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泸
这些古老的红柳，在时光中已经挺立了几个世纪，有的树龄或许已近千年。这漫长的生命历程就是与干旱、水涝、风沙、严寒反复较量的过程。红柳经受住了考验，硬硬朗朗地活下来了。而现在，它们的生存却需要寻找一个理由，才有可能被延续。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
这里是青海同德境内黄河谷地深处，一个叫“然果”的地方。当地群众称这片红柳林为“贾什达”（藏语，意为红木）。
红柳是俗名，也叫沙柳，红沙柳，梭芥（读gai）。学名柽（读cheng）柳，是广泛分布于我国西北的耐旱灌木。红柳分叉密集，丛生在河滩、旱垣和戈壁，用其枝条编制的背篼、耱子是我自幼熟悉的农具。
昆仑山的诸多余脉像屏风一样包围着这里的旱垣，旱垣被万古不息的黄河深切，形成宽阔狭长的谷底滩地。弥望皆是植被稀疏的坡地，唯有这一片林地以亮眼的葱茏映照着四周的苍黄，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
走进这片林地，恍如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这真的是红柳吗？它们身躯伟岸，粗皮皴裂，冠盖凌空，浓荫翳日，犹如古槐老柏。可是，看那细碎的卵形叶片，还有遍布枝梢的紫色柔毛，分明是红柳无疑。
是什么原因使它们终于越过造物主设置的雷池，由灌木变异为高大乔木，获得了崭新的身份？这里的地质和气候环境又以怎样的方式参与了红柳们鲤鱼跃龙门的非凡过程？这些秘密就潜藏在它们的躯体里。研究员吴玉虎称它们为“世界柽柳之王，野生植物中的活化石”，实在恰当不过。
眼前的红柳，远超同类，个个如树中之怪杰，枭雄和伟丈夫。其中之尤者，数人难以合抱。有的树干呈螺旋状，一拧一拧地伸向天空，木质纹理清晰，犹如大力士臂膀上隆起的肌肉；有的似虬龙伏卧在地，鳞甲宛然。龙脊上高耸的侧枝，像长靠武生肩上的靠旗；有的遍身布满碗状瘿瘤，层层累累，鼓凸有致，那是树干受到伤害后，分泌出的树汁变成的木化物，炫示着红柳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时令已届深秋，微风带着寒意在林地周围徘徊。林地中高大的小叶杨开始凋零，片片金叶在空中打着优美的旋儿，扑向大地，和泥土吻在一起。红柳们不为所动，静默着，仿佛还在继续它的千年大梦。它们万万不会想到，一个规划中的水库，即将终结它们在世界野生红柳家族中的巨擘地位。
感谢吴玉虎，若非他的介绍，我不会有幸认识它们。
吴玉虎是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青藏高原生物标本馆馆长。在不久前的一次旅途中，我和他认识。他当时是以激愤的语气说起这片原始野生林地的。两年前他带领考察队进行植物区系调查时，在同德境内发现这片世界罕见的原始野生林地。在混生着小叶杨和沙棘的狭长林地里，竟矗立着数十棵直径在
100厘米以上的红柳，“树高都在6米至8米之间，最高的达到16.8米，最大的一棵，胸围竟达376厘米。这是迄今为止我们见过的最大、最古老的野生柽柳树。听当地老年人讲，附近的村庄是60多年前搬迁来的，而在这些老人的记忆中，孩童时代见到的这些树已经是这么大了。”红柳生长极其缓慢，60年的变化对它们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以肯定地说，乾隆皇帝登基的时候，它们已经很大了。还可以说，由乾隆上溯四百六十多年，马可波罗从西域进入甘肃、青海游历的时候，最大的这棵红柳已经存在了。
在这些古树身下，是或密或疏的林下植被。也有一些树身底下不生植被，地表平坦。看得出，这是很久以前洪水浸泡后留下的淤泥。淤泥围裹着红柳的腰身，但红柳没有被泡烂、闷死，显示了它能两极条件下生存的本领：既耐干旱又耐水涝；既耐酷热又耐严寒。不仅如此，它对盐碱的适应性无与伦比。树龄愈高，抗盐碱的能力愈强。我们面前这些红柳枝梢上白花花的碎屑，就是它们自动分泌的盐分。它们天生就是改造盐碱地的良才。红柳超强适应能力的形成，伴随着漫长的基因变化过程，隐藏着尚未认识清楚的秘密。而巨大植株的发现，为科学家们提供了新的研究出发点和认知空间。这样的植物，岂止让人好奇，简直让人敬畏。
那次短暂的旅行中，我们聊天的全部内容几乎都是这片野生红柳林。吴玉虎的激愤，来自一个自然科学家的职业责任感。只有他们才真正懂得这片林地的旷世价值。在发现这片林地后，他和助手们立即给其中的66棵编了号。回省城后向西部地区几位权威的植物学家通报了这一宝贵信息。听到这一消息的人都很惊讶。此前，科学家们所认识的野生红柳多为灌木，较少有小乔木，即有，最大直径也超不过20厘米。“直径在100厘米以上的野生柽柳，单株已属罕见，何况连片成林。这一奇观不仅在青海绝无仅有，在世界范围内也从未有过报道。这些古树历经数百年气候环境变迁而不死，几经战乱而未被毁，是幸存的宝贵自然遗产，也是生命的奇迹。而且从根本上颠覆了以往关于'柽柳属植物的野生植株多为灌木、且绝少直径超过30厘米的小乔木 ’的科学定论，成为人类新发现的一个野生乔木新类型。它们独特的生物多样性基因以及它们所记录的数百年气候状况及环境变迁等信息，对于我们了解大自然的奥秘是十分难得的科研证据和直接材料。它们应该是大自然留给青海、当然也是留给中国乃至全人类的珍贵自然遗产。”吴玉虎在他的考察结论中写道。
但是，时至今日，全社会的生态觉悟还远未真正形成。现在，它们的大限正在迫近，寿未尽而命将殇。古红柳以及所携带的生物学密码，将永远消失在水库之中。决定它们命运的，不是大自然的力量，而是经济力量，它给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也经常带来社会难题。
吴玉虎曾愤愤地说：“生态环境和生物多样性保护,这个理念对许多人和有些部门来说只不过是个时髦的口号，一遇到具体问题，叶公好龙的面目就暴露了。”在一次论证会上他单枪匹马地与主张淹没这片红柳林的人们激辩过。科学发现的意义谁也无法抹杀，有人竟然提出“你们的发现在后，我们的水电站规划在前！”吴玉虎不知说什么好。以先后决定取舍，难道问题就这样简单吗？
地球正处在一个物种快速消失的时期。据世界自然基金会统计，全球每年至少有3万种物种消失。其中有不少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即将消失的这片野生红柳林，即属此例。生态文明理念的提倡已经多年，它离我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真乃咫尺天涯。急功近利的心理普遍支配着人们的行为，甚至有些从事科研工作的人也不例外。就在去年，国家某科研单位的人员来到这片林地，锯走了三株粗大的红柳，其理由竟然只是为了数一下年轮。吴玉虎闻知后大怒，“这哪像专业人员的做法！要能这样做的话我早做了。为了测定树龄，我都不舍得用钻取树芯的办法，怕给它们造成伤害。他们竟然说锯就锯了！”
这或许是这个地方自有人烟以来，古红柳树首次遭受斧锯之劫。因为在当地群众心目中，这样的树早已是“神树”，没有人会动它一根枝条的。
在我们脚下，被锯过的树桩赫然在目。我们蹲下来想数清它的年轮，目力既穷而未得结果。失水之后的树桩早已干裂，密集的年轮被一道道裂隙切割成无数凌乱的碎块。
曾有北京和新疆的科研单位闻讯而来。他们表示，如果青海不能保全这批植物活化石，他们打算连根挖走，移植到当地的植物园，以供科研、观赏和瞻仰。
青海的一个珍稀、特有的标志性植物被外地挖走，且不说会给热爱青海的人们造成什么样的心理效应，仅从技术操作角度看，我们也觉得很玄乎。想想吧，为了重型吊车、大型平板车等机械的进入，先得在河谷修几十公里长的专用道路（仅用一次），这要花多大的代价？关键是，离开了原生水土，它们能否复苏？即使成活了，能否像原来一样茂盛？都很难说。据常识，一棵三四米高的红柳，它的根系动辄就是三四十米，那么眼前这些红柳之王呢？
科学有一百个理由让它们继续存活下去。但经济力量只承认与现实经济目标一致的理由。
钱可以造就电站，电站会带来更多的钱。但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创造一棵野草，遑论千年古树。真理都很简单。吴玉虎曾连续上书国家环保和林业等部门，陈述保护这片野生柽柳林的理由。热衷于建设电站的人劝他：顾全经济发展大局吧，不要再上书了。
吴玉虎的态度是：绝不妥协！
一百年后会怎么样？
也许，在增订过多次的《世界植物志·被子植物门·柽柳科·柽柳属·附录》中，会有一段记载：“2010年，在中国青海同德境内发现的巨大野生柽柳，属甘蒙柽柳的一个新的形态类群——高大乔木，是有史以来所发现的全球最大的柽柳。2016年因新建的水库蓄水而被淹没，从此彻底绝迹。”
我们不难想象，未来的自然科学家们读到这段文字后的惊愕。
不过也不一定。当今世界三大特征：信息化，全球化和生态关注。鉴于此大背景，古红柳林躲过一劫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果如此，一百年后，也许在多种文字版本的中学课本上会有一段内容：“21世纪初，在中国西北干旱的同德山区，一个规划中的水电站因为一片罕见的柽柳林的发现而最终放弃。这是当时生态文明实践中的一个成功典范，曾在科学界、思想界和文化界传为佳话。”
而同德这个地方，也因拥有世界柽柳之王而早已蜚声四方。世事难料。古红柳林的未来会充满变数。
诗曰：
千秋功罪谁评说？
古木无言霜叶飘。
南去彩禽北返日，
可知还有旧时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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