报仇出力,也是应该的……好罢,再加一把力,杀尽所有仇人。之后,她会得到真相的。赛红安了心。

就在这时,有“托、托”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拄拐走近。赛红探头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粗布短衣、相貌却甚儒雅的中年人从山上走下。奇怪的是,能听到拐杖拄地的声音,却丝毫听不出此人的脚步声。若说是武学高手呢,这山路并不崎岖,何必拄拐而行?

来人缓缓走到溪边,停下脚步。这时地势低洼,小溪流成一个小小水潭,约有五六尺方圆,注满之后,又从另一个出口向南流去。因是活水,甚是清冽。来人在水潭边停步蹲下,左右看看,不肯放下拐杖,横抱在膝上,伸手去弄水。

赛红因藏身繁枝茂叶之中,觑个空隙,正好看得清楚。来人纵然回头,也不易发觉。而鸟语水流声中,哪里能轻易听到赛红压抑得极细极微的呼吸声?此人不知窥视,低着头将一双手洗了又洗,忽然双臂轮转,在水里划起圆圈来。

赛红觉得眼熟。想起在华藏寺偶遇那姓尚的太极高手,便是在水盆中弄水练功。赛红鄙薄其炫耀轻浮,对他的内功也连带着看得低了。这时又见弄水练功,心下大不以为然。

然而来人练功,却与尚德长的不同。水潭比脸盆大了多少倍,又是流水,这人臂转手挥,水潭里的水便随着打起旋涡,手臂挥转越快,水涡转得越急。期间几次水涡上冲,几乎是整潭水跃起,然而又被这人双掌按了下去。

他练了大约半个时辰。赛红开始不屑,但看得久了,见他专挑这僻静无人这处练习,毫无轻浮炫耀之意,又见他蹲在潭边,良久不动,显然下盘极稳,倒也暗心敬佩。这时一小鸟儿飞来,见潭水翻滚,只道是有鱼,飞下啄食。还未触到潭水,忽如遭受重击,直掉出一丈多去,落在地上,啾啾不止,却起不了身。良久,才挣扎着歪歪扭扭地飞走了。赛红暗吃一惊:“原来这当真是一门功夫。双臂挥转,其实是划了一个气场,进入则遭打击。从前听说太极拳防守严密,当世少有,原来名不虚传。”

这时,那人也停下手来,调息静气。过了片刻,重新提杖起身,左右看看,柱着拐杖缓缓下山去了。赛红暗暗猜度:“这人是谁?他的内功,比那姓尚的高明百倍,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难道他就是南艺儒吗?好像听说南艺儒与太极门有些牵练,却以剑术闻名。而且南艺儒的年纪……”其实六十来岁的男子,保养得宜,内功深厚,看起来只有五十许,并非异事。但赛红不愿这样想。她希望南艺儒,雌隼的仇人,真的只有四五十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自己的年纪吻合。这样想着,她坐不住了,跳下树来,重新来到南艺儒的草庐前。

隔着低矮的竹篱,可以看到刚才遇见的中年人正坐在院子里一个草墩上休息,那竹杖却放在膝前,伸手可及。这可以认定他确是南艺儒了。赛红却奇怪那只手杖:“他行走健步,毫残疾之相,为什么竹杖须臾不肯离手?难道这是一件厉害的武器吗?可是在自己家里,何必这样戒备?难道竟是准备对付我的?”心中不解,却还是隔门扬声:“请问这是南艺儒老前辈的府上吗?”

南艺儒抬着看看,含笑道:“正是寒舍。姑娘不嫌简慢,请进来喝一杯茶。”然而看着赛红走进,他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摸了摸那竹杖,却又放回膝上。

赛红这时心情矛盾,既希望南艺儒是雌隼的仇人,又想问出自己身世,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容分说,暗下杀手。行礼之后,依着南艺儒的吩咐,坐在旁边一个小木板凳上。那老聋仆端来两碗白水,放在一张没有漆过的旧白板小桌上,转身走开。赛红道:“弟子是……华山门下。有一件事情不解,特来向前辈求教。”

南艺儒点点头:“唔,原来是华山弟子。远道而来,简慢得很。”赛红道:“前辈不必客气。前辈身体康健,气色沉良,请问高寿,是否冒昧?”南艺儒哈哈一笑:“我今年六十三岁了。身子倒还顽恒,却不敢自认高寿。只是因为关起门来隐居久了,你们年轻人多半没听说过,才觉得我是老前辈罢了。”

赛红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南艺儒和颜悦色:“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华山哪一位高贤门下?”赛红随口回答,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南艺儒想了一想:“这样说来,你学华山武功并不多。还有别的师承吗?”赛红想起雌隼的灭绝剑法,但在解除心中疑惑之前,不肯轻露:“行走江湖,见贤思齐,学了许多杂家武功,连自己也说不清师承来历。”

南艺儒点点头:“学而不厌,不耻下问,孔夫子的话,于文武两道一样有理。只是恕我直言,武功亦有正邪之分,江湖也是这样。年轻人聪明激进,若误入歧途,可要趁早抽身哪。”赛红全身一震,暗想这“误解歧途”“趁早抽身”八个字,是泛泛而言,而是意有所指。正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一匹黑马飞驰而来,在竹篱外一收而停。马上乘客是个粗豪大汉,喝道:“老头,南艺儒大侠的府上在哪里?”

南艺儒微现诧色:“南艺儒吗?”还未回答,又有两匹马如飞而来,其中一人正是赛红的大师兄成赛杰。他一眼看见坐在小凳上的古赛红,怒气勃生:“小红,我哪里没找,原来你躲在这里!”飞身下马,跃进院里,伸手来抓,同时叫道:“找到了,这就是那欺师灭祖的古赛红!”

赛红听他语意,竟是专程来找自己。她杀了同门尊长,“欺师灭祖”四个字,原也不敢推辞。但杀人之后,还曾上下华山,出入随心,一向没人怀疑,怎么这一来就认定凶手是她了呢?既然认定她是凶手,就该知道她武功高明,绝非成赛杰可敌。怎么还如此托大,竟敢赤手来擒?

赛红并不作色,直等他手臂伸到眼前了,忽然右手一伸,食指轻点。成赛杰只觉一阵酸麻,惊得倒退几步,几乎坐在地上。他未料赛红“三月不见,已非吴下阿蒙”,倒也罢了。南艺儒更是大吃一惊,直在心里狂叫:“我见过这一招!我见过的!这不是指法,这是一招剑法!”

同行的那粗豪大汉喝道:“好丫头,敢以下犯上!”他的刀挂在马背上,一时不及抽取,“呼”地一掌,当面打来。赛红冷眼看着,也不拔剑,直到掌挂风声,来到面前,才刷地抬臂,向大汉肘弯处击去。

很奇怪。武功中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无论刀剑后刃,皆以快为佳。但赛红出掌,却偏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线,然后才击到。因为动作迅捷,成赛杰并那大汉都不曾注意,赛红自己当然知道,却说不出道理,似乎这样走弧线出掌更为便利一些,而且每到紧急,不由自主就会取这样的姿势。但南艺儒目光何等锐利?一瞥而惊,更加呆然不语不动。

赛红今日,已非吴下阿蒙。虽然长剑就挂在腰侧,但一来明知成赛杰绝非自己对手,二来不是母亲的仇人杀之无益,于是并不出剑,只以臂代剑,挥洒自如。她身材矮小,手臂比对方短了一大截,但后发先致,每每抢得先手。数招过后,成赛杰并两名大汉已知技不如人。若对手是同门师兄弟、或是江湖俊彦,就该掷剑于地,拱手认输。可偏偏是从来没瞧在眼里的古赛红,叫他如何服气?只得拼死硬顶。那两名汉子见他不肯罢手,只得舍命陪君子。

你来我往,不觉已是十招开外。赛红站在原地没动,三人围着她转,圈子却越来越大。南艺儒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已为赛红所制,无法进得身去。于是说道:“罢了,住手罢!”

最后加入战团的汉子,巴不得这一声,急忙收式,倒退数步,倚马而立。成赛杰与另一人却还张牙舞爪,欲罢不能。赛红心想:“若我手中有剑,你们三个至少死了十七八回了。这人倒见机得快。”不由向远处的汉子望了一眼。那粗豪大汉被她一看,心惊胆战,忽然抽刀出鞘,连挥几下,却不敢进攻。

南艺儒手扶竹杖,缓缓站起身来:“各位,既然来到老朽舍下,有什么事不妨与老朽商量。猝动刀兵,恐非做客之道。”

成赛杰身为华山首徒,虽然急躁少智,毕竟经过不少场面,本不会如此轻率。华山派本欲追查药店王古庙,不想万如博当夜暴死,不知凶手。李竞豪想起灭绝门故事,恐惧非常,根本不敢再追查下去。成赛杰却少不更事,没把药王庙惨案与万如博之死联系起来,四下寻查断玉剑下落。华山派势力大,一声令下,方圆百里都动了起来。不久那当铺听得消息,把断玉剑送了回来。成赛杰听那朝奉描述赛红模样,才发现赛红已失踪多日。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们药王庙抛下众人独自逃生,丑态被赛红看在眼里,早已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禀报师尊:“小红如何从古庙脱身,十分可疑。又带着断玉剑下了华山,更加莫名其妙。师父,难道她与凶手有关?”

李竞豪心疑凶手与灭绝门有关,正苦于不敢追查,当下说道:“这样说来,古赛红竟是欺师灭祖之辈。她多半不敢再回华山。你们要想法将她捉住。”李竞豪其实根本不信赛红有本事杀了万如博,猜她古庙中多半也是诈死脱身,但若归罪于她,杀人灭口十分容易。她别无亲眷,也不敢于人追究。

他以追捉赛红的名义下了华山,上官秦伴他同来,因想着追踪寻人,需要心思细腻、考虑周全,顺道约了四弟上官晋。上官兄弟正在年少,岂有不好事的?况且关中本是他们的地盘,很快打听到赛红敲诈高衙内之事。此时高衙内已受惊病重而死,正好算到赛红头上。然而一时之间,赛红却茫然无踪,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华山复命。

李竞豪一时轻信,回头想想,这样大事,归罪在一个小小的古赛红身上,毕竟难以服众。他已认定药王庙惨役必于灭绝门有关,于是派成赛杰向南艺儒报讯,其实是想求援手。成赛杰奉命前来,不料巧遇古赛红。只因古赛红在他心中,太过微不足道,在下意识里,总以为该手到擒来。一招失手,心下大骇,又听南艺儒开口,忽然醒悟过来,忙抱腕当胸:“请恕在下失礼。老先生就是南大侠吗?”

南艺儒点一点头:“你是华山门下吧?是赛字辈哪一位少侠?”又转眼看看另外几人:“与关中大侠的两位令郎同来,不知有何贵干?”他虽称“少侠”,但问过之后不等回答就转问别人,成赛杰听出其中的轻蔑,只不好发作。而同行另两人,是关中大侠上官啸尘四个儿子中的两个。四兄弟合称“关中四虎”,并非初出茅庐的籍籍无名之辈。这次来的,是老大上官秦与老四上官晋。南艺儒故意不提他们的名字,却以其父相称,是自高身份,也是表示不屑。二虎吃了个哑巴亏,却也无可奈何。

成赛杰回一回气,道:“南大侠有所不知。近三四个月间,有好几位江湖前辈,莫名暴毙。大伙儿追查下来,竟都与她,”用手一指,“与本门弟子小红有关。小红在华山六年,一向默默无闻,连一套剑法也没学会。不想忽然竟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还有许多无法无天骇人听闻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所以弟子要把她带回华山,交师尊公平处置。”

南艺儒想了一想:“你是说,她杀了好几位江湖前辈?不知是你亲眼目睹,还有另有人证?”成赛杰踌躇:“这个么,倒不是亲眼所见。只是……太师叔收藏了一把断玉宝剑,珍贵非凡。在太师叔仙逝时竟尔失踪,是唯一线索。后来经过好一番查访,在一家当铺找到。典当之人,相貌年纪都与小红相符。”说到这里,见南艺儒淡然不语,毫无触动,忙又补充:“后来查知她练了一身邪门功夫,全然不是华山派的路数,这才怀疑到她身上。除此之外,她还假扮狐仙,敲诈过官府中人,致死人命,不仅胆大妄为,而且罪大恶极。”南艺儒心知他多半是适才过招才发现赛红武功不俗,也不说穿,淡然问道:“这就认定她是凶手吗?其他人呢?”

成赛杰被其从容淡定的气质所摄,心虚气怯起来:“这个……其他人么,像青尘大师,南前辈的同门太极尚德长这些前辈,……倒无人亲眼见其死法。可是……可是小红武功高强,并非本门所传,这却是我亲眼所见的!”南艺儒点点头:“是了,有人被高手所杀,却找不到凶手;小红武功高强,是你亲眼所见。于是小红自然就是凶手了。是不是?”他虽是指出谬误,却仍是心平气和,听在成赛杰耳朵里,只觉讽刺,却更加无颜以对。

“关中四虎”中的老四上官晋,较兄长略为机智,插言说道:“事出巧合,倒不敢一口咬定小红就是凶手。但她多半是目击证人,带她回华山师门询问,也是为了洗刷冤枉啊。”他也觉得气势汹汹而来,此说有些牵强,忙又补充:“纵然华山派不在乎她的性命,可不能不看重华山扭亏声誉,不愿随便让人说门下出了欺师灭祖之徒吧。”

成赛杰这时倒有点回过味来。从来没听说小红有何后台来历,尤其与南子去有何关联。现在南艺儒却对她甚是维护,只怕更多是对自己的冒昧无礼不满。于是忙道:“弟子一时忘情,还请前辈见谅。弟子五人此来,原是奉师命给南前辈送信的。只因家师发现,遇害的几位前辈,都是当年围剿灭绝门的功臣。家师担心前辈受害,特命弟子前来传信提醒。”

赛红在旁,一直默不作声,忽听“灭绝门”,不由全身一紧:“他们查出来了!”南艺儒却霍然色变,一双细细的凤眼忽然瞪圆,发出异样的光芒。不过一瞬之间,他已经恢复原状,淡淡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令师好意。”停了一停,又问:“这几个人的死,是什么时候的事?”

成赛杰一想:“太师叔之死,是六月十一晚间。尚可志尚大侠在此后三五日。青尘大师大约是七月里圆寂……”南艺儒打断他:“小红在我家,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她是六月十九到的。”

这话一出口,成赛杰倒也罢了,赛红却大吃一惊,想不到南艺儒竟作伪证维护自己。成赛杰一时无言,上官晋笑道:“原来如此,那杀害翟子乾、尚德长、青尘大师的凶手自不会是小红姑娘了。只是不知小红姑娘与南大侠有何故交,竟会长久留宿?”说到后来,笑容里已不怀好意。赛红倒不以为意,一个年轻女子长期留宿孤身男性家中,本就令人怀疑,何况二人素不相识?她本是为杀南艺儒而来,又见成赛杰等人,已准备好一场恶斗,也想到大半难以生还,因此并不担心南艺儒谎言被揭穿,反而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看你怎么圆谎!”

南艺儒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虽和蔼,但微一作色,不怒自威,吓得上官晋缩住了口,不敢再说。

刚才跑在最前面的粗豪汉子上官秦,是关中四虎的老大。他在四兄弟中,性格最为鲁莽,见四弟住口,反而上前一步:“我们兄弟在家中时,常听家父谈论江湖高人,说到南大侠总是十分尊敬,说阁下品德高洁、为人谨慎,公然留宿少年女子,却不知是何道理?”

南艺儒长眉一敛,眼中精光四溢,忽然迈步上前。他走得似乎并不快,可不知怎的,上官秦竟避不开,还未退步,就见他已来到面前,伸出右手。上官秦大惊,料定必会吃一个耳光,丢一个大脸。没想到南艺儒却轻轻拈去他头发上一枚落叶,然后就退回原地,重新坐了下来。

上官晋与成赛杰相顾失色,都知道上官秦已在鬼门关打了个转转,终于回到阳间。南艺儒久不出江湖,武功之高,仅在传说之中。这一次却见了真章,比从前所见的任何一位高人都要高出许多。上官兄弟和成赛杰皆不存带走小红之念。成赛杰道:“既有南前辈做证,小红自不会是凶手。可是她到底见了死者最后一面,其中许多情形,弟子也不敢追问。只好回去禀告师尊,请他来向南大侠求教。”

南艺儒看着三人转身要走,忽道:“且慢!”看着成赛杰,缓缓说道:“你师父要来求教我,我也有事想问他。你不妨给我带句话去。华山派是名门正派,自应一诺千金。当初答应收留小红,就该教导培育她成人。然而她在华山多年,武功学了多少,你们心中有数。请问你师父,可对得起当初的承诺吗?”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白面皮也涨红了。

成赛杰听其语意,竟是责怪华山派没有对小红尽到培育之责,真是切中要害,无言以对。只是赛红来历,成赛杰也略知一二,是一个疏远的朋友送来的孤儿。因其无父母无亲族,华山上下对她都不放在眼里。难道南艺儒却与她有旧吗?若真如此,不要说上门抓人,就是六年来弃之不理、视同佣仆,也难辞其咎了。想到这里,成赛杰更加心虚,呐呐说道:“家师忙碌,本门人多,一时顾不过来,也是有的。只是不知小红师妹,可是南大侠故交的后代吗?”

南艺儒盯着成赛杰,点了点头:“忙碌顾不过来?这也是有的。若你师父李竞豪自己顾不过来,随便在同门师弟中指一个人,向小红传授武艺,倒也不妨。那我只能问问,小红是拜在谁门下,是谁这样不负责任,让这孩子学艺六年,竟成今日?”其实他并不知道小红的师父是谁,这话纯是诈语。

成赛杰听了,却更心虚。他知道小红入门之时,“竞”字辈中最差的万竞男已经成婚有孕,师父李竞豪把小红安排在她名下,的确是欺人之举。万竞男难产而死,小红并没有改拜他人,从此半弟子、半仆役地一混六年,无人关注理会。想到这里,他更不敢说出赛红师承,只怯怯说道:“南大侠怪得有理,这的确是恩师疏忽,自当亲至谢罪。只是,大侠与小红师妹的源渊,还望不吝赐告,也叫家师早些明白。”

赛红见成赛杰气沮,觉得开心,却并不替南艺儒高兴,反而想:“好了,人家问到关键处了,看你怎么说?嘿,你可别冒认是我爹我爷爷,我可不会认你。”她对雌隼“母亲”虽然不舍,毕竟起了戒备之心,不肯胡乱“认亲”了。

南艺儒回头看一眼赛红,眼中流露真的感情:“当年有一位大侠,人称蓝七,为了报恩,甘操贱役,隐身佣仆之列十余年,终于报恩而死。在他生命最后一刻,亲人分散,兄弟别离,只有小红一人侍奉在她身边。这小红,就同他的女儿徒弟一般。”他停一停,又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小红,“蓝七与我,并无过多来往,然而心交甚厚。他的死讯,我是过了很久才听说的。赛红练的内功与我同源,可算我的同门。我本该收养她,但当时小红已经去到华山派,我想总比跟着我一个孤老头子好得多。李竞豪素有侠名,义薄云天,小红跟着他,我也可放心。早知如此,我早就去把她接回来了!”

经他一说,成赛杰也恍惚记起,赛红确是被蓝氏兄弟送来华山的。但蓝氏一族,亦盗亦官,与华山派向不投契,并无往来。至于“蓝七”,更不知其人是谁。原来竟是南艺儒的故友,赛红更是南氏同门。这样一来,小红被怀疑是凶手,自然会投奔南艺儒。南艺儒回护于她,也是理所当然。不仅回护于她,还可追究华山派亏待小红之责,李竞豪难辞其咎。

成赛杰此行,一方面是向南艺儒报信,一方面是追踪古赛红下落。不想没落了好,反倒弄了个灰头土脸。向上官兄弟使个眼色,一起行礼而退。南艺儒不留不送,只冷哼一声,连话也不说一句。

赛红等他们走远,才向南艺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蓝七?”南艺儒对着她,却是一脸慈祥:“你不知道吗?这件事说来话长了。你可知你的内功叫做什么名字?”赛红摇摇头。她练习的内功心谱本藏在一支中空的凤钗之中,记录在一张薄薄的毛边纸上。纸劣字密,并没有写明题目。

南艺儒道:“以我的见闻阅历,不难分辨武功的门派归属。招式可以千变万化,但内功在高手眼中,却一览无余,无可掩饰。你的剑术阴毒恶狠,但你的内功却是精纯圆浑,非比寻常。一般人看在眼中,会认为与太极门、华山派内功相似,但我知道这是混元功。”赛红奇道:“混元功?”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名目,心想:“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起的名字呢。”

南艺儒接着说下去:“你多半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混元功是一种特殊的内功,须自童身练起,且必得心无旁骛、专心一致方可。然而多年练习,未必有成。要在阴阳交合之后,才能厚积薄发。”赛红听到“阴阳交合”四个字,不由全身一紧,怒目而视。然而心中,却是恍然大悟。古庙之役后,赛红已觉功力大增,开始以为是灭绝剑威力,后来发现听力目力皆今非昔比,分明是内功增强的缘故,却不明究竟。原来误打误撞,竟由失身引起,一时悲喜莫辨。南艺儒并无察觉,“因此,练习这混元功的人很少,练成的更加廖廖。但混元功心法一向是武林至宝,也曾引得多少英雄为之折腰。后来被收在一枝空心的九凤金钗之中,流落不知所踪。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传闻,说此物落在一家姓曹的贪官遗孀手中,于是有许多人前去明查暗访。蓝七为报恩,厕身奴行,在曹家暗中保护,多年不改。”

赛红回忆往事,她与蓝七相遇,是在六年之前。蓝七并无提起南艺儒。只听南艺儒继续讲下去:“又过了几年,曹家灭门,蓝七殉死,但还是有人找到了曹家老太,从她口中得知,那枝九凤金钗是落到一个名叫小红的女孩子手里。小红这名字太过普通,人们又不知你被蓝家子侄送到了华山,且按华山的辈份排行,改为赛红 。”

赛红已听得明白,插口道:“你刚才见我与他们动手,认出我内功路数,便知我就是那个与蓝七相识的小红?”心念飞转:“就算佩服蓝七,也不必替我出头。哼,你还不是冲着九凤金钗来的?”果然南艺儒答道:“小红这名字实在常见,我一时也未想到会是你。但内功是最不能瞒人的。我看你戳向成赛杰的一指,已有八分认定。等你与上官兄弟对掌,更加毫无怀疑。”

赛红后退一步:“你能认出来,别人也能认出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拿着九凤金钗,一定十分危险。是不是该把九凤金钗交给你保管,才更安全些呢?”她不耐烦绕圈子,索性直接说出,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拿走秘籍吗?那可难得很呢。”

不料南艺儒抬头遥望远空,一脸神往:“当年伺奉恩师,我曾见过一次混元功,当真是剑出如茫,气吞若虎。这些年来,我还道混元功已如《广陵散》成了绝响,不料……”但他又摇摇头:“交我保管?那可不必了。你得到混元功心谱,是你的缘分。现下江湖中能辨认出它的,只怕已没有几个人。你不宣扬,不会有人知道。若到了我手里,反倒老大不便。”

赛红愕然,追问:“那你不想练习吗?”南艺儒呵呵一笑:“我年纪已经大了,自己的内功已练到七八分火候。别的内功心谱再珍贵,要来何用?但各种内功都有相通之处,以我所知,指点你一二,想来还是做得到的。”赛红一怔。她修为有限,有许多不解之处,无法向人请教,一向引以为憾。遇到雌隼之后,被催逼着不停杀人报仇,也没有机会请教。这时遇到南艺儒,是最好的老师。以后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全在眼下了。

赛红回心转意,静心忖度,当务之急,并不是沉下心来,好好学习,而是替雌隼报仇之事。雌隼是不是她的亲人,要不要报仇,这两件事就像一团火烧在心里,赛红坐立不宁,更没有心思学艺。

南艺儒见她沉吟不语,道:“你我既是同门,你的事我不会不管。华山派与关中四虎素日往来并不密切,今日走到一起,多半就是冲你而来。你且在我这里住些日子,避避风头再说。”赛红问:“倘或华山派主李掌门亲来,你怎么办?如果他再邀了身份更高、武功更强的高手前来,你也打算挡在头里吗?”南艺儒目视赛红,良久,轻轻叹一口气:“这样说来,成赛杰说你欺师灭祖,杀了好几位前辈高人,竟是真的了。”赛红一怔,没想到出言不谨,一句话便被窥见底里,忽然把心一横:“都是真的。”傲然斜睨,意思是“你要把我怎么样?”谁料南艺儒轻轻说道:“那我就更不能让他们把你带走了。”

赛红“嗤”地一笑。南艺儒奇道:“你笑什么?”赛红笑道:“李竞豪为人谦和,敬你是江湖前辈,三分面子总要给的。”南艺儒也笑了,道:“要是别人来,就未必给我面子了?孩子,你可知道,江湖中人,面子是靠别人给的,却是要自己撑起来的。你懂得这个'撑’字是什么意思吗?”赛红笑道:“自然懂的。从前我在华山派中,没有人正眼看我。现在他们虽然恨我,可也不能不怕我。这就是撑起面子了。”

南艺儒收敛了笑容。赛红看他脸色,问道:“怎么,我说错了吗?”南艺儒摇摇头:“又怕又恨,不能算有面子。要让人敬畏。”赛红嗤笑:“还不是一样?”南艺儒道:“这其中分别可大了。”见赛红不屑,微微沉吟,道:“这道理一时说不明白,我们可以剑术为喻。这样吧,你所学剑术,尽力攻我,咱们试试。”

赛红不解其意。但她多年屈居人下,心下压抑着一股子骄傲。这时练“灭绝剑”而成高手,而骄傲便放不下地溢了出来,化为对任何人的不服气。南艺儒小试手身,折服了成赛杰等人,赛红不自禁起了比较之心,巴不得这声,竟不谦让,抖手出剑,正是那招“断子绝孙”。南艺儒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手举竹杖,轻轻划个圈子。赛红只觉一股大力,手中长剑似被吸住了,不能去到想去的地方。只得急抽手夺剑,方可收回。她心下诧异,将手一挥,又一招“挫骨扬灰”,接下来便是“千刀万剐”“死无全尸”,把二十六招灭绝剑法一招招使了出来。

赛红所遇,从没有一位高手,能敌得过两招灭绝剑的。当然南艺儒已有准备,与猝然遇敌不同。但奇怪的是,赛红感到自己好像站在海边的顽童,把树枝、沙粒、石块,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投进大海里去,而大海潮起潮回,一如既往,竟不受丝毫影响。赛红初是惊诧,继而畏惧,终于从心里往外敬佩起来,忽然投剑于地,叫道:“啊呀,万如博修行多年,连你的一成功力也赶不上!”

南艺儒收杖而立,正色道:“万如博练华山剑法,自有独到之处,不可小觑。你偶然得手,胜在侥幸。万不可因此将天下英雄看得低了。否则,将来吃亏的是自己。”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听在赛红耳中,却如晴天霹雳,冰窟热流,一直流到心里去。赛红没有应对的经验,一时竟觉双眼潮湿,鼻子发酸,只得急急低下头去。

南艺儒不解,抽出一块手帕,递给赛红拭泪。等她缓过气来,才问:“怎么了?”赛红手里拿着人家的手帕,手帕上沾着眼泪鼻涕,不觉羞涩,进而推心置腹起来,低声回答:“你说,将来吃亏的是我自己。从来没人替我想过将来。我没有将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捡来的。”南艺儒闻言恻然。

赛红就在南家住了下来。老聋仆每天给他俩做饭,都是地里新摘的蔬菜,偶然有过路的小贩卖些豆腐干,就算是美食,肉食几乎没看见过。赛红在华山虽常吃剩饭,却是酒肉不断。吃南家素食,初时真有些不惯。三五日后,竟也觉菜蔬新鲜香美,更胜于大鱼大肉了。但南艺儒每日指点她练功,许多久思不得的疑惑,无不迎刃而解。南艺儒有时也提出自己的想法,甚至也有些困惑。赛红虽不能解,却觉高了一层、深了一境,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练功闲歇,南艺儒便讲些江湖掌故。他虽隐居多年,耳目并不闭塞,连年轻一代的英雄也知之甚详。而从前的故事,赛红闻所未闻,十分新鲜。十来天过后,赛红不仅广了见闻,连南艺儒的身世也知道了大半。

原来南艺儒本姓紫,与五湖派掌门紫奇是亲兄弟。只因恩师唯一的儿子壮年而逝,没有后人,他才改姓为南,承继恩师宗嗣。紫奇一世未成家,死后有一私生子无所归依,也是南艺儒收养,如今在南方老家通渠镇。赛红好奇:“那孩子多大了?武功好不好?”南艺儒笑道:“过年就五岁了。我因为一件事,总是心不定。要不然也该教他武功了。”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回头笑道:“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去看他。”

赛红发现南艺儒时时会提到“一件事”,每次提及,就会呆呆出神。另外,他的武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可一支竹杖却从不肯离手,似乎时时在防备着什么。这时谈得高兴,赛红一时忘情,不嫌唐突问道:“你不是常说遍寻不获的,也许蓦然回首,就遇上了?怎么这件事就这样为难?到底要多久才能办好?可是要杀什么人吗?”

南艺儒一怔,摇头道:“不,杀人也许并非难事,只是我不想杀人。我只是担心自己被杀罢了。”赛红不信:“你还怕被杀?有谁能杀得了你?我想江湖之中,除了少林寺的正大方丈、南海的海外仙叟,只怕没人是你的对手呢。”南艺儒失笑:“孩子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怎么会没有对手?就是正大方丈、海外仙叟,也不敢称天下第一呢。”

赛红想了一想:“我没见过正大。海外仙叟已经多年没有消息,说不定早死了。我见过的人里,你就是最厉害的了。你还遇到过更高的高手吗?”南艺儒目光悠远,陷入沉思,忽然打个寒战:“那是很久的事了。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起身柱杖欲走,赛红好奇心起,缠住不放:“是不是从很久以来,你一直柱着这根竹杖呢?那一定是妖怪,吓得你连路都走不稳了。”南子去顿了一顿,转身走回,重新在小凳上坐下:“你说妖怪?你是不是见过这妖怪?”赛红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虚,故意笑道:“世上真有妖怪吗?”南艺儒叹道:“人之不解,托之于天。自然对付不了的,就说是妖怪。其实在背后,也许有人把你称为妖怪呢。”

赛红想起假称狐仙的事,不由哑然失笑,可是笑得心神不定。药王庙的桀骜在她心中,何尝不是魔王、妖怪?她总是勉强自己不要去想,可哪里有一时或忘?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赛红不愿再想下去,随口说道:“要下雨了。”南艺儒嗯了一声,抬头看晴空万里,只有东北角一处乌云,也不像要飘过来。忽然心念一动:“你是不是身上有什么陈年伤疤,每当风雨欲来,便会疼痛发痒?”赛红一怔,头上藏在头发中的伤疤似乎更痒了。

南艺儒上下打量赛红:“你双眉不齐,一边微挑。嗯,你的发里有一条伤疤,被头发盖住了看不出来。可是皮肤受到牵扯,眉毛因此变形。伤了很久了吗?这倒有些伤药,你可愿一试?”赛红漫应:“很多年了,伤药也没有了。”心中惊疑不定:“他怎么知道我发中有伤?看出来的?那雌隼又是如何知道的?”

南艺儒见她神思不属,也不根究,漫然说道:“头上受伤,是你很小时候吗?你母亲怎不好好看护你?让你摔了这样一大跤?”经他一说,赛红好像回到童年去了,可怎么都隔一层纱似的,影影绰绰看不清。母亲当然是个温柔的妇人,却不小心摔伤了女儿;慈祥的老年男子,和南艺儒差不多的年纪吧,是祖父呢,还是父亲;那一对小兔子跑来跑去,是一黑一白呢,还是两只全白?……可是,这些形象究竟是由于回忆,还是纯是想象?像从前无数次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赛红只好放下。

这日午后,南艺儒与赛红各持一把竹剑,练习剑法。赛红毕竟年轻,纵有戒心,也禁不得好奇心起,把所习二十六招“灭绝剑”全数施展出来。自己也觉招法有变,凌厉狠毒大减,加了起承转合、关联协调,攻击力减弱,而自保力增强。再这样练下去,修为会大大增加,但借此报仇,效果未免大打折扣。

赛红心中,对报仇一事,正在怔忡不定,一时怀疑起来,恨雌隼欺骗利用自己,一时想起半世孤独、母女之情,却也心潮澎湃。结识雌隼以来,日日想着报仇救母,但这血腥毕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杀尽仇人以后,与母亲朝夕相地,能像南艺儒家一般温馨恬淡吗?闲时练剑,可不是为了杀人……想得入神,一个不小心,被南艺儒将剑一绞,竹剑竟然脱手飞去。

赛红一怔。南艺儒收剑笑道:“斗剑是以性命相搏,岂可分心?罢了,心里有事,也不必勉强。今日到此为止吧,你回去歇歇,我有朋友来了。”赛红回头一看,只见一匹白马缓缓走近,马上是位白须老人,头发稀稀疏疏,勉强挽成一个小小的髻,身后却背着一把长剑。

赛红不知来历,依命回到屋里。但秋日午后,还是很热,两扇窗子打起,院子里说话依旧听得分明。来人有七十多岁,比南艺儒大了不少。,南艺儒称之为“万兄”,姓万的也丝毫不以长辈而居,偶然还会称南艺儒为“我兄”,自称“弟”,想必是尊重。接着那老聋仆奉上苦茶,二人对坐相谈,说的是些三十年前如何、五十年前如何的陈年旧话。赛红虽然不知来龙去脉,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喝了两杯茶,那白须老人忽然掷下茶杯,长叹一声。南艺儒问道:“老兄有何不足,发此长叹?”老人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七十而死,也不算短命。只是惨遭横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怎不叫我肝肠寸断?”南艺儒也叹了口气:“是啊。万如博万兄投入华山派中,数十年与我兄不相来往,然而毕竟是一母同胞,怎能不伤心?”

赛红一惊:“是万如博的兄弟!他是冲我来的!怪不得南艺儒命我回避。”她也并不紧张。经过十几天的相处,她对南艺儒有一种奇异的依赖,天塌下了他也能撑得住似的。

老人道:“我万临渊平生任性斗气,不思节制。只道这样的性格,必不能长寿,不料年过古稀,还顽健如恒。我弟万临博,投入华山门下,我只因他改名如博,弃了父母之命,一气之下,数十年不相来往。但我心中,对他关心,一丝不放。他有出息,我也替他高兴。他受挫闭门静休,我也替他难过。只没想到,他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南艺儒陪着叹息,又道:“我们武林中人,学了几招剑术,总以为有所凭恃。不想会哪样就死哪样,往往比平常人更加短命,又一个个不得善终。”凝视着手中竹杖,心事浩然。万临渊将大腿一拍:“正是这个话了!他不得善终,我身为兄长,又会几招剑术,就算少活几年,也要替他报仇。你说是不是?”

南艺儒沉吟道:“报仇之事,只怕不易。先是这凶手究竟何人,至今尚无确论。虽然众口一词,毕竟出自推测,其中也颇多自相矛盾之处。”万临渊急道:“什么自相矛盾?”南艺儒道:“十几天前,华山派一个名叫成赛杰的弟子与古赛红相遇,一口咬定古赛红就是凶手,出手擒拿。万兄请想,如果这古赛红真是凶手,她的武功当不弱于令弟万如博,成赛杰怎敢轻易出手?成赛杰既然赤手空拳就要擒拿,必是知道古赛红武功不值一提。令弟身经百战,一个十几岁的女娃,没有奇异绝学,纵然偷袭,又怎是令弟对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万临渊听这话很近情理,沉思片刻,忽道:“听说这古赛红被你收留,现在就与你住在一起,不知可是真的?”南艺儒笑了起来:“万兄,你我偌大年纪,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抬手一指:“这孩子就住在那间偏房中。我不忍她无辜被杀,收留她避避风头。我的年纪,足可做她的祖父了,也不怕人家说什么闲话。”万临渊也笑道:“艺儒你保养得宜,看上去正当壮年。况且无妻无子,就是收一两个姬妾,也不关别人的事啊。”南艺儒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若当真有心,也要明媒正娶,夫妇相配,岂可乘人之危,以姬妾视之?万兄这话,可说得轻浮了。”

万临渊久闻古赛红相貌丑陋,并不疑有二人有何暧昧。见南艺儒认真,也不便再说下去,呵呵一笑,转而问道:“艺儒,你是认定古赛红无辜,必要回护于她了?”南艺儒沉吟:“无辜与否,现在还不能认定。只是数位高手,连续毙命,把帐都记在一个小女娃身上,未免轻率。”万临渊拍案而起,把放茶水的小桌子震得一颤:“这话是了!几条命案,确实与古赛红有关,只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是不是?艺儒,你我不是那轻浮小子,抓住一个小女娃不放,我们要把她背后的高手揪出来!”

南艺儒不惊不动,只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竹杖,缓缓说道:“背后的高手,揪出来么……”万临渊重又坐下,一手按在竹杖上:“艺儒,你也怀疑是灭绝门重出江湖了,对不对?这古赛红托名华山门下,其实是灭绝门的传人!”

南艺儒皱眉道:“问题就出在这里。灭绝门覆灭,已经三十多年了。古赛红只有十几岁,她如何会与灭绝门拉上关系?”万临渊不以为然:“管她怎么拉上关系,只要见一见她的武功,就能看出分晓。她在你家住了十几天,你竟会看不出来?”南艺儒道:“她的内功,并非华山派路数,倒是混元功真传。至于剑法……”缓缓扬声:“赛红,你可愿出来,见见这位前辈?”

古赛红一直侧耳倾听,见唤便缓步走了出来:“万太师叔的兄弟,也是弟子的太师叔了。晚辈拜见。”说道深深一揖,却不叩头。万临渊点一点头:“罢了,你就是古赛红?听说你是最后见到万如博的人?”

古赛红道:“不错。弟子奉命给万太师叔送去消夜。万太师叔就是在那天晚上仙逝的。”万临渊上下打量古赛红,实在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又丑又小的丫头,居然能杀得了万如博,于是问道:“你见到他时,可有何异状?”古赛红回忆旧事,因为是第一次用灭绝剑杀人,细节还历历在目,镇定说道:“当时万太师叔在榻上打坐,还问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弟子。只说了这几句话。”

南艺儒插嘴道:“赛红,你且练一套华山剑法,让万前辈看一看。”赛红拾起竹剑,练了一套华山派入门剑法。万临渊见她剑法生疏,漏洞百出,然而真气十足,内力充沛,在一招一式之间都充盈可辨,心中暗想:“这小丫头修为好深!绝非华山派所传。李竞豪所说不错。”

南艺儒等她练完,笑道:“万兄,这小姑娘在华山派不受重视,华山派的功夫没学到家。这样吧,让她练一套别的剑法,你来瞧瞧。”向赛红道:“你把那套二十六招的剑法练一练。”

赛红心中一凌:“那是灭绝剑法!万临渊岂能看不出来?这二十六招一出手,就分明是承认我是杀死万如博的杀手了。南艺儒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见了老朋友,不愿再回护于我,想出卖我了?”但仓促之间,也想不出破解之道,只得按老办法:“练就练,最多是被你看破,把我杀了,有什么了不起?”于是挥剑起式,一一练了起来。

万临渊看得甚是专心,频频点头:“好,好,这孩子大是不凡,颇得南贤弟真传!”忽然抽出长剑,上前两步:“来来来,老头子与你切磋切磋。”

他出语在前,出剑在后,是顾忌前辈身份,不肯落偷袭之名。但江湖规矩,长幼有分,比武出手,自应晚辈上前,施礼请教。万临渊还是露出了猴急之态。赛红心中一动,看看手中的竹剑,又看看南艺儒漫然含笑,若无其事,只得以竹剑对宝剑,见式拆招。

三五个回合过后,赛红已大是心惊。同样的二十六招剑法,经过南艺儒的指点,不知怎的,那凌厉狠毒之势竟然全失,纵然心有所求,也完全发挥不出来。然而相应的,剑法圆浑大气,防守滴水不漏。以万临渊的功力,竟然进攻不进来。看来几十招内,二人完全可以平手。要到百招开外,赛红见识不广、所学有限,才会落了下风。

南艺儒看在眼里,也是暗暗心惊:“赛红好个练武的胚子!我只教她十几天,就练到这样的程度,当真不易。假以时日,她不难成为一代宗师。可是我的初衷并非如此。我这样做,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万临渊更是心惊。他年纪老大,虽然武功难称一流,毕竟见识广博。其弟原名万临博,为投华山派,改弃原名,受到万临渊的反对。兄弟自此交恶,数十年不相往来。渐渐年老,对当年的意气之争,已看得淡了。万如博惨死,万临渊怎能无动于衷?这次受到李竞豪的邀约,共同对付南艺儒、古赛红,初时还不以为然。比试了几招之后,却是百感交集:“这丫头的武功,在年轻一代之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李竞豪也算个谨慎细心人,怎么对门下弟子,竟会毫无所知?”

二人换了二十多招,万临渊颓然收剑:“南兄,你说得对。这孩子的武功不是华山派的路数,内功不是,剑法也不是。她的内功与你的倒有三分相似。”转对赛红道:“后生可畏!”语含鼓励,伸手在她肩上一拍。

万临渊已七十多岁,赛红又生得丑陋,拍一拍肩,只是亲昵,绝非轻薄。但赛红霍然色变,肩膀一沉,避了开去。万临渊一怔,未免有些难堪。南艺儒忙笑道:“我兄好眼光。她练的是混元功,与我太极门内功颇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我指点她一二,颇为省力。”

万临渊回身坐在小凳上,若有所思:“她的剑法中有一股辛辣狠毒之气,虽然极力掩饰,偶然仍有流露。这可不是你太极门的剑术。”南艺儒道:“正是。小孩子家,好奇心重,见贤思齐,结果误入歧途。我正是想化解她剑法中的戾气。”万临渊一愣,冲口而出:“化解戾气?强行改变武功风格?这可不是要让她走火入魔吗?”南艺儒笑道:“万兄,你吓着小孩子了。以别派内功强行化解本门真气,才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与她内功相似,不过是教她把长剑使得圆润温厚,不再尖辣狠毒,以免遇敌失控,多伤人命。”万临渊接口道:“是了,这样做,走火入魔的机会是很微小的。”似乎对刚才失言,十分后悔,极力挽回。

赛红低头静听,若无所动,心中却平空起了万丈波澜:“机会微小?还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的。南艺儒为什么不对我说明?哼,他根本不想告诉我,说不定他就是想让我走火入魔、半死不活,好任人摆布。他们名门正派,同气连枝,当然是忙不迭讨华山派的好,哪里会顾及我?华山派说我是凶手,南艺儒就想办法制住我。可是他在万临渊面前为何还是维护我?是了,我还没有走火入魔,他现在还没有胜我的十足把握。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样好心,教我武功?”一念及此,她就觉得南家成了龙潭虎穴,自己陷身其中,只有不动神色,相机逃离。

次日,万临渊便欲告辞。南艺儒留他多住几日,万临渊却道:“明天是一个老朋友的祭日。他的徒弟如今是无量观的观主,听说今年要给他大做法事。我和他也算朋友一场,想去祭一祭。”南艺儒沉吟片刻:“你这朋友是谁,我也知道。当年我曾与他共事。但他私德不检,我鄙薄其为人,多年不相往来。隐居在此,跟无量观不过几十里路程,我可从来没去找过他。无量观是他一手创立,声名也不甚好。如免得过,我兄还当洁身自好。”

万临渊摇头不听:“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何必斤斤计较?这人还算义气,当年也曾对舍弟加以援手。我想来想去,并不与他多交往,只是祭一祭故人,那也没什么。”南艺儒知道万临渊耳根子软,最易受人左右,不料这次如此固执。想来还是因为万如博的缘故。万临潘因一点小故,与弟弟多年不相来往,如今逝者已矣,无可如何。祭拜故人,不过是宣泄心中悲伤与懊恨。想通这一层,便不加拦阻

南艺儒与赛红目送他上马离去。万临渊并不纵马飞奔,却只缓辔而行。南艺儒看在眼里,无端觉得凄凉:“当年的老朋友,如今一个个都老去了。唉,几个在世的,还不知是什么下场。”感触了一阵,回过头来,却见桌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袱,正是万临渊随身携带的。

南艺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替换衣服,还有一个银包,包里有些银两,零整都有。赛红道:“他把钱落下了,吃饭住店都是问题。我去给他送上。”南艺儒不疑有他,点一点头。

赛红接过包袱,随手提起长剑,迈步便走。南艺儒心中一动:“难道她要乘机逃走?”忙道:“赛红!”赛红闻声回首,静等示下。南艺儒看她脸色平静,但因伤疤牵动,眉尖微挑,仍是一脸倨傲的神情。南艺儒不好直承自己的怀疑,转而说道:“村里人没见过舞刀弄剑的,”他只说了半句,赛红已经领会,当即道:“那我不带剑好了。”

南艺儒放下了心:“她不收拾随身行李,也不带长剑,看来是我多心,她只是好意去送东西。万兄脚程不快,有半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升到正午了,树影东移,晚霞红了,赛红并没有回来。南艺儒渐渐明白,赛红确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女孩子与他非亲非故,无情无意,谈不到想念,可南艺儒一颗心吊在半空中,竟是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看看手中的竹杖。竹杖里贯注了铁液,表面也经过加工,这其实是一件应手的兵器。这竹杖跟他多少年了,围剿灭绝派之时,他受了腿伤,特意铸了这枝杖。腿伤好了,心中的伤却再也无法痊愈。竹杖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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