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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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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9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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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N個故事

也是第1次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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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捡了一个梨回来。

母亲在家休息的一天,一大早出门买菜,回来时两只手都提了东西,买了鸡肉、小白菜、猪肉……她提着东西进门,把两大包东西放在餐厅的大桌子上。

我正在空调开着的卧室里睡觉。昨晚夜里,天气闷热,介于要下雨与不下雨之间,淡淡的乌云汇聚在天空上,那颜色不够黑,也不够白,很烦,这天气像南方的姑娘——不够爽快。天气就这样,使人不舒服,既热,又凉。卧室开着空调。父亲在六点多钟出门上班前推开卧室门走进来,拿起空调遥控板调成除湿模式——他认为这样既能省电,对人也更舒服。徐徐冷风从墙壁上挂着的空调出风口吹出,整个房间都是凉爽的,甚至有些冷。

“咳……”听到母亲买东西回来前我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抱着柔软的被子不松手,喉咙有些刺痛,我咳了两声,暗想:不妙,好像感冒了。喉咙吞咽唾沫都觉得疼,脑袋也昏沉沉的,四肢乏力,浑身不舒服,想要继续睡觉,却又因为身体不适难以入眠。

飘窗处,淡绿色的窗帘悬挂,盛夏时节,即使早晨是阴天,仍旧有朦朦胧胧的幽光透过薄薄一层淡绿色窗帘洒进,像是一处山洞口。这光线刺激着我的眼皮。

母亲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买回来的早餐,两杯豆浆,一袋桂花糕,一盒黑色的蛋糕。她坐在我的电脑椅上,把东西放在上面,额头析出密密的汗珠,脸庞散发着热气,对我说:“好热啊,进来乘凉。该起床了。”

我抱怨道:“还没睡够呢,又进来打扰我。”趁她进门前,我把床上的被子盖住了全身,遮掩光溜溜的身体,干爽的丝绸、棉丝材质摩擦在皮肤上很是安逸。我又尝试性地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心下判断,我好像感冒了。

母亲坐在床位不远处的电脑桌前香喷喷地吃早餐,一边吃,一边和我说起她一早出门的所见,“今天运气好,还捡了一个梨回来。”

有母亲在,我是不能再睡下去了,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母亲早早的出门,买回来早餐,坐在我的卧室里催促我起床,还会给我读书听。我说:“捡的?你怎么好意思,还捡东西回来?”

母亲说:“菜市场路过,碰到一家结婚的婚车,是个好兆头。后面跟着一辆水果车,满满一车厢的梨,滚了一个下来。我见没人要,就捡起了来。”说着,她走出卧室把她捡回来的那个梨拿给我看。

那是个褐色的梨,果皮上有脏污,还有几处凹陷。我教训母亲,“你就爱贪小便宜。”

母亲不以为意,继续吃她的早餐,“这是运气,人家想捡还捡不到呢,偏偏落在我脚下来了。虽然脏了点,等会洗一下就能吃。行了,你也该起床了。”

我说:“窗帘太薄了,都不挡光,每天早晨都是这样,明明才六七点钟,外面都亮了,我觉都没睡好。能不能换个厚一点儿的,挡光的?”

母亲说:“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我们酒店的窗帘分三层,一层薄的,一层厚的,一层装饰的,可以各自操作……”

“我们家就这么一层,什么时候换换。”

母亲打趣道:“等你大学毕业出去工作又不在家住了,你没有发言权。”

我不再说话,醒来后脑袋越发沉重,摇头都感觉到微痛。

母亲吃完早饭,人凉快下来,离开了卧室。我起身拿出衣橱里的衣物穿上,拉开窗帘,阴郁的光线充满卧室。近处的绿色高山在对面的居民楼后冒出一头,一栋栋挨着的楼房鳞次栉比,好似搭建起来的积木。

朝阳没有出现在东方,太阳没了踪影,漫天的淡灰色云,同样灰色调的天空。一群鸽子突然从飘窗外左下角飞出,翅膀扑腾的声音近在耳边,仿佛要撞上我一般。对面整整齐齐上百个窗户大多装上了防盗网,有的在阳台外晾晒衣物,白色、灰色、黑色的衣裤垂挂着一动不动,挂在墙外的空调机箱里面的扇叶转动,排水的管子发出“嘀嗒”的难听的滴水声、听者心烦意乱,一家住户上种植了绿色植物、杂乱无章,歪歪斜斜的深蓝色窗户玻璃半遮半掩,诸多杂物堆放在犄角旮旯……

我又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刺痛,摇了摇头,脑袋昏沉、该死的疼痛!一杯豆浆、一盒蛋糕放在电脑桌上,我提起塑料口袋走出房门,关掉了空调。

母亲坐在阳台侍弄花草,说:“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别一天待在空调房里。”

我干笑两声,“我好像感冒了,头痛,嗓子眼也痛。”

“活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阳台上外围一圈布置了十几个泥花盆,里面种了茉莉花、夜来香、万年青、晕病药……还有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绿色植物。母亲拿着喷水器浇洒。

“我讨厌万州的天气。热也不痛快,就像现在,烦得很,有雨也不下,下也下不了多少。总之很烦!”我撕开包装袋,坐在阳台的矮板凳上吃早餐,“等会儿去拿药。”

“呵,看样子你倒是习惯北方的生活,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生活就去什么地方生活吧。”

“我也觉得,现在回家还没在学校待着舒服。吃的也没有。”

母亲对自己的厨房手艺三分自豪,“中午给你做一道红烧鸡肉,还有宫保鸡丁,再炖绿豆骨头汤,正适合现在夏天解暑。”

温热的淡豆浆入喉,稍稍缓解了喉咙的干涩,我抱怨道:“为什么要生病呢?好烦啊!都是这天气害的!”

吃过早餐,我出了门,去附近的诊所拿药。

七点过的菜市场仍旧热火朝天。菜市场并不是一个固定在某个地方的区域,而是菜农小贩们不约而同地占据在街道旁,吆喝、卖菜。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菜市场,在街道岔路口进去几十米,不知怎么,后来小贩们发现挨着街道摆摊更容易获取人流量,于是,越来越多的小贩们在街道边占位置,原先的“菜市场”弃用了,成了一条“菜市街”。有时候城管会来干预,把小贩们赶进菜市场,还发生过肢体冲突打了起来,警察把闹事不服者带走了。不过收效甚微,城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极少数的几天来执勤,大多数时候都是菜市街。

来往双车道的公用马路被占用了小半,车辆在其间畏手畏脚地行驶,生怕碰上了人。小贩们排成长龙,售卖季节菜,吆喝着,“都是自家田里种的,早上才摘下来的哩!”猪肉店铺摊子顾客盈门,母亲告诉我去晚了买不到好肉,浓浓的生猪肉气味飘散在空中,混杂着人群的汗味……气味不怎么好闻。

早晨的面馆门庭若市,不少吃面的人都坐在面馆门前,桌位都摆在了人行道上,占地经营。裸着上衣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一边吃面一边喝啤酒,红光满面。一对穿同样舞蹈服的双胞胎小女孩坐在一起,父母模样的男人女人照顾她们吃包面,把大碗里的红油包面夹出来放进小碗,小女孩用筷子不熟练地挑起到嘴边吹两口再送入嘴中,咀嚼咽下去,嘴角翘起满意的弧度。买菜的人停留在菜摊前,弯腰拾起一朵西兰花放进白色塑料口袋称重,拿手机扫描二维码付款。

当我缓过神来时,我才意识到,我怎么走这边来了?在小区后门口有一家诊所,我在高考前生病发烧,屁股在那儿挨了一针。潜意识中,我走出了小区正门,往另一处诊所走去。

那所诊所的位置也是记忆中最为熟悉的地方,上小学时感冒经常去那儿拿药。那时父母还未搬进自家买的房子,租住在那儿,最近的就是那个诊所。时隔多年,再次生病,我又去了那家诊所。

王家诊所的门店所处的位置不算是风水宝地,在大马路的最外边,挨着外面的江流,比较冷清,周围都是些上个世纪的破败老房子,还有未开发出来的空地——满是荒野、石子、杂草、垃圾堆。小时候曾经为了在夏季吃上一根冰棍,母亲又不给钱,我和一个小伙伴便去捡垃圾卖钱,一个塑料瓶子能卖一分钱,运气好还能捡到一些玩具,小玩意儿,奥特曼玩偶、桌游卡片、水枪针管……真是个宝地。

顺着路口走一坡台阶下去,王家诊所的门店招牌出现在眼前。余光处,老旧的建筑居民楼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们曾经租住过的地方。我跟着父母搬了多次家,每搬一次家都多一丝怨烦的情绪,我和父亲说:“城市人就是好呀!房子都在城里,不用租房子住。”

那栋楼伫立在那儿,比我的年龄还大,有几十年了,外墙砖脱落、斑驳。租给我们家房子的房东拥有一整栋楼,在我的记忆里,房东家老婆婆仍旧在靠近江流的空闲地种菜、到菜市街售卖。

临近王家诊所,两扇玻璃门关着,门上贴满了防疫二维码,里面没人。我绕过,到周边的空地看了一看,还是记忆中的大致模样,散乱的垃圾堆,石子铺地,菜田。江边有人钓鱼,黑色的细杆伸向水面,红色的遮阳伞如一朵盛开的花。走了几步停下脚,实在不愿意再动脚了,喉咙和脑袋的疼痛折磨着我,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回王家诊所。

这时,刚好看见隔壁房间门口,王医生穿着白大褂弯腰把针筒等医用垃圾扔进垃圾桶。

我问:“能拿药吗?”

王医生注意到我,“能。马上来。”他走了过来,打开门放我进去。

一间长条形的屋子,开间五米左右,左手边是药柜,右手边靠墙是一排木凳子。我站着向王医生描述病情,“喉咙疼,咽口水都疼,摇头头也痛,其它倒没什么了。”

王医生拿起手电筒让我张嘴。

“啊!”我张开嘴让他查看。

“嗯,是有点感冒的症状,扁桃体发炎,多久了?”他回到药柜里,开始给我配药。

我说:“今天早上起来就这样了,人不舒服。也是,最近这几天天气弄得人难受。”

“别喝酒,忌辛辣。”

“没有。”药柜上方一台老空调,本应是白色的外表皮都成了淡黄色,扇叶不动,凉风从里面吹出来。柜台上摆满了各种药罐子,药盒子,以及王医生的荣誉证书、妙手回春的锦旗。

前后不过五分钟,王医生配好了药,装进塑料袋里给我,“饭后吃。一共十九元。”

我接过药,拿出手机扫描柜台上的二维码付款。说了几声“谢谢医生”后走出了门。

王医生说:“不用不用,不用谢的。”

回到家,我烧了壶热开水,打开药袋子,把几粒白色、褐色的药粒胶囊一把塞进嘴里,混着水吞下。母亲在厨房捣鼓中午的美食,她把蓝牙音响放在一边的案板上,对着它说:“小度小度,播放李宗盛的《凡人歌》。”

我回到卧室,关上门,打开空调,躺在椅子上休息,捧着手机随意浏览、娱乐。

半上午,母亲敲了敲卧室门,走进来,反手带上门,手里拿着那个洗过的梨。她拿在手中兴高采烈地晃了晃,“怎么样?要不要吃?看着还不错哩,它只是掉在地上碰了几下。我已经把不好的地方剃掉了。”

我说:“我很难过,生病了,不想吃。为什么是我生病?我讨厌现在的天气,也讨厌生病!”窗帘开着,外面仍是雾蒙蒙的一片,无风,阴沉。

母亲用水果刀切开梨吃,嘎嘣脆地嚼着,“好吃。不尝尝?”

“嘁,我才不吃捡来的东西!”

“不吃算了,如果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是捡的?我提回来的菜、肉还是捡回来的呢。厨房太热了,在你空调房里乘会儿凉。诶,对了,明天大姨从婆婆家下来,我请假了,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吧,豆花牛肉可以吧?你身体不好,吃点牛肉补补。”

“没胃口。想起辣的,油的东西都想吐,也不要吃肥的。中午没肥的吧?我要吃瘦肉。”

“没有,放心好了。包你吃得饱饱的。”母亲面目慈祥地看着我,手里的那个梨越来越小。

“明天不去外面吃吧,就在家吃。人不舒服,等我好了以后再出去吃。为什么大姨下来就要出去吃?”

母亲说:“你大姨在武汉,一年回来一趟,看着寒酸得很,请她吃顿好的怎么了?又不用你的钱。你不去算了,我们去。”

我反驳道:“寒酸?你还可怜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武汉可是鱼米之乡,比我们这儿还好哩,那边现在没疫情了?”

“她都回来十几天了,也没隔离什么的,没问题。”

由于病痛,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在椅子上躺着,无聊地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聊天。她吃完了那个梨,准备起身出去,我喊住她,说:“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日本的未解悬案,你知道不?就是专门教训喜欢贪小便宜的人。”

母亲又坐了下来,“什么?”

我和母亲讲起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日本未破获的随机杀人案。凶手把氰化物,你不知道吧?反正就是很毒的东西,放进瓶装可乐里,然后放在电话亭里,当时也没监控什么的。那些路过的人以为运气好,刚好捡到那瓶可乐,不小心喝下去,结果中毒而死。所以呀,以后千万别乱捡什么东西吃!”

“嗨,哪儿来那么严重,咱们这个地方民风淳朴人人友爱,才不会出这种人。”母亲用指甲剔牙缝里的梨残渣,说话的语调十分轻蔑,这不禁让我有些窝火,我好心提醒她她却不放在心上。

我加重了语气,“你怎么知道?人心隔肚皮,说不定我们这儿还有变态杀人狂呢,只是没被发现罢了。”

母亲摆了摆手,“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哪儿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该多去菜市场走走,看看什么叫烟火气。”她随意翻看了书柜上的几本书,“一天天少看些这些东西。”她说的是我近来喜欢看的悬疑侦探类小说。

“以后不准捡东西回来,还吃了!万一带回来什么传染性质的病毒你负责吗?咳咳咳……”

“哦,你没注意到吗?现在街角什么地方的那么多监控探头,犯罪不法分子无所遁形。”母亲随手拿起我桌面上一本书的腰封当作卫生纸、包住她吃剩下的梨核。

我立马制止了她的行为,“不准碰我的东西。”还有,我没说出口的是,“监控摄像头就是一坨屎!”隐隐地,我要证明什么……

“行啦,我出去……哎呀!不好!”母亲打开门,突然惊叫,“完了!”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到厨房。

我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也跟着出去。一出卧室门,立马一股恶心难闻的气息涌进鼻孔——鸡肉烧糊的味道。

“呕!”我双手捂住嘴,快步跑到卫生间,“呕……”早晨吃下肚的早饭吐了出来,白色混杂着褐色液体,气味古怪腥臭,肚子一缩一缩的。

母亲关掉厨房的火,唉声叹气,“一锅大好的鸡肉烧糊了,可惜可惜……看嘛,为了贪凉到你的卧室休息,结果忘了火候……”

吐完后,我打开水龙头接水漱口。厨房明火,加上阴天本就闷热,即使抽油烟机开着也是暑热难耐。母亲已经把糊掉的鸡肉从锅底铲了起来,本来它应该成为美味的红烧鸡肉,现在却成了垃圾。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我说:“都怪你捡回来的那个梨!”厨房、餐厅、客厅到处都弥漫着鸡肉糊掉的恶臭——这味道真难闻!我跑回空调开着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因为一个梨,母亲在我的卧室里多待了时间忘记了锅里的鸡肉,鸡肉糊掉,闻到那味儿我吐了出来,母亲因此影响了心情,中午少做了一道菜,肯定也影响到了其它菜的品质……

中午的饭桌上,两菜一汤,一道宫保鸡丁,一道小白菜,一道绿豆骨头汤。我只吃了一碗饭便放下碗筷。

母亲问我,“不再吃一碗?”

我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糊掉的鸡肉味还未散去,“不舒服,不想吃了。”钻回空调开着卧室躲避起来。

过了二三十分钟,我吃了道药,看了会儿手机,缩进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人生病了好像就会如此,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简单地待着,等到病好。儿时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病痛的来袭如同一柄重锤锤在人身上,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不知是醒着还是梦中,我回想起儿时感冒时做的梦,身后有丧尸在追我,我和父亲一直跑,跑进一栋废弃的居民楼,沿着楼梯间向上。“踏踏踏……”丧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父亲拖着我死命地上楼。快到顶楼,通往天台的房门上锁了,父亲焦躁不安地踹门,咒骂门快打开,后门丧尸扑了过来……所有人都成了丧尸。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丧尸。“吼!”丧尸看见活人一窝蜂跑来,血腥的尸潮海浪般涌来。

或许是太过年幼接触到丧尸、妖怪、鬼之类的东西,十岁时的我就已经对这些失去了畏惧之心,根本没什么害怕的,我意识到,任何营造出来吓人的东西其本源还是人,人们创造了稀奇古怪的东西,调动人的恐惧之心,究其根本,人,才是最可怕的东西。相比于什么魔鬼,我更怕人。小时候我怕人贩子仗着蛮力把我带到一个回不了家的地方,于是随身携带一把小刀。小刀最后落在了山间兔子、青蛙、老鼠的肚皮上。

也是在一个朦胧的阴天。我一个人带着一把小刀上山玩耍。爷爷奶奶以为我去找哪家的小朋友玩儿了,其实没有,我根本不喜欢和同龄人玩,那帮家伙胆小,怕牛头山上的鬼,怕各种各样老人们编造出来的妖怪。我则不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认为跑得最快,即使遇上了糟糕的事也能跑掉,凭借我对地形的熟悉。老家所在的地方位于某处深山老林,连绵起伏的群山成了最好的屏障,外地人根本走不进来。山上住户散布各地,少有群居,绿油油的树木,比我人还高可以藏身的灌木丛,松软潮湿的土地,从山顶流下来的山泉水……我像是一只灵动的小兽,机警地匍匐前进。

我还是不敢晚上这么干,一般都是在上午出去玩儿,以头顶上空的太阳高度判断时间,在快到中午时回去。

我可能真的入睡了,脑海里格外清晰地浮现出过往的记忆,恍如真的又身临其境了一遍。

我在山林中猫着腰潜行,不发出一点响动。鸟儿照常鸣叫。忽然,山顶方向的鸟群骚动,被什么惊扰到了。我朝着那方向小跑。山顶上出现了一座当地猎人的木屋,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刀砍到木板上。窗户的高度比我人还高,看不清楚里面在做什么。这处房屋是独眼龙家的,一位上了年龄的老人,一只眼睛听说是年轻时打猎被野猪拱瞎的。

躲在正对木屋的大门外的灌木丛后,我屏气凝神地看着。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想象自己是一个运筹帷幄的猎人,悄悄地观察猎物,瞧瞧他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做些什么。一次,我在大湾的农房外路过听到声响寻去,目睹了一对黝黑的中年男女赤裸地在床上翻滚、耸动,他们根本不是两夫妻,那时候正是农人在田地里收割麦子的农忙时节,他们没去;还碰到了张帝带着一群小孩儿躲在竹林丛抽烟;甚至偷看到比我大两岁的项鹏和娇娇在堆满干柴的柴房里脱离裤子摆弄那玩意儿……我知晓许多秘辛。

独眼龙家的房门关着,里面的声响渐渐停歇。“嘎吱……”门推开,他端着一个不锈钢水盆出来倒水。我注意到,那水鲜红,像是掺进了血液。他没注意到我,倒完水后回屋,关上门。趁着这会儿开门的空当,我看到了他房屋里的情形,他正在用刀剔骨卸肉,隔的距离太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白花花的肉分成好几块堆在一起,地面上黑乎乎的好像是毛发什么的……

我咽下一口唾沫,一颗心怦怦直跳,想要马上离开却赫然发现自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不了。隔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新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一直在想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东西比野猪的个头小,肯定不是什么大动物,但肉也不少,而且还有一堆黑色的毛发,越想越心惊,我跑得远远的避免被独眼龙发现。路上拗口处,遇上了一辆停着的摩托车,看样子是独眼龙的,在车头和车尾各挂了一顶头盔。我回头看了眼,独眼龙未出来,小心翼翼地接近摩托车,巧合的是在车尾的那顶头盔中发现了几缕像是女人留下的长发……我赶紧跑开。然而,越跑越远,我心里竟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激发起异样的兴奋,我摸了摸裤兜里的小刀,身上的血管里流淌着滚热的血液。

从此,我像是发生了某种异变,手里握住巴掌大的小刀,享受着刀刃破开老鼠肚皮的快感……农村常用老鼠药毒死老鼠,为了避免被爷爷奶奶看到,我先他们一步把死掉的一只肥老鼠装进了裤兜,现在拿出来,摆在山顶的石头堆上。阴天,微风,寂静。我往四周看了眼,没人上来。我用小刀切下了肥老鼠的四肢和头,然后从正中央不偏不倚地划开那鼓鼓的带有黑色绒毛的肚皮,立即,黑土壤里开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

这是老鼠的肠子、这是肝、这是早已停止跳动的小小心脏……我用小刀把它们一一取出来放在石头上摆好,如同我的战利品。就这样,我发现了自己的一项天赋,后来,顺其自然地上了大学,学医。划开一只老鼠的肚皮成了启蒙。

“嘿,谁在那儿?”身后传来一声询问。

转头望去,是村里的水果贩子王三。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挪动身子遮住地上的死老鼠。

王三正挑着两担子才从树上摘下来的梨,黄梨,往山腰的马路下去。“哟,是项家的小子,在这儿干嘛?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他或许是挑累了,停下来歇脚。

我面对他站着,用脚后跟提土把死老鼠埋葬,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这儿……挖蚯蚓钓鱼,还没挖着呢。”

王三并不较真,自顾自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气,取下头顶的草帽扇风。我赶紧把死老鼠埋起来,若无其事地走下去。路过王三,他从梨框里拿出一个黄梨给我,“喏,拿去吃吧。”

我接过,“谢谢王叔。”屁颠屁颠地下山去。再次路过独眼龙家的木屋,这时,他打开了门,在冲洗淡红色的房屋地板,看见我,他那仅剩的一只左眼一皱,怒喝,“看什么看!滚!”

我被他吓到,撒丫子狂奔,一不小心脚下被绊倒,跌了一跤。那个梨滚出去好远,磕磕碰碰,黄褐色的表皮上坑坑洼洼。

回到家,我和爷爷奶奶说起了王三给的黄梨,省略了独眼龙。爷爷拿过我手中的黄梨查看,问我怎么这样。我说不小心摔倒了。他谨慎地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应该没问题,是王三给你的吧,出了问题看我不找他麻烦。”

奶奶摸摸我的头,说:“人家是好意,项儿,拿去洗洗吃吧。”

我乐呵呵地拿着黄梨到房屋的水井冲洗,美滋滋地吃掉。结果,当天晚上大病一场。

一遇到梨,就像是一个诅咒,母亲捡了个梨回来,我果真又病了。

睡过午觉醒来,喉咙中的扁桃体稍有舒缓,然而,左边的鼻孔被塞住了,呼吸都觉得勉强。我摇了摇头,脑袋的疼痛增强了几番。我关掉空调走出卧室,到阳台接触自然空气。

母亲侧躺在卧室打盹儿,电视开着,播放女性题材的电视剧。天空上的乌云更低了,刮起了微风。风带着几片叶子吹进客厅。我想起了农村下雨前的景象,城市里没有低飞的蜻蜓,拿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预计二十分钟内下雨。

我搬出一张小板凳坐在阳台,双手撑着下巴,望着远天边发呆。上初中后,我就很少再回农村去了,也放下了手中的小刀,手痒痒的。城市比农村更高,家所在的楼层十三,俯视地面别是一番景象。城市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一栋栋方块住宅楼,几百上千户居民。这景象真壮观,我也是成千上万中的一小分子,所处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可是,我跟周围的人一点都不熟,谁也不认识,连邻居也互相不说几句话,除了在电梯里的小小空间别无选择地相遇,点点头。

“呼呼呼……”风吹得更厉害了,天地间聒噪起来。不锈钢雨棚发出形变的声响,树干弯曲、树叶簌簌作响。雨落了下来。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漆黑的卧室里我睁开了眼,肚子绞痛。我努力不去感知来自肚子的疼痛,想要继续入睡,却难以做到,肚子上一直痛,身躯发热,汗水直冒。我咽下一口唾沫,扁桃体好了些,摇头,头也不怎么疼了,奇怪的是肚子开始疼了,该死!

我捂着肚子,撑起身坐着,下床拿过空调遥控板打开空调,降温。回到床上躺下,我在心里咒骂王医生,治好了我的感冒怎么又弄得我肚子疼起来了,一定是他配的药产生的副作用刺激到了肠胃。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强忍着疼痛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十一点四十分。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没错,一生病,我就想到了死,或许死之前就会有病痛折磨身体,现在在演习。

如果没有生病,我或许要复习医学方面的书,准备考研了,如今计划搁浅,只得停下来先养病,病好了才有动力去做事。我回想起健康身体的好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我默默发誓,身体啊,快点好起来吧,等好了我会更加小心地爱护你的,不吃辣的,不吃油腻的,健康饮食……肚子上的疼痛一点未减轻。

我躺在床上不断变换身形,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舒适的姿势入眠,像一只毛虫般扭曲。痛!如一滴水滴进湖泊,荡起一圈圈涟漪遍布全身。肚子那儿是一处漩涡,撕裂般疼痛!

所学的医学知识并不能使我的情况好转,我大概能判断出,是感冒药的副作用扰乱了肠胃里的菌群,失衡导致了疼痛。王医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可憎起来,他的医术不够高超。恨,像是一颗种子发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恨上周围的一切,连带周遭的所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用病痛来折磨我?上天一点都不公平,也许,我快要死了……

我的脑袋里卷起了风暴,冥冥之中,我察觉到自己的反社会人格。既然我不好,自然也不希望别人过得好,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抱住“必死”的决心,我打算完成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梨。

痛,就让它痛吧,越痛一分,越增加了我的决心,一定要这么做!

再次醒来还是被痛醒的,这次痛得更厉害了。窗帘外有着幽幽的光芒透进,看样子应该到清晨了。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疼痛难忍。

隔壁的卧室响起父亲起床的声音,他到厨房做早饭吃,然后出门去上班。隔了几分钟,母亲也起床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也起床,浑身都是汗水,跌跌撞撞地走到卫生间冲凉,把热水的温度调高,花洒对着肚子冲洗,抚摸,缓解疼痛……

然而,那疼痛一直在持续。

冲完澡,母亲在玄关处换鞋准备出门,问我,“早上吃什么?要我给你带回来吗?”

我虚弱地说:“什么也不想吃,肚子疼。”

母亲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感冒加重了?”她从包里拿出一百元放在玄关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去接大姨。”她出了门。

我收起了一百元钱,出门到小区后门处的诊所看病。

医生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昨天,我出去办事,感冒了,路上刚好有一家诊所,拿了药。扁桃体发炎,现在好多了,但肚子又疼起来了。现在就肚子痛得厉害。”

“哦,是吗?怎么个痛法?”医生拿出一根体温计给我,“先量量体温看发烧没?”

我接过体温计,塞进胳肢窝夹着,说:“反正就一直痛,晚上觉都没睡好,给我痛醒了。”

医生说:“是隐隐作痛?还是比较强烈的绞痛?”

“嗯?”我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无法准确地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疼痛,“诶……有些强烈,肚子这一块痛……”我无法准确形容。

诊所里还坐着一个男孩儿在量体温。她母亲和医生热络地交流,说:“他就是昨天一早上打篮球,热得不得了,又马上喝冰水,接着又去学吉他,他们老师空调温度又开得低,他觉得冷,结果晚上回来一睡觉,早上就发烧了……”

医生嘱咐小孩:“以后运动完后千万别马上喝冰水,对心脏不好。有实例,一个大学生因此猝死了。”

女人连连说是,让儿子谨记医生的话。

我倒是没有发烧,只是肚子痛。医生问我最近饮食怎么样,我说都还好,应该是那感冒药的辅助用引起的。医生点头,开始给我配药。

一共花了五十元钱。我拿着药赶紧回家,身体虚弱到挪动脚步都难。回到家后赶紧喝药,然后在客厅的沙发躺下。

过了阵儿,突然觉得恶心,想吐,我跑到卫生间,反胃、干呕,又没吐出来。昨天下过雨,天气转凉,但还是夏季,温度一点不低。没开空调,我躺在沙发上假寐,皮肤上析出细密的汗珠,肚子仍旧疼痛……

大门外响起母亲的笑谈声。我撑起身体从沙发上起来。母亲引着大姨进门,两人高兴地交谈着。我挤出笑容,喊:“大姨好。”

母亲打开了她卧室房间的空调,招呼大姨进去乘凉。我也钻进卧室,打开了空调,躺在飘窗旁的躺椅上忍受疼痛的折磨。

到了十一点,母亲喊我一起出去吃午饭。我跟在她们俩身后,走着。

大姨对我说:“你婆婆想你了,什么时候上去?下午和我一路怎么样?”

我擦拭额头上的汗液,说:“最近感冒了,现在肚子还疼,人不舒服,等好了就上去。”

母亲接过了我的话头,开开心心地和大姨聊天。我不愿扫了她们的兴,跟在后面一段距离。

午饭吃的豆花牛肉。要是在以往,我起码得吃三碗白米饭下牛肉,但这次,我草草吃了一碗稀饭便告辞,拿着钥匙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过王家诊所,我绕了远路走到它后面——一处能捡到意想不到的东西的地方。几条肮脏的狗在垃圾堆翻找,没有人,几只鸟停在石子草丛中踱步。我静悄悄地走过去,来这儿的信念支撑着我的脚步。

我在这儿寻觅,找到了一只针筒注射器,附带一根细长的针尖。我把针筒注射器的活塞拔下来,将针尖放进去保护起来,放进裤兜里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么一会儿闲工夫,肚子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回家的路上,我确认过,监控探头或者可能存在的摄像头应该是没拍到我的。我的计划——或者说是尝试性的恶作剧——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在疼痛的促进下!

回到家,我把针筒注射器清洗干净,装上针尖试了试,能用。细细长长的针尖像一根毛发,或是蚊子的嘴。我把这东西收了起来。之后,我吃了道拿回来的药,期盼肚子的疼痛快些消去。

一点过,母亲和大姨回来了。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大姨打算走,回婆婆家,问我去不去。

我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咳咳……我去。身体不舒服,正好出去走走。”

大姨点头,“是这个道理,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母亲也赞成我去,挽留大姨下午再走,多坐会儿。

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我内心却亢奋不已。我收拾了书包,把针管和剩下的几道药装进书包里背着,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和大姨一同去高粱镇婆婆家。母亲送我们到长途公交车站上车,付了车费。

坐在长途公交车座椅上,尽管肚子疼痛,但我好像已经学会了忍受疼痛——不去感知它,脑子里想着其它使我兴奋的事情。大姨在我耳边自言自语地讲起母亲的客气,说她也应该一起去婆婆家的……

我说:“婆婆在家身体还好吧?”

大姨健谈,“好着呢,走路都不要我扶,比我还能走,别看她年龄快九十了,身子骨还硬朗哩,家里喂着鸡鸭,还种菜,扳苞谷,她都一个人能做,晚上还到广场上去坐着,看人家跳广场舞呢……”

坐在这辆公交车上的都是从城里出发,前往高粱镇的人,大多是农人模样,带着遮阳的草帽、粗布短衣短袖,挑着扁担背筐,上了年龄的中年男人旁若无人地抽烟,“咳!”咳出一口浓痰吐出车窗。我旁边坐着一位背书包的学生,耳机塞在耳朵里,双手在手机屏幕上往手游。三五个臭味相同的人聚在一起闲聊,聊这狗日的天气……

随着山路颠簸了半个多小时,长途公交车到达了高粱镇。我和大姨下了车。大姨问我想吃什么吗?我说:“梨。”

大姨带着我赶到市场。临近傍晚,集市迎来了晚高峰,熙熙攘攘的人蚂蚁般汇聚在一起。市集两旁是摆摊售卖东西的小商贩,高音喇叭喊着:“蔬菜,水果,万艾可……”挤在人群中,我差点和大姨走散了。

在一处水果摊停下,时下的西瓜、哈密瓜、木瓜、梨、桃子等种类繁多的水果摆在一起。大姨上手捏了捏,问我只吃梨吗,我点了点头。水果摊老板扯过来一张白色塑料袋给大姨。大姨往塑料袋里挑选了将近十多个胖乎乎的梨,给老板称了付账。

走出人群,快要离开集市时,我听到几处叫卖老鼠药蟑螂药的声音。我对大姨说:“大姨,你在这儿等我,我再去买点东西。”

大姨狐疑,“买什么?我给你买呀。”

我推拖到,“不用,你就这儿等我,我一会就回来。”不等大姨再说什么,我一个人钻进潮水般的人流。

我挤到售卖老鼠药,蟑螂药还有各种农药,牲畜治病药的摊贩前,之间各种颜色的药,五颜六色的彩色包装袋出现在眼皮子地下。摊位前挤了不少人正在选购。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

一个家庭主妇的女人问:“什么蟑螂药好使?还得防止我家猫狗误食。”

摊主老板给她推荐了一款蟑螂药,“这,有独特气味的,只针对蟑螂,猫狗闻着这味儿就抛开了,绝不会误伤。”

“小孩儿呢?别不小心……”

“放心好了,猫狗都知道避着,别说是人了。喏,你看。”老板展示包装袋里的药,“白色的,小孩儿也不会对此感兴趣,气味又浓,不会碰的。”

女人点了点头,买了两包。还有几个男人也在各种给动物吃的药,治疗猪瘟病的,鸡鸭病的。

我凑上前,问老板,“有什么好使的杀老鼠的药没?我家没猫,也没狗,更没小孩儿,要效果好的。”

老板拍了拍手,“小意思。”他替我挑选了一款药,“毒性最强……”

他好像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他,“卖得最好的是哪款药?价格合适的我才要。”

老板一心多用,照顾其他几位客人的同时招呼我。这使我很满意,他应该不会特意注意到我。老板拿了另一款,“这儿,大多数人都买这。价格比刚才的便宜,没有刺激性气味,家里没猫没狗的都买这个。”

我付了钱,买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中途,我去了趟小卖部,买了盒酸奶后才走出集市和大姨汇合。

大姨询问我买什么了。我说:“就酸奶,我肚子疼,所以吃点酸奶调理一下肚子里的菌落,试试有没有效果。”

大姨走在我旁边,向婆婆家走去,“那你该早说的,我给你买呀。”

“谢谢大姨,我身上有钱。”

婆婆提前得知我会上来,在家煲好了骨头汤,还特意买了我爱吃的卤菜,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大姨在她身边照顾帮忙。我找了个借口,说出去溜达一圈四周看看。

我往山上避人耳目的地方去,在山顶水库边找了个隐秘的位置。不远处有人在钓鱼,我看上去也像是个来水库边玩耍摸鱼的少年。再三确认方圆几十米无人后,我拿出了裤兜里的针管注射器和买来的老鼠药。

撕开老鼠药白色的包装袋,里面一颗颗白色的颗粒出现在我眼前。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过,谁谁谁家的小孩儿误食了墙角的老鼠药丧命。我用鼻子嗅了嗅,淡淡的腐臭味,不浓。包装袋上醒目的提醒:不可误食!毒性强烈。我留下三粒药在塑料袋里,把其它几粒扔向水库的水面。隔着塑料口袋,我用手揉捏,它们有些硬,我又找来一旁的石块磨,直到塑料口袋里的三粒药都成为细微的粉末状固体。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四方纸,把粉末倒在纸的中央,折叠,折叠,折叠……

晚餐丰富,我吃了一碗干饭,肚子的疼痛似有减轻。晚上入睡前,我祈祷,快点好起来吧……

半夜,我又因为疼痛醒来,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咒骂该死的疼痛!为什么要我疼,既然这样,那毁灭吧!我手脚张开摆成“大”字,咬紧牙关强忍疼痛。蓦地,我看到了一个梨,漂亮的梨,黄褐色的表皮,上面遍布细黑的小点。我又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再次醒来时惊喜地发现肚子不痛了,起先我还有些不相信,故意大力收缩肚子,是的,痛感消失了。

吃过早饭,我和婆婆、大姨说:“我该回去了。在这儿睡了一觉肚子也不痛了,该回去继续学习,准备考研。”

婆婆咧着干瘪无牙的嘴笑,“好好好,回去好好学习。”她走进卧室,打开灯,从古老的钱包里拿出两百元钱给我,“自己想买点什么就去买,别让身体吃亏了。”

我接过婆婆的钱,与她们道别。我本打算只要一个梨,大姨硬是要把那买回来的一袋子梨都给我,说:“你婆婆没牙齿,咬不动,你都拿去吧。”我接过,亲自打开背包拉链放进去。之后,我一个人走到另一处的公交车站等车。脱离她们的视线后,我赶上了一趟相反方向的车,并不直接回家,我还得进行我蓄谋已久的恶作剧。

我躲进一个公共卫生间,反锁上蹲位的门,取出背包里藏好的针筒,梨,老鼠药粉末。我先取下针筒顶端的针尖,吸取几毫升的水,用食指堵住漏水的针头,再把老鼠药粉末从针筒尾部倒进去,安好活塞,倒转针筒使之液体不流出。接着,摇晃针筒,安装好针尖,推动活塞排除针筒里多余的空气,完事具备。我在八个梨中挑选了一个品相好的握在左手,右手持针筒,细小的针尖对准黄褐色梨表皮上的黑点,扎进去,稳住,推动活塞……

混含着剧毒老鼠药的液体被我用打针的方式注入进新鲜的梨果肉里。每一次扎进梨的果肉都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将我体内的怨恨统统发泄了出去。少量多次,我在梨四周都均匀地扎了一圈,我敢保证,它的果肉汁液里应该都混合了老鼠药,哪怕是一口咬下去也是美味的。

我深呼吸一口气,大功告成,身体的状态在恢复。处理完后,我把针筒卸掉,掰碎,扔进蹲厕的坑位里,冲水冲走。我把那个幸运的梨重新放进背包里与其它梨分别开,离开公共卫生间,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去往下一站。

这个恶作剧的魅力正如我和母亲提到的日本毒可乐杀人案类似——它的随机性。所以,我凭着心情走走停停,一会儿赶车,一会儿走路,一会儿走大路,一会儿走偏僻的小路,一会儿散步,一会奔跑,像个神经病。

我来到了远方的分水镇——也是个以农业人口集中的地方。临近中午,恰逢赶集好不热闹,大大小小的人儿移动着身影,摩肩接踵。水果摊子成了我的目的地,我路过了几个,在一个人多的水果摊前停下,找机会出手,把包里的幸运梨换出去。

我像模像样地问老板:“这梨多少钱一斤?”

“三块五,一口价。”摊位前还围着其它买水果的人。我让老板扯一张塑料袋来,我要买梨。我挑选了几个装进塑料口袋。周围的人与我发生肢体接触,我十分不方便地取下背包,拉开拉链,瞅了瞅老板,趁他不注意想把幸运梨拿出来混在梨堆中。

“咦,你干什么?”水果摊子是两夫妻,我这才注意到靠近我左手边方向还有个看铺子的女人,她发现了我的异样,“偷梨来的?”

一瞬间,周围的人都看向了我。我的手正伸进背包里抓住幸运梨想拿出来,一下子僵住了。我看上去像是成功把梨偷进了背包里。

我赶忙解释,“我包里的梨可不是从你这儿拿的,我自己带过来的。”我抓起摊子上装梨的塑料袋子,“这才是你这儿的梨,你可别诬陷我!”

“那你干什么?到底买不买?”

我被女人的言语,周围人的目光怔住,站立的双腿开始颤抖,吞吞吐吐地说:“谁、谁……说不我买了,呐。”我把装在袋子里的梨递给女人称重,“就买这些。你可别诬陷我!”

我赶紧付了钱逃走,寻找下一个出手的机会。我拍了拍脑子,刚才是我犯糊涂了。人群成了我的掩护,在某一刻,我看向包围着我的人群似丧尸,除了不咬人,其它地方好像没什么不同,对于我而言都是在行尸走肉。

喧闹的集市到了午高峰,周围的饭店面馆也迎来了高潮,门庭若市。手机铃声响起,母亲来电。

母亲问我怎么还没回去,我说:“在外面逛街,下午回来。”

我找了处面馆吃面,坐在一张小木桌子前,取下沉重的背包,放下手中才买来的一袋子梨,喊了二两牛肉面。肚子不痛后,渐渐有了食欲,连汤带水都进了我的肚皮,我又好了,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内心竟然有些挣扎:我可是在犯罪!

不,不被发现的犯罪不是犯罪。黑暗的人格狡辩到。我没有针对谁,也不想杀谁,只是想给人们一个教训:不要随便吃捡来的东西。想到这儿,我才发现之前自己的愚蠢,我根本不需要去水果摊子买梨,只需要无意间将幸运梨扔出去即可,轻轻松松,就像毫不在意似的,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躲避监控摄像头,轻而易举。

吃过面,身体有了力量,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混入了人群中,把幸运梨别在我的裤腰带里,刚好,我穿的是一条阔腿裤。

我悠闲如旅客,走过岔路口,走过山路,走过服装饰品店。我到饰品店买了顶遮阳的帽子,戴在头顶上遮阳,也遮住了我大半个脸。赶集的人群逐渐回家、散去,我也该准备回去了。路过一处岔路口,我走了进去。里面是老巷子,一颗双手合围粗细的国槐树亭亭如盖地生长着,枝繁叶茂。可能是到了中午,四周都没人了,树干下留着乘凉避暑的小木板凳,孩童玩耍的积木、车辆、沙铲堆积在树干下的土壤上。

我拿出幸运梨放在树干下,另外拿出了三个好的梨。三个好的梨放在最下面,幸运梨垒在最上面,成一个三角堆。我摸着下巴笑了笑,走另一条小路离开。走出十几步远,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孩童的欢叫声,“这儿有梨!”

天空上的乌云移开,放晴,太阳出现光耀万里。所有的病痛,或许会随着时间自愈,也可能带走生命。我摸着不再疼痛的肚子为它的自愈感到幸运,可我憎恶生病的过程,难以忍受折磨,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都毁灭吧……

我扔出去了一个梨。不知会是哪个幸运儿捡到那个幸运的梨,吃下去?

“哈哈哈嘿嘿嘿嚯嚯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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