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月夜，清冷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所谓“月下观男子，灯下看美人”，他显然更英俊了，黑亮的眼睛，修长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光洁的脸颊，颊上有——浅红的五个指印。
“是谁打你了？”
他把头一扭，不回答。他一向喋喋不休，沉默也是孩子气的撒娇。可是这样重的一记耳光，我不能不问。我发现我有点关心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那几乎是一定的。这个年龄的少年，又懂点剑术，没事都要惹点事。“没有别的伤吧？”
他不肯回头对我，低沉着声音：“李丽，你的剑法很好，比我的还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师父是谁？”
我失笑：“想重新投名师，学武艺，找回场子？别傻了。小孩子，打打架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严重，还有法律管着呢。”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失望：“咱们这么好，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始终把我当外人。好罢，明天……明天我有事，晚上不来看你了。”
真是个孩子，得不到便要胁，那要胁也是撒娇的。“你不给我买玩具，我就不吃饭！”也许慈爱的老祖母受不了，可我是他什么人？我微笑着，目送他离去。他的脚步很矫健，翻越围墙时轻松而迅捷，和他的相貌一样漂亮。我蓦然发现，这是第一次，我目送他走。从前总是我把背影留给他的。
这一走，是不是就不回来了？那也好，就算我们扯平了。已经习惯了孤独，我早知道他不会久留。是为了剑术也好，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也好，都该结束了，我要回到我的正常轨道上去，回到没有光、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孤独角落里去。那是难以忍受的，可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
可我没有回去。第二天就出了事。我去最近的小卖部买方便面，需要走四十分钟，要翻过两个小山包。两个小山包之间，是狭长的鞍部，凛冽的寒风穿过。我惊奇地发现，这里有十来名剑客在等我。
“剑客”，是的，我找不出更合适的称呼。他们老少各异，健壮如一，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光着头，穿着窄小的衣裤。我赫然发现，在我手下落败的豁耳少年也在其中。
这是个埋伏，是预备火拼的场面。我不知道他们在等谁，但经验告诉我，见者有份，我不可能独善其身。我的运气总是不好，总是无意闯进别人的打斗中来。我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但我还是做了个姿态，转身后退。
他们立刻追了过来，把我包围。他们一共是十一个人，领头的大约四十多岁，相貌和豁耳少年有几分相像，只是年纪大了，脸生横肉，十分凶狠。我只好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
领头的上下打量着我，用古典的礼仪一抱拳：“在下姓苟，人称苟老大。被你打败的苟制陵是我的侄子。你就是那个叫李丽的高手吧？”
他们是冲我而来？替豁耳少年苟制陵报仇来了？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好了？并且知道我今天这个时间要从这里路过？我感到荒唐可笑。与苟制陵的比武是多么小的一件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
不对。那少年真叫苟制陵，和师范副校长说的一样。副校长说过，会有人与我联络，叫我一定告诉他。副校长知道他们会与我联络。为了什么？副校长没说，但他再三问我剑术是从哪里学的。是因为剑术？那么，他们也会问我的师承来历了？
苟老大瞠视着我，忽然收剑下指，拱手为礼：“李姑娘，不，李老师。上次是我侄儿不对。他是个毛头小子，不懂事，这里给你陪个不是吧。”说着深深一拱。
我下意识地还礼，是一个鞠躬：“不，别……这个，小孩子的事，没什么大不了，你……”
苟老大面露喜色：“这么说，你是不怪他了？制陵，快过来，谢谢李老师原谅你。”苟制陵很听话，走上前来，也对我抱剑拱手。
我忙摆摆手：“不，不用这么客气。唉，你正是读书的年纪，喝酒胡闹对身体不好，尤其是跑到学校去闹事……”
苟老大立刻说：“你们都听着，回去告诉你们的兄弟，谁也不许到李老师的学校去惹事！谁不听话，不用李老师说，我就卸他一条腿！”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威严，如绿林领袖般的权威，随时可以杀死一个亲人、血洗一座村庄、割断自己的一部分肢体，他有那样的力量。余者齐声答应。
虽然明知是敌非友，可也忍不住为之心折。这真有趣，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集会，或者电视剧中的黑社会了。可是我混在其中，算什么？我说：“苟……苟叔叔，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吧？”
苟老大忙说：“李老师，我还有一句话请教。你剑术如此高明，不知你的师父是哪一位？”
来了。我按照习惯回答：“我没有师父，只有教练。我是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几年剑术，后来不学了，就自己练。”对他说不懂剑术，就是摆明了扯谎，可我不愿违背诺言。希望我这个回答，能够蒙混过关。
苟老大很严肃郑重：“在少年宫学剑术？是哪一家少年宫？你的教练叫什么名字？是哪年学的？”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似乎想冲淡脸上的凶狠：“名师出高徒吗，我也想会会这位高手，切磋切磋。”
我想一想：“那是十四年前了，就在区少年宫。教练叫什么名字，我可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太小，也不懂事。”
苟老大沉吟着：“十四年前？区少年宫？十四年前……”他对身边某个人使个眼色：“李拴，你去查。”
他又转向我：“这么说，你跟你的教练，这些年都没有联系？你后来的剑法又是谁教的？”
我有点不耐烦了，第三第四节我有课。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来不及去买方便面了：“后来自己练，没有人教。对不起，我马上有课，得赶回去了。”
我转身就走，有个人横剑来拦。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苟老大。苟老大使了个眼色，却笑着对我说：“那不敢耽误李老师了。不过以后，恐怕还要打扰。”
他轻易地放走了我，但这句话告诉我，麻烦不是结束，而只是个开始。我感到不安。让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剑法。不是我的剑法，而是教我剑法的师父。上完第四节课，我匆匆请了半天假，赶回城里，来到少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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