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不仅是因为这一件珍物，更因为那堆积如山的礼物，它们的价值显然远超出我能料想的范围。怪不得他想去瑞士，他确实有这个资产。
丁盯着那如山的珍宝，喃喃地：“俞双，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从来没想过这么多钱……我本来以为，叔叔会继承祖父的族长之位，权力和财富都与我无关……可是叔叔早于祖父而死，这些钱，天上掉下的馅饼……俞双，记得咱们结婚时吗？我给你买了一个戒指，黄金的。你看不出来，其实那是从同事手里转让过来的，已经旧了。我买不起钻戒。家族很有钱，这里的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买几克拉的钻石。可是这些东西从来不属于我。我离开草原，政府出资助学，食宿全免。我每个月的零花钱是政府补助的三十元。家里有钱，可我连一件礼物也没有收到过，哪怕是一包糖果，一双袜子，一件廉价的不合身的衣服。”
我也恻然。政府助学补助会发放到大学毕业。我认识丁时他在读研究生，生活得俭朴刻苦。但他从未因钱而自卑，即使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枚硬币，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婚后不是没有高薪工作的诱惑，他都淡泊以对。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再高的薪水也无法与家族的财富相比。
丁的眼睛里闪着狂热：“你明天就去呼市，联系一辆大卡车，咱们把东西运出去，卖了，就去瑞士，去加拿大，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他不等我回答，又迫不及待地说下去：“不，咱们还是去拉美，那里的中国人少，不会遇到。你去打听一下，哪个国家最容易入境，然后去买机票。一卖掉东西，咱们就走。”
丁的热烈的双眸带着疯狂，完全不像平日的他。他被这巨大的财富耀昏了头吗？我忍不住问：“你就没想过，你有这么多钱，可是姑姑和特特还过着贫穷的生活用品。你不想分给她们一点吗？”
丁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要给。我要给姑姑最大最豪华的蒙古包，我要给特特一大笔嫁妆。只要她们愿意，她们的余生、她们的子女，都可以过富足的生活。哪怕……俞双，我们俩可以自食其力，多给她们一点钱，你不会介意吧？”
我由着他说，等着他说，直到他说完了，才提出自己的疑问：“咱们有权力，有财富，享受着尊崇，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门外有人。风声已经响了一夜了，从帐门的缝隙嘘嘘地吹着口哨。这时口哨的音调变了，如果不是风忽然停止，就是有人悄悄来到了门外。我觉得我的问题很自然。可是丁愣了一下，然后就暴怒了：“你这个女人，吃我的，喝我的，凭着我荣华富贵。到这时候了，居然贪心不足！你想害死我吗？你想害死我！”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狠狠地摔出去，又追上来踢了两脚。姑姑冲进来阻止他的暴怒，否则他也许会杀掉我的。
他恼怒地离去。姑姑把端着的奶茶、羊肉、面饼放在鲜艳华丽的地毡上。原来已经天亮了。姑姑轻轻扶起了我：“孩子，疼吗？”
我慢慢地拢着头发，揉着腰背，眼泪怔怔地落下来：“我认识他七年了，结婚也有三年，他……从来没打过我。”
姑姑笑了：“那是因为你们在外面啊。现在在草原上，草原上的男人不打老婆，就是怕老婆，会被人笑话。他还是手下留情的，我一拦他就住手了，你并没有受伤啊。”
我摇摇头，长发又散落下来，蒙住了脸颊。我用手指指心头：“我的伤，在这里。”
长发散落，蒙住脸颊，可是从长发的空隙里，我看到姑姑脸上的笑容：得意，而又诡谲。当她帮我拢好头发，这些表情消失了，她又变得慈祥而恭谨。我想起特特答应离开时她的得意，忽然起了警惕心。
我不肯起来吃饭，就躺在地毡上，有时流泪，有时不。我心里很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被姑姑絮叨的安慰打扰着，始终无法连缀。但我不肯同姑姑说话。我不能忘记那个得意而又诡谲的笑容。
姑姑的安慰久久得不到回音，终于不耐烦了：“草原上的女人，个个都是被汉子打出来的，就是皇后也要被可汗打。你要这样哭，还没被打死就先哭死了。”她也走了出去。
我继续躺着，耳边少了嘈啾，头脑渐渐能够分析。我从小长大的世界里有虚伪、有恶毒、有明枪暗箭，唯独没有家庭暴力。丁不回避暴力。我见过丁发怒，因为学校过重处分两名打架斗殴的学生，他一拳击碎了办公室的窗户玻璃后扬长而去，冷冷地抛下一句：“怎么处分我？”丁并不是所谓的都市人，他并不回避武力。但，他不会对女人使用暴力，更不用说打老婆。七年相处，我从没见他与任何异性争吵，哪怕是宿舍楼的舍监老太太，或者最不争气的女学生。难道一离开大学，他就变了，露出真面目了？
不，我不相信这是他的真面目。尽管他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可他绝不是靠打老婆发泄情绪的人。我自信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那么是为什么呢？那不是狂怒的一记耳光，而是扯着头发拳打脚踢。当然他打得并不重，就连姑姑也发现了。
姑姑……他说过并不信任姑姑。姑姑怀疑特特。他也不信任特特。这蒙古包里堆集的财富超过我平生所见，人为财死也符合逻辑。特特走了，可是姑姑如影随形。她是送早餐来恰好遇到，还是借口送餐故意偷听？她的得意的笑，她的诡谲的笑，……她说过，女人是没有地位的，可是牧人听从她的吩咐，比如送来狂犬疫苗。是出于热心的帮助，还是对权威的遵从？我分明记得，她拿到药时，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
丁是族长，是伊敏拉琼家族的族长。火车上听人说过，这是个神秘的家族，具有驱使狼的能力。也许那些财富就是因这能力而来。可是丁也告诉我，祖父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他，那也正是这能力。
他不知道，但是姑姑知道？或者没有人懂得驱使狼的能力，只是借着这神秘的光环，攫取财富和权力？姑姑是丁的竞争者。她曾指责特特偷听，其实她借用谦卑的外表，无孔不入，窥视着丁的一举一动。丁打我的时候，她正好在门外。不对，这不是巧合，而是因果。是因为她来到门外，丁才会打我。
丁占有了巨大的财富，可是并没有能力。所以他要逃走，带着财富到没有中国人的地方去。这就是“挟资远遁”了。留下来会很危险，我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草原是丁的家，可他离开很久了。连血缘之亲也不能信任，只有靠打老婆来博取认同感。
想通了许多问题，然而想通之后还是大惑不解。女人有时候很贱。我一面大惑不解，一面早已原谅了他。不原谅又如何？高处不胜寒，丁外表风光，内里孤独，连姑姑也不可信任。如果我不与并肩作战，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何况丁回来时又是深夜，又是一身酒气，确认姑姑不在后他又是那样清醒了。我直率地问他：“你为什么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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