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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省书》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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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9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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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刺

我没能站在元旦晚会的舞台上。夏铃子给了我一个登台亮相的机会,却被其他人无情剥夺。对于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我是那么痛恨,那些高高在上挑选我们的人或许只是随手做出的一个简单决定,落实下来,落到我头上却是一桩极大的打击。

在我想象中,元旦舞会的舞台上,漂亮女生们站在上面,聚光灯打在她们画过妆精美的容颜、姣好的身材上,夏铃子站在最前面,因为她是最美的,翩翩起舞。台下,第一排视线最佳处坐着一排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各色权力人物,像挑选货物一样打分,为夏铃子贴上标签。恶心!我内心的美遭到了玷污!

再一次,我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丑陋。一支由十八个女生组成的舞蹈,多出四个男生不被允许。我成了多余的一个。

这件事宛如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表面上,我仍装出开心模样——再也不用晚自习抽时间去多功能室练舞了。学习成绩成了我唯一的反抗武器,一杆长枪,我提着它奔赴战场,要杀死阻拦我的人,杀死那些挑选我的权利,杀死一切让我不如意的事物……这么做的目的在于:往后的某一天,我也能坐在舞台下的第一排位置,皇帝选妃般挑选美。

想到这些,我还是摆脱不了自以为是的臭毛病,潜意识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天选之人,会有搅动风云的力量。实际上我也清楚,其中既有我对于现实世界的憎恨,也有对于自我寄予的厚望,一方面渴望自己真如同想象中那样大杀四方,一方面又害怕来自外界的巨力、对于未来的恐惧……

临近十二月底,快要到学期结束,再过不了几天是元旦晚会,下课后教室气氛火热,欢闹,像是做最后的放纵。过了这学期,我们将永远不再有机会共处一室,想来是件值得悲伤的事。

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上课前的课间,睿姐坐到我前排的空位,面对我,说:“下课后别走。”

“有什么事吗?我去食堂吃晚饭,回来再说行吗?。”

“不行,你留下来。”睿姐用出女生惯用的小手段,撒娇,“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求你了……”

我推脱不过,只得应下,侧头看向她和夏铃子的位置,空着。

睿姐笑着起身回到她座位上,“别忘了哦。”

上课铃声敲响,杨老师走进来监管纪律上自习,和我们说到,“大家别因为临近元旦就放松了学习,元旦过后加一次分科考试。”

教室里响起哀嚎。杨老师拍手示意安静,“行了,这才高一,以后考试多次呢,上自习。”

自习课,耳边传来纸张翻动声、签字笔书写声、文具袋拉链拉开声……我拿起笔,在课桌上的生物练习册上完成作业,与此同时,不禁去猜想睿姐要我留在教室干什么?岔开注意力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致志想一件事,我拿出数学练习册上的压轴题思考。

下课铃声敲响,我把板凳往前挪留出通行空间,和军说:“今天我不想去食堂吃,你和易老板去吧。”易老板在另一处位置站起身招呼我们。

军走出去和易老板会合后走出教室。我看向右手边隔了一条走道、一米距离外的睿姐。她和我视线碰上,挪开板凳,让夏铃子走出来。夏铃子在我眼中走出教室前门。

下课后到了吃晚饭时间,教室内绝大多数同学都出了教室门,前往食堂或小卖部。勤学好问男坐在前排,为了节省时间提前一节课、课间到小卖部买好了面包,这会儿正侧坐在四周无人的座位上,一手拿面包啃一手拿签字笔写课桌上的练习册。留下来做扫除的同学到讲台旁的储物柜拿出扫把畚斗开始清扫。黑板上的板书被黑板擦抹去。教室内剩下的十几位同学都在做自己的事。

睿姐坐到我前排空位,直起身往四周扫视,确认没人注意到我们这儿后,她把双手搁在我课桌上,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我身躯往后缩,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你这是干什么?”

睿姐比我高半个头,身材高挑五官俊俏,脸庞的鬈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扎成马尾。她伸出右手食指勾动,“你靠近点儿。”

左前方向的窗户外,夕阳的霞光洒在树干上,靠窗的课桌上留下树影。几只麻雀停在窗沿叽喳。坐在窗户边的同学吹了声口哨赶走麻雀。

“别往四周看。”睿姐拉回我的目光,“看我。”

头顶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常亮,柔和的光线打在她脸上泛着白亮哑光。我挺起胸膛,大剌剌地开玩笑道:“怎么?睿姐你不会要跟我表白吧?哈哈哈……”

她没好气地拿起我课桌上的课本拍我,“认真点,跟你说话呢。”睿姐大大方方,不同一般女子娇羞,端坐在我面前。

“你觉得夏铃子怎么样?”她小声问到。

听到她的话我如遭雷击,放在课桌下的双手下意识地撕手指甲,“就为了问我这个?夏铃子派你来的?”

“你回话,对她感觉怎么样?和我说总行吧?”她扮演起红娘的角色。

我借用易老板的话敷衍道:“是个男生都应该都很难拒绝她吧,她那么漂亮。换做易老板可能已经乐不可支地答应了。然后呢?”

“所以你是喜欢她的对吧?”她掀开我的伪装,硬是逼问我,“不准撒谎,我看着你眼睛,你一撒谎我就知道。”

我顿了三秒,“诶……喜欢是喜欢,可顶什么用呢?”我搬出我的学生身份作为挡箭牌,“学生禁止早恋。我不想谈恋爱,一心想学习。学习使我快乐。我沉迷于学习……”

“你喜欢她。”她确认了这一事实。

经过一番闲聊后,我放松了警惕,说:“下学期分班后我就不和她一个班了,见面都难。现在离期末剩不了多少天,我不想因此分心。你转告她,让她好好学习,不要一天天想这些事情。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该说的话说完,我站起身打算从后门去小卖部。转过身,我被吓了一跳,夏铃子站在我座位后!我看了看嘴角带笑的她,又转头看了看奸笑的睿姐,“好啊,你们是合谋套我话是吧?”

睿姐站在走道前面,夏铃子站在走道后面,我被堵在了中间。“坐下,夏铃子有话和你说。”她俩变换身位。夏铃子坐到我前排空位,睿姐站在我座位边,手搭在我肩膀上。

“在下何德何能,劳烦两位女侠放我一马。”我处于弱势地位,向她们求饶。

夏铃子笑了,她往后看了一眼,转过头对我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我痛苦地双手抱头,和她解释,“我有女朋友了。”

她不信,“你找的新理由?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呢?你不说我漂亮吗?我哪儿不好了,你说。”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女朋友?”

“我就是知道。你没有,你想以这个借口搪塞过去对吧?你说没有男生会拒绝我,那你为什么会拒绝我呢?我哪儿让你讨厌了?”她坐在我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以她最自信的姿态出现,乌黑秀丽的披肩长发,蓬松的空气刘海虚掩于额前,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立体挺拔的鼻子,两片玫瑰般鲜红的嘴唇,搭配在她一张柔和的脸蛋上美若天仙。

她身上的淡香味飘到我鼻孔,我贪婪地呼吸两口,咽下一口唾沫。我拿出课桌里的水瓶喝水解渴。

“你太完美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你。真心话。”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把右手放在我课桌上,摊开。她的右手大拇指弯曲,往食指方向内折成四十五度!

我心中骇然,她竟主动亮出她的缺陷处,这又是何等的自信!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她的不完美处,以此把自己降低到一个不完美的行列。

“天生的。”

我死死地盯着那截不完美的弯曲大拇指,“为什么告诉我?如果你不亮出来我会以为你就是完美的。”

“幼儿园、小学、初中,那些男生和我玩,我每次都把右手放在背后不让他们看见。”

我冷笑,“是吗?荣幸之至。”

从军训结束后开始,我和她玩起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小游戏。我时常坐在座位上看她,她也会有意无意地看我,当我和她眼神对视时,她会迅速扭过头不再看我。

“杨老师来了。”站在我旁边放风的睿姐提醒到。夏铃子起身离开座位,和睿姐结伴走了出去。我呆坐在座位上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当天是平安夜,晚自习放学前,杨老师在讲台上嘱咐我们放学后第一时间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核心思想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圣诞节是舶来的节日,不过洋节。我在座位上埋头做作业。

下课铃敲响,我和易老板背起书包走出教室。走道上,其它班也放学了,人潮涌动。人群中,有人手拿鲜艳红苹果。男生和女生互换装饰喜庆的红色礼物盒。

易老板羡慕道:“怎么就没人给我送苹果呢?”

我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去小卖部买两个?”小卖部为了迎接平安夜的到来,提前几天准备好了大红苹果,有的装在一个礼物盒里售价不菲。

“买来的有什么意思?”

我打趣道:“你买两个,送我一个,我再和你交换不就有意思了?”

被喜庆的气氛感染,我和他在人群中笑了起来。放学后,校门口同样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易老板突然喊我停下,“快看!”

他手指的地方是校门口对面岔路口边上的小宾馆,红色灯光装饰的招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绚烂夺目。红绿灯放行,过马路的人过街。背着书包的两人肩靠肩走进了宾馆下的门厅,走上楼梯间……

“看什么?”看破不说破,我侧头看易老板,他脸上表现出极大的探索欲,双眼圆睁。

走到公交车站边等车。他说:“你没看见?那两人去开房了。”

我故意唱反调,“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去开房的呢?说不定人家是兄妹,正好住在楼上呢?一看见男女走进宾馆就是开房?思想龌龊,也可能是一起做作业,打扑克呢。”

候车的人站在公交车站,回家的人脚步匆忙。我和易老板站在公交车站边阴影笼罩下的一块空地。

易老板不服气,坚持道:“就是开房。要不要打个赌?那是家黑宾馆。”

“为什么这么说?”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双手抱胸、抬头,“宾馆开在校门口对面,有病!正常人谁会这么干,就和网吧开在学校附近一样,十有八九是黑网吧。学校附近什么人最多?学生,未成年。”

“人家做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就算是开房你管得着吗?”我嘲讽到,“你还没女朋友吧?牵过女生的手吗?”

他怒不可遏,伸出手虚掐我脖子,“我要杀了你!”

我和他打闹。不远处,走过来一对男女,背着书包步伐一致。易老板停手,整理衣装维持他一贯的绅士风度。走过来的女生牵着男生的手,有说有笑。我和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默默观看。

他们突然发现了我们,侧头投来异样的目光,加快脚步离开。

“呀!”易老板捶胸顿足,“我受不了了,快,牵住我的手,我闭上眼睛当你是个女生。”

我双手缩在胸前,“这么变态?咦,受不了,离我远点,太恶心了。”

易老板拿出苹果手机,登陆上QQ查看,“让我看看今天是哪些人在秀恩爱,分得快。”他点开QQ空间查看。

我站在他旁边肩膀挨着肩膀,和他一起浏览空间里其他人发的动态。猝然,夏铃子几分钟前发的动态出现在空间里,提到了我,文案是祝我平安夜快乐!

“她在学校发的?刚下课的时候?说你呢。”易老板把手机凑到我面前,笑眯眯地问我,“你现在和她什么关系?这么明目张胆吗?”

往上翻,不到十分钟,她的这条动态几十人点赞,下面的评论有人在问:他是谁?夏铃子回那人:朋友。

我预感大事不妙,向易老板借手机,“十万火急!”易老板二话不说,把手机给我。我登录上QQ,在空间里看到了夏铃子的动态,评论区出现了我初中同学——第二。第二在评论区说:你和他一班?我们是初中同学,好巧。夏铃子回她:是吗?私聊。

来不及多想,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修改QQ密码。

“夏铃子是住读生,她没交手机?”易老板在一旁思忖,“还特意为你发动态,这信号很明显啊。”

改完密码,我退出QQ登录,把苹果手机还给他,“谢谢你的苹果。”巧妙的一语双关,易老板和我都笑了。

额头上蜷曲的刘海挨到眉毛有些痒,我抬手整理烫卷的头发,摸到了额头上冰凉的小汗珠。我沾下冷汗在手中细看,和易老板说:“明天圣诞节,可能得让你一个人等车了。”

“嗯?你要去哪儿……过节?不会是和夏铃子吧?”他嘿嘿地笑。

“你想哪儿去了。明天可能会有事,可能。我不确定,提前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不说你不够朋友!”易老板演苦肉计,抱住我手臂,“你瞒我瞒得好惨!”

我推开他,和他说起今天下午学校发生的事,“你可别说给其他人。”

易老板听完我的描述,对天发誓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他和我说:“根据我十六年的单身经验来看,她是在追你,都发空间了,这无疑是给班上其她女生一个明示:你是她看上的人,其她女生都往后让让。”

“你说,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篮球比赛你都不带怕的,还怕她一个弱女子?”易老板成了我的狗头军师,出谋划策,“离这学期结束还剩半个月,分班后你们少见面,这关系自然就淡了。她能这样对你,也会这样对下一个男生,你现在不吃亏。”

我从他语气中听出了轻蔑和轻浮,“下一个?男生?”

易老板整理衣领、清嗓子,“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他取下书包,拉开拉链拿出一瓶香水往空中喷洒。

香水雾笼罩在我们俩头上,清凉薄荷味。

一辆十二路公交车进站,满满一车厢人。车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手抓住扶手不动如山。下车的人挤出人堆跳下车门、站在道路上整理褶皱的大衣。挤下一人,车厢内多了份空隙,人群往车厢内塞填,后门口的人往上挤……

“看到的未必真实,更多是没看到的。”我对用眼睛去观察世界产生了怀疑,我看到的只是刹那。

黑夜降临,沙龙路被阴影遮盖。路灯,道路上汽车经过的车灯,房屋内的照明灯,灯光带来了可见度,团团光亮驱散黑暗。

“眼见为实。我看到的你在班上挺风光的,成绩不错,长相也不错,走路带风举手投足间潇洒肆意,特别是你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嘲讽,还是有点魅力的。和你待一起挺舒服,就像进了戏院,我们坐在下面,周围的人、事都成了我们观看取笑的对象。我特别享受这一点。”

“这是你对我的评价吗?听起来像是在夸我。不过我得辩解一下,我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嘲讽是自嘲。”

点到为止,我和易老板不再以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在想,要是你是我,夏铃子这样你是不是早就沦陷了?”

他爽快地承认,“那还用说。跟她这样漂亮的女孩谈一场恋爱有什么不好?”

我说:“你想过代价没?当你把高中时间花在这事上,你得到了一段令人羡慕的恋爱经历?失去了什么?时间?成绩?你愿意把以后的所有赌在一个漂亮女孩身上?和她卿卿我我花天酒地?”最重要的一点我没和易老板说,我没他那样的家底和自信——自信到不用通过高考也能有不错的生活,不至于为了物质生活卑躬屈膝。

他换了副面孔,严肃起来,“认真的?我没想过这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记住的。”

一辆不拥挤、合我心意的十二路公交车晚些时候进站,我和他走了上去,到后排空位坐下。

第二天早晨到校,我把书包塞进课桌、被卡住了。我拿出书包查看,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红色小礼盒,拆开礼盒,里面是一个大红苹果,贺卡上写着:平安夜快乐!我往四周查看,睿姐和夏铃子还未来,到教室的人不多。我收下礼盒,放进书包。

早自习下课,易老板兴致高昂地走到我座位边说有事和我说。我和他走出教室。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的好消息,他课桌里有一个红色礼盒,里面装有苹果。他握住我手臂激动地说:“不会是哪个暗恋我的女孩送的吧?”

我点头,“有可能。”

果不其然,上午课间,黄樱到教室后门找我。

我走出教室,和她迈步到走廊近端的休息平台。冬日,寒风灌进开敞式走廊。我裹紧身上的黑色短款呢子风衣,无心赏景。

“听说你在二班混得不错嘛,风生水起。”黄樱开口恭维我。她上身穿着一件莫兰迪色系驼色短款羽绒服,浅灰色高领毛衣护住脖子,微胖的圆脸蛋在冷风中保持着水分。

“听谁说的?”

“不用这么较真吧。你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吗?”

我摇了摇头,“我都有阴影了,看见你准没好事。她让你来的吧?”

她手捏拳头轻擂在我肩膀上,呲牙咧嘴像是发怒的吉娃娃,“呀,谁让我是你们朋友呢,成了报信的小钻风,可恶!她让你晚上放学后等她,找你有事。”

“哼,窝瓜。”

和初中一样,听到这个绰号,她忍不住大笑。

上课的铃声敲响,我和她往教室走回。她挥手走进三班教室,“话给你带到了。”还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日语,圣诞节快乐。”

回到教室座位,睿姐问我,“刚才找你的女生是谁?”

我笑道:“好奇心这么重?我女朋友,哈哈哈……”我刻意看向睿姐身边的夏铃子,和她眼神对上。她扭过头,不再看我。

晚自习放学,我提起书包以最快的速度跑出教室,在底层二楼的走道上碰见正从十四班教室出来的她。她和两位朋友一起。看到我后,她和朋友说了几句,单独走向我。

多日不见,一如既往的熟悉。她双手拉肩膀前的书包背带、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走上楼梯间。我跟在她身边,碍于人多没有开口。走出教学楼门厅,她加快了脚步,像是要甩开我。我跟上前,问道:“怎么了?不用走这么快吧。”

直到走出校门口,我和她往右手边走去。走道上行人二三。

她质问我,生气道:“为什么改QQ密码?”

“诶……有隐私。”我牵强地狡辩。

“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她停下脚步,眉头紧皱嘟着嘴。她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羽绒服,胸前部位微微隆起,一条黑色长裤,脚下一双白色板鞋。路灯点亮,街道上树干阴影投下,在蓝色羽绒服的衬托下,她可爱得像个孩子,领口后的脸蛋红彤彤的。

我不正经地和她开玩笑,“当然有不能让你看的,还没到……最后一步呢。”

她被我的话逗笑,“你骗我!你个大骗子。”她伸出手轻轻地拍打我胳膊。

“我肩膀上被人咬了一口,现在还疼着呢,一直疼。”她站在我右手边,我虚掩右肩膀她留下的牙印处喊疼。

沙龙路冷清,冬日水雾弥漫。一辆载满人的公交车驶过,刮起一阵寒风。道路边的一架路灯苦苦支撑,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离开校门口一段距离,后面有同往这边回家的学生走来。我和她步伐缓慢,避让。

她深呼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今天找你就一件事,告诉我为什么要改密码?我想听你说实话。”

看着她极其认真的模样,我陷入了被动,思虑要不要告诉她夏铃子的事……

行至山腰眺望台,她拉着我衣袖走了进去。瞭望台两边各竖立起的照明灯像是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门内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几团盈盈光亮闪烁。山脚下远处的城市建筑群被雾霭包裹,看不透。跨江大桥成了一根时隐时现的抖线。江面如境,倒映山城。瞭望台处在背风坡,寒风往远处吹。

她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半米不到的距离,鼻子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消散。她拉住她亲手为我挑选的黑色短款呢子风衣衣袖,带有三分怨气,“你倒是说呀!”

侧边的甬道内走出一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她颤颤巍巍地走到街道拐角,把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我和她站在山腰眺望台栏杆后一动不动如雕塑。老太太好似也忽略了我们,原路返回走上楼梯间。

我越沉默,她的情绪越激动。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羽绒服下的身躯在颤抖,一双眸子里的水快要泼洒出来。我举起手投降,“你真想知道?”

她急得跺脚,“要不我为什么要找你?你有事瞒着我?”她凭直觉猜测到,“有女生找你是不是?你个花心大萝卜。”

“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侧过头看街道,一辆载满人的公交车减速进站。

她拉开羽绒服侧包拉链,拿出一张折叠的崭新百元面额纸钞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你乘出租车回去,这样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玩心骤起,我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拿过那张昏暗灯光下红光闪闪的一百元,“一百元买我一个答案?我真是个奸商。”厚颜无耻地把一百元钱放进风衣口袋里。

她睁大双眼,小嘴微张,似乎被我的举动惊到。我狡猾地咧嘴笑,“怎么,心疼了?”

她双手捏拳,肩膀和胸脯位置的羽绒服起伏,鼻孔呼出一串白气。

我察觉到她可能真生气了,拿出那张整洁折叠的一百元钱,放回她的口袋里,“开个玩笑,别当真。好好好,我说……平安夜那天,班上一个女生在空间里提到我,祝我节日快乐。我怕你误会,不想让你看到,所以就改了密码。”

她紧皱的眉头稍有舒展,“就因为这?”

我举起手发誓,“真就这。”

“我看到了会怎样?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女生可怕的直觉!几句话的功夫,她竟捕捉到了我可能存在的内心想法。我紧张起来,手心出汗。不得已,向她透露更多的信息,“诶……那女生……可能,我是说可能,喜欢我。你就当是我吹牛,总之,我也得保护人家隐私不是?”

“扑哧”一声,她笑了出来。看到她喜笑颜开,我暗地松了口气。

“那你怎么做的?接受了她的祝福?再和她说几句好话?”

“嘁,”我扮演起正义角色,“她当她是谁呢,我当然拒绝她了,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她笑得更开心了,往前一步扑到我怀里,双手紧抱住我后背,“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QQ密码给我后,有一个初中女孩找你聊天跟你表白呢……”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帮你回绝了她。”

我佯装发怒,“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再次拥抱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举起颤抖的双手抱住羽绒服包裹下的她。

“你是爱我的,对吧?”她把头放在我肩膀上,靠在我耳边问到。

“你都投怀送抱了,我很难拒绝呀。”

她双手更加用力地抱住我,“你要是骗我,我、我就咬死你!”

我被她的话逗笑,侧过头吻她的耳垂,“咬我肩膀,咬我脚趾头,咬我嘴唇,咬我……”

她哼了一声,脸蛋红到耳根,“流氓!有没有想我?”

“没有。每天都在认真学习,没功夫想你。我现在是好学生,一心不可二用。”话虽如此,我的身体却是诚实的,双手下滑到她羽绒服的下摆掀开,她里面还有一件加绒打底衫,我怕冷风钻进使她感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松开抱住我的双手重新站在我面前,“我不信!”像是要证明自己仍对我有不可抵挡的魅力,她拉着我的手走进侧边的漆黑甬道,来到楼梯间后面的老地方。

月光洒进,照耀在她紧致的肌肤上,她脸蛋红润眼眸闪动,取下肩上的雾霾蓝色书包欲放在一边。

我抓住她的手轻揉,咳了两声,“诶……就聊会儿天吧,别感冒了。现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把书包放在了一边,然后挺直身体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一顿一顿拉开羽绒服领口上的拉链。拉链特有的“咔咔”声响彻寂静的甬道。拉链缓慢地自她领口滑下,露出她小麦色的脖颈肌肤,白色打底衫,往下,打底衫下的胸衣轮廓出现,直到她突出的胸部完全呈现。我的视线被她拉拉链的手吸引,嘴唇干燥。

“咔!”她的拉链到底,被白色打底衫包裹的上半身出现我的眼前,胸前起伏的山丘春光明媚。我咽了口唾沫。随后,她伸出手取下我肩后的书包放在她书包旁边,拉开我风衣领口处的拉链。衣服拉链都被拉开,我们像是两条被剖开肚子的鱼。

她抓起我的右手,径直往她胸前放去。我的手一直在颤抖……

触碰到她的打底衫,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脉喷张。我的右手成了她摆弄的玩具,她让我五指张开,捂住了她的胸部。我摸到了打底衫下的胸衣,能感受到那物体的温热和柔软。

她“咯咯咯”地笑,逗我,“你不喜欢我吗?一点都不主动。”

我放在她胸部的右手微微用力。她上前一步,双手钻进我的风衣里抱住我。我右手还放在她的胸部上,一挤压,越发感知到她身躯的美妙弹性。我大力揉捏了一下。

她喘息了一声,十指紧抓我后背,还好有一件打底衫隔着不至于被她的指甲抓疼,“欺负我!”

得到指令,我回了句,“好咧。”左手抬起配合右手在她的胸前隔着打底衫和胸衣浅尝肉体带来的欢愉。

她发出奸计得逞般的笑声,说:“你要是再触碰到其她女生就是对我的背叛!我要你永远都记住这一刻,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她指甲挠抓,“别背叛我!”

激情过后,她替我拉上风衣拉链,也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好似时间倒流。她拿起旁边地上的书包拍打底部的灰,递给我背上。我和她走出甬道,到路边等车。或许是累了,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回家好好休息,别熬夜。圣诞节快乐!开心点。”我站直,让她可以依靠。我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她,“昨天有没有人送你苹果?没有怪罪我吧?”

她轻声细语地说:“我和朋友们互换了苹果。”

“男的女的?”

她为我表现出的醋意大发好笑,抱住我右手臂,“都是女的,你放心好了。倒是你,恐怕都忘了军训结束那天我嘱咐你的话。”

“没有!”我岔开话题,取下书包,拿出里面的苹果礼盒,“今天早上收到的,不知道谁给的,也没留个名。”

她拿过去查看,打开礼盒拿出苹果,“一定是那女生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

她把苹果扔了出去,“直觉。”

我正想说什么。道路上一辆速度飞快的跑车疾驰而过。苹果被撞到,在车轮下四分五裂,白色果肉和着红色皮散乱一地。后面跟着接连几辆跑车驰过,苹果变成了苹果泥和苹果汁。

我开玩笑道:“今晚老鼠们加餐了。我也加餐了。”

“心疼了?”她双手抱胸,傲娇地侧过脸假装生我气。

“之前我拿走你的一百块你心疼没?说真的,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笑嘻嘻地问她。

她回过脸,嘟着嘴,“那时真想给你一拳,打断你鼻梁。”

“现在还心疼不?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我伸出右手虚抓。

“流氓!你车来了。”

我转过头看车来的方向,十二路公交车并未出现。回过头,她已跑了出去。周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站在原地提高音量,“小心点!”

跑出一段距离,她回过头和我挥手,“知道,下次再见。”

我不甘心地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她说:“你想我的时候!”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一跳一跳地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元旦晚会前一天,晚自习下课,教室内比平日更加闹腾。杨老师不在教室坐镇,各方妖魔鬼怪现行。教室成了狂欢场,聊天喧闹声震天。我坐在教室后排感触更深,不止我们二班,后门对面的三班也是,整个走廊上的班级都陷入了躁狂。

走廊外,有人大喊:“学什么学,明天元旦嗨皮,跟我一起放纵!”

“哪个班级的?”走廊另一端办公室方向,巡查纪律的教导主任低沉的男声响起。

熙熙攘攘的走道陡然出现诡异的岑寂,鸦雀无声。教导主任又问了一遍,“刚才谁在喊,出来!”

无人应答,人群在走廊上停住脚步,一双双眼睛看向教导主任的方向。

“嘿,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自己不学不要影响人家学。谁喊的,站出来!”教导主任认死理,要杀鸡儆猴。

人群的另一端有个男生应答,“老师,您听错了,刚才是楼上喊的,传到下面来了。”天花板上跺脚的声音传下来,想必是我们一样在欢闹,只不过未受到教导主任的影响,仍然在打闹频繁跑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其他人帮忙掩护,“好像是从外面窗户传进来的,不是我们这一楼。”

“对对对。”人群应和,气氛逐渐恢复正常,“是楼上,老师您听错了。”

教导主任戴着厚眼镜,头顶稀疏,西装西裤加皮鞋,挺着啤酒肚路过门口,往楼梯间走上去。“是吗?我上去看看。”他走上楼梯间到二楼询问……

人群爆发出胜利的笑声。有人小声说:“快走快走,都散了。”

教室内也因走道外的小插曲更加热闹。前桌黄伟转过身问我一道化学题。军离开位置去讲台上擦黑板。易老板在新的位置中和周围邻桌处得不错,正和前排两名女生说笑话,艺术生坐在他旁边冷静得像一块冰,手拿一只签字笔在白纸上涂画。

我把黄伟问我的一道题稍有保留了地教会了他。他转过身去。这时,睿姐和夏铃子起身站到我座位边。睿姐依旧充当了放风角色,盯防四周的人。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关注我们这儿。夏铃子走到我右手边,伸出左手把一个手心大的手工信封放到我课桌上。

手工信封用卡纸叠成,在开启处粘贴着一颗用红笔涂满的爱心纸片。

“给你的。”她留下一句话。

前桌的黄伟耳朵动了动,蓦地转过身,眼睛圆睁,快如闪电般伸出他短胖的手臂朝那信封袭来。我也伸出手去防御,却慢了一步。

他把夏铃子放在我课桌上的手工信封抢去了!接着,他发出起哄的声音,大喊:“哪儿来的情书!”

声若炸雷,所幸杨老师没在教室,其他同学被他的话吸引,瞬间投来瞩目的眼神。睿姐和夏铃子站在我旁边成了被关注的对象,怨愤的拳头落在黄伟厚实的肥肉上。

他把信封捏在手里,双手缩到胸前,“啊,杀人灭口,快救我。”

我站起身掐他脖子,咬牙切齿道:“交出来!”

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由我怎么挠他痒痒,拳头擂他,他就是不松手,死死握住信封。信封在他的胖手里变了形。

“黄伟!”夏铃子郑重地喊了他一声,带有明显发怒的语气。

和黄伟交好、班上爱起哄的同学往这边走来。这一幕使我回想起上次的不悦,我清了清嗓子,喝退他们,“别过来!”

孤立无援,他的反抗显得招人厌。他把手里的东西扔向讲台,“纪律委员呢?我举报!”

我狠狠地给了他肩膀一拳,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教室内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十双眼睛发出的视线宛如刀斧,拦截我的去路。我成了教室内唯一在移动的人,像是一出表演。

我抬起左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异样的自信蓬勃而生,嘴角带上惯有的嘲讽。黄伟想让我出糗,在我看来他的手法何其卑贱,千方百计地阻拦在我和夏铃子之间,我不由得出结论:这家伙暗恋夏铃子。越是这样,我倘若真表现得唯唯诺诺不堪一击便是给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以弱点。我昂首挺胸,以无畏的姿态迎接他的挑战。

脚步变得沉稳,我坚定不移地走上讲台,捡起变形的手工信封,塞进衣服内兜放好,从容不迫地走回座位坐下。

上课铃声的敲响为这场闹剧拉下帷幕。

放学后,易老板收拾好书包到我座位边等我。我收拾好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神与夏铃子相对。她正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我露出一个畅意的笑容微微点头,和易老板走出教室。

前脚刚走出教室门,易老板便开口问道:“晚自习的情书怎么回事?夏铃子给的?”

我拍了拍衣兜,“还没看呢,不知道。”

他伸手向我衣兜,兴奋道:“拿出来看看。”

我扫开他的手,笑道:“又不是给你的,你看什么。”

“我也不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真给你看了说明我这个人不过如此,只是把它当作一种炫耀、从你那儿获得虚荣成就感。要是让夏铃子知道,她会怎么想?”我强硬地回绝了他。

穿过操场上大台阶,走出校门口,我和他到老地方等车。

“那你为什么要收呢?你不都拒绝她了吗?”

他的话提醒了我,在他看来,我收下了她的情书。我沉默无言,做了一件错事。我嘴上虚伪地说着自己的高尚,做出的行动却是接受了她的情书,我的行动叛离了初衷。我手伸进衣服内兜,摸到信封,忍不住想看看内容……

虚荣!可恶的虚荣,我收下她的情书也是虚荣!我能摆脱外界他人带来的虚荣,无须在意他人的目光,可却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虚荣——我渴望通过这封情书加以证明自己的雄性魅力!隐晦的思绪流过,原来真正的我是这样不堪。如果我是一个意志坚定、品德完善的人,那么我跟本不会收下这封情书,也不会去好奇它的内容。我做不到!

易老板撕破了我的脸皮,我良久不言,陷入对自我性格中卑劣部分的痛恨。低头,我看到自己身上穿的一件修身黑色短款呢子风衣,一条藏青色锥形裤,一双白色板鞋,有个人样。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我问他。

易老板咧开嘴笑,露出两颗洁白门牙,“顺其自然。明天元旦晚会后过后还剩十几天就学期结束了,我和你待一起的日子也不多了。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小龙女和杨过都中了绝情谷的情花毒。情花,此花无果,或酸或甜或苦或无味,花上有刺,刺上有毒。你不会中毒了吧?哈哈哈……”

我呆立原地,内心五味杂陈。

和易老板坐在十二路公交车相邻座位上,他要我拿出情书来看,几次我都差点没忍住要拿出来一睹为快。到家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和他分别后,我小跑到路灯下,借着昏暗灯光摸出了衣服内兜的信封。

一颗红色爱心粘在信封开口,我把它掀开,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以及一张大小刚好的卡片。

十八岁以前,我没读过多少书,读的也大多是课内的教科书。这封情书是最能拨动我心弦的书。时隔多年,我记不清上面每一个字是怎么写的,唯一能记住的是曾经的情感波动。读完情书,无尽的喜悦海浪般涌来。十二月底的夜晚天寒地冻,我站在一盏路灯下读一个女生写给我的情书,心潮澎湃、周身火热。

折叠的纸条上汉字隽秀,一想到她右手大拇指握笔写下这段文字,我更觉得这何其珍贵。硬卡片上英文字体浪漫,我甚至较真地找出了几处语法错误。我站在原地傻笑,沉迷于自恋情结。

重新把纸条和卡片放进信封,还有那颗摘下来的小爱心一同放进去,我把信封小心放进衣服内兜,防止它折损。回到家,我走进卧室房门,背着父母把信封放在我自认为最隐秘的地方——书桌抽屉下方的落灰角落。

第二天出门时,我心情大好,对母亲说不用打扫我的房间。

元旦晚会在下午举行。午休过后,杨老师和体育委员带领我们走出教学楼到操场划分的区域就坐。低年级坐在高年级前面,我们在场地靠边占据了一个视野不错的位置。坐在舞台下、最靠前的是学校高层领导。

天公作美,阴天,一张灰色幕布铺天盖地。搭建好的舞台一片鲜红,喜庆的条幅在微风中荡漾。操场上人山人海,从教学楼提着板凳出来的学生一排接一排。校园外、伫立在山坡上的居民楼,一个个黑点挤在走廊上攒动。

教导主任站在舞台前端,接过台下递来的一只话筒,“喂喂,大家不要着急,有序进场……各班表演节目的同学到后台准备……”

今天午饭时间过后,睿姐和夏铃子等其她出演节目的女生都没在教室。听其她女生说,是去提前准备化妆换衣服了。易老板坐我旁边,拿出苹果手机拍照,“来个合影。”

他高举手,摄像头对准我和军,我们三人出现在屏幕内。我举起右手到脸庞比剪刀手,“耶!”

一张照片记录下此刻我们三人。易老板把照片上传到QQ空间发动态,征询我们的意见,“我发了,借你俩帅脸撑撑场面。”

班上正在刷QQ的人不少,不到五分钟就有了二十几人点赞。他把苹果手机给我看,在点赞的人中,我看到了夏铃子,她评论道:待会合个影!

他笑着问我,“怎么回她?”

“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问我干什么。”

他揣摩到,“待会儿合个影?是和我一个人?还是我们三人?这……很摸棱两可呀。”

军转发了易老板的动态,评论区空白。他把手机给我看,对易老板说:“应该是和你一个人。”

我和军笑了起来,“别拉上我们俩。露脸的事我不愿意干。”

操场上的座位顺序按班级划分,我们处在左手边第二个班,远离中心区的吵嚷。杨老师站在操场空位区和其他班主任交流。同学们大多在捧着手机凑在一堆玩耍。舞台还在准备,音响不时传来杂音。志愿者在每个班区域的最前方手举标牌。几只鸟雀停在光秃的树干上凑热闹叽喳。

“结束后去深色上网?”易老板坐在板凳上翘二郎腿,发起新的话题。

我看了眼军,等他回答。

军关闭手机屏幕,“今天我有事,去不了。下次吧,期末结束后去。我得回家过元旦。”

“你呢?”

“看情况,到时候再说。”

他“哦”了一声,双眼眯成一条缝,“有情况?陪人过节?我懂了。”

说话间,黄伟的惊呼声在身后传来,“她们过来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抬起头,想要看看她们是谁。只见,一群身穿古装汉服的女生们一齐走过来,个个头发盘在脑后脸庞清秀、一颦一笑恰似红楼梦里走出来的丫鬟小姐们。白色裙摆拖地,淡粉色腰带系在纤柔细腰上,胸脯位置束了条蓝色丝巾,白皙锁骨脖颈露出、风韵秀雅。其中,夏铃子走在最前方,眉心点一颗朱砂红,两片红唇娇艳欲滴,体态丰腴仪态万千,一只脚迈在另一只脚前款步而来。

阴沉沉的天空下花朵绽放。女生们捂嘴嬉笑,铃铛般的笑声清脆悦耳。操场上附近的人都被她们的出现吸引去目光,凑到一起议论纷纷……

“女生化妆后更漂亮了。”易老板充当观察员,拿起他的苹果手机拍照,“玲子姐在看我诶。”他站在板凳上,高举手挥舞。

趁演出还未正式开始,杨老师喊我们聚一起拍照,记录这美好时刻。穿汉服的女生们站在一排,温文尔雅举止端庄地合影。班上的其他同学也走了出去,拿起手机和好朋友们拍照。易老板拉我和军,“我们出去跟她们照一张。”

“我脸皮薄,你自己去吧。”我坐在座位上和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易老板一个人走了出去,拿着他的苹果手机和女生们激动地打招呼。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我叹息道:“要是我们没被踹下来,现在也应该穿一身汉服吧。”

“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军接我的话。

“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热情大方的易老板融入了女生群体,站在她们身旁委托其他人拿他的苹果手机拍照。他双手抱在胸前,自信得让我有些妒忌。我摸了摸温热的脸颊。

其它班表演节目的男男女女从舞台后走出,到自己班级和朋友们拍照。一时间,操场上满是“咔咔”、“茄子”声,欢笑声在空中飘荡。我落寞地坐在板凳上,想找一个光线更暗、更安静的地方躲起来,我想起了山腰眺望台侧边的甬道。

“多热闹,我们是观众。”

“还在为那事耿耿于怀?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用抛头露脸,也不用紧张,就这么坐在舞台下静静地看。”军不以为意,身上一股子慵懒气息,像是躺在阳光下晒太阳的肥猫。

我扭过头往后看,这才发现周围几圈的位置都空了,大部分同学都跑到侧边空地去和装扮精美的女生们合影,在树荫下三五好朋友追逐打闹。艺术生独坐后面,腿上搁放一块硬板,上面铺了张白纸,他手中的签字笔滑动。

“现在这儿就剩我们几个人,感觉很可怜,被人群抛弃了。”我自嘲到,“有人欢喜有人愁,我现在好想回家。”

“我以为你会和易老板一样跑出去,没想到和我坐在这儿。”军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笑,“看来,我们都有一个孤高自傲的灵魂。”

“嘁,胡扯。”我起身拉他,“走,去热闹热闹。”

军和我一同走出去,往正和女生们打成一片的易老板处进发。

走出去不到十米远,舞台两旁的音响试好了音,主持人的声音传出,“请各班表演节目的同学到候场处签到……”得到消息后,女生们站成一排往舞台后方走去。夏铃子走在最前方领队,路过我们班区域前方时回眸一瞥,和我眼神对上,她露出桃花般的笑容,随后快速转回头不再看我。

易老板走回来,“早些时候叫你来不来,现在人家走了你才来。”他望着女生们离去的身影温情地摇头,从他嘴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诗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还他一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教导主任站在舞台上,吩咐班主任们整顿各班纪律。散乱的人群恢复到有序状态,一个个班级如一块块切割好的豆腐块摊在操场上。

舞台边的工作人员们紧锣密鼓地安排,主管人员做最后一次调试,“各单位准备就绪!”场地上的彩色强光灯、音响运行。舞台正前方靠后留出了一长条空地、架起几台摄像机全程记录。三男三女仪表堂堂的学生主持人笔直地站在舞台正中央,身穿华服、烨然若神人。

背景开场声奏起,元旦晚会开幕。台上六位主持人训练有素,手拿话筒吐字清晰地做开幕式介绍。我竖起耳朵细听他们说话的声音,节奏流畅情绪饱满、不带颤音。我直起背往四周扫视,台下绝大多数人都在认真欣赏。

“我宣布,第二十四届元旦晚会正式开始!”彩色强光灯以某种韵律往四周扫射,配合大音响里隆重的音乐声,欢快的节日氛围瞬间笼罩整个场地。欢天喜地,人群举起手拍掌欢呼。所有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加入这场狂欢。

红色刺激的舞台,不管是地毯还是背景标牌、空中飘动的丝带都是鲜血般的红,在阴天的衬托下艳丽。与舞台相比,周围所有东西都黯然失色。硕大的音响发出节奏感强烈的打击声,不可阻挡地钻入在场每人的耳朵。这时候想要分心做其它事几乎不可能,唯有全身心地沉浸体验、放纵……

“呼!”呼叫声化作实质性的浪潮在人群上空翻滚。我也跟着周围人群站了起来,伴随音乐节奏肆意舞动身躯。

“下面,请欣赏开场舞串烧……”

节目开演,人群逐渐恢复理智,坐在板凳上欣赏。上台表演者所在的班级响起助威声。

每到艺术节、歌舞比赛活动,我都自觉己身孤陋寡闻,大多是我从未听过的歌曲,更别谈看过的舞蹈。每一次都是全新的体验。舞台上的人唱歌、跳舞,在我看来都是勇敢的行径,敢于在大场合登台亮相确实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要是我上台,想必早已紧张得不行,这时我才庆幸不用站在上面,仅作为一名观众在舞台下欣赏。

我不禁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把自己展示给他人,歌喉、灵活美丽的身躯、特殊的才艺……我反正是难以做到。看着舞台上动作张扬的街舞,与台下一动不动的观众,我找到了答案,我一直差一个东西——信心。我害怕站在那上面,源自于我没自信、没底气、没能力。倘若我是个才华横溢多才多艺的人,想来我也不怕那引人瞩目的舞台,因为我有底气能随时应对任何变局。强大的自我实力带来自信。我想起来,考试前准备充分的我也是有信心的。

“啊!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我在舞台上独自跳一支机械舞、露两手太空步,抑或是身着燕尾服如痴如醉地弹一首《卡农》,那场面一定爆炸。可惜,我是莳怀安,成不了他人。我不断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不去学一支舞蹈,去唱完一整首歌,去学一种乐器……坐在舞台下,我想明白了,我是观众,不是夏铃子一样的演出者。

时间是公平的,当舞台上的人登台亮相唱歌跳舞,老话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定当是下了许多功夫花了许多时间练习,那时,我又在做什么呢?

我吐出一口浊气,释然了。勤学好问男坐在板凳上正举着手机录像。胖子坐在板凳上两只小眼睛看舞台。如果以成绩来划分“好坏”,我们这批相对来说的“好”学生,大把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预习复习做题,哪儿还有时间去做其它事?当我在羡慕舞台上演出的人,可能他们也会在月考后、私下羡慕我的学习成绩,或许。时间公平地摆在我们每人面前,让我们做选择,不全然是我们,还有我们背后的父母,家庭环境,所有一切可以影响到我们成长的因素。所以,我十六岁时,坐在舞台下。

开场舞和串烧完后,主持人上台介绍下一场节目。提前准备好的演出人员从舞台边登台,背景音乐变化,在前奏声中拉开帷幕。舞台成了魔盒,一首舞曲在上面进行。

节目单上,我们班的舞曲在第七个出场。

当十八名古装美少女出现在舞台上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特别是站在最前方领舞的夏铃子,无疑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我听在后方人群中有人在喊:“校花!”褒扬赞美之声不断。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果然,人们都喜欢美的事物,美丽的衣物,美丽的景色,美丽的人儿。

凡是不美的事物都不被人铭记,所以,我记住了舞台上的夏铃子。我为自己的语言匮乏感到羞耻,单一个“美”字概括得有些草率。我绞尽脑汁要去形容她,找到能准确描述她的词语,她似神仙姐姐,她似百花丛中的一朵奇葩,她似玉娇龙里的美妇人!原以为,我会永远记住她的样貌容颜,她的眼眸何其有神,她的鼻梁何其挺拔,她的肌肤何其白皙。几年后我惊骇地发现,即使在QQ空间看到她最近的自拍照,我也不认为她是十六岁的她!她变了,永远变了。这是一个悲痛的事实,她再无从前的美了!留给我的是模糊的感觉。与此同时,我还记住了她右手大拇指的畸形。

隔着一段距离,我站起身看向舞台最前方的夏铃子。她随《恋人心》音乐舞动,柔软得像一朵天空中一尘不染的云。我在看她舞动中的右手。

易老板的苹果手机电量消耗殆尽,拿出书包里的充电器接上,拍下一张张照片。我眼睛看向舞台上的夏铃子,侧头和易老板说:“为什么要拍照,用眼睛看不好吗?”

易老板不以为然,“眼睛会忘记,照片不会。”

我与他争辩,“记忆比照片更美好!说不定哪天你照片毁了呢。”

“说不定哪天你人还毁了呢,我照片还能当传家宝!”

我被他的话堵住了嘴,赌气似地站在板凳上高他一头看舞台。他也站上板凳,举起手机录像。他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在嘈杂的环境中靠近我,说:“要是以后哪天,我拿着照片告诉我儿子,看,舞台上最出众的那个就是你妈,过了几十年,还拿着照片对我孙子说,看,这是你奶奶,哈哈哈……是不是感觉很浪漫?”

“你喝酒了?醉这么厉害?”我嘲讽到。

他用手肘拐了我一下,“口说无凭,照片就是证据!”

舞台上,舞曲进行到尾端。我说:“听你这么说,以后我或许会爱上拍照。”

之前晚自习练舞,《恋人心》这首歌听了几十上百遍。现场,一听到音乐我都能回想起在多功能室练舞的场景,身上的肌肉听到歌声后以为还会像以前一样舞动,我和它们说了声抱歉。台上的女生们动作整齐划一,按照编排好的队形变化,众星拱月般围着夏铃子。这儿有一段她的独舞……

“你问西湖水偷走她的几分美,时光一去不再信誓旦旦留给谁,你问长江水淘尽心酸的滋味,剩半颗恋人心唤不回……”音乐声减缓,登场的十八名女生顺利完成了舞曲,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

掌声雷动久久不息,叫好声四起。我也拍手鼓掌,感谢她们带来的演出。走下舞台,她们往班级所在的方向走来。杨老师站在最前面迎接凯旋而归的她们。主持人上台掌控局面,承上启下,对前七个节目作总结发言,让评判席的人打分,评选出一二三等来……

她们像是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落在我们班空位上,兴奋地朋友分享舞台上的经历。我坐在位置装作不关心模样,竖起耳朵偷听。睿姐和夏铃子走到我们座位边,喊我们出去合影。

我往后缩了缩。近距离接触,她们身上香气扑鼻,脸上浓妆一层白粉,真如画里走出来的古代美女,眼眸漆黑、两片红唇鲜艳,面带笑容花枝招展。爽快的易老板第一个站起身,“好啊。”

他一手拉我一手拉军,“一起。”

睿姐也催促道:“走吧,大家一起合影,留作纪念。”

舞台上继续,演出小品的几人粉墨登场。我和军走出班级,不再看节目。操场边原本是留出来的空地,现在被占领,成了拍照区。其它班舞蹈结束后的同学穿着舞蹈服和朋友们来这儿摆拍。到处都是手机、相机、摄影机,代替了眼睛。

“桃雪,帮个忙。”分散拍照的人群中,夏铃子碰到和朋友拍完照往回走的桃雪。

桃雪快意地答应。来到一处合适的空地,夏铃子把手机给桃雪。五人站位,易老板把我推到中间,他站在我和军的中间,我挨着夏铃子,睿姐在她旁边。

“要不要喊三二一?”桃雪拿起手机做好了拍照的准备。

“随便拍吧。”

“三,二,一!我拍了。”

“咔!”黄伟冒了出来,挡在桃雪面前做鬼脸。

黄伟作恶多端,引来一片谩骂声。经过一番较量,我喊来禽兽帮忙,用拳头威胁,把黄伟赶了出去。

重新拍照,桃雪拿好手机,倒数三个数。在她数到一时,站在我身旁的夏铃子斜上方往前一步,侧过头朝我微笑。

“咔!”桃雪走过来把照片给我们看。

照片上,夏铃子身位错动,看上去就像是在亲吻我右脸颊。我伸出手想抢过手机删掉照片。夏铃子离得更近,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缩了回来,“你、你……”

她把手机拿在手中摇晃,狡黠地说:“照片而已,不用当真。”

易老板推着军往回走,故意避让,“我们先回去了,回见。”

我正要跟上他们,夏铃子站到我面前。睿姐站在另一个方位。三人呈三角状,隔出一片小天地。四周的人都在拍照聊天,少有人注意到我们。往更外围走去,到临近二楼食堂、操场边缘的一颗国槐树下,睿姐没再跟来。我和夏铃子站在高台的栏杆边。下方是食堂一楼,山腰植被入冬后凋谢、只剩下褐色的枝干倍显凄凉。

右手边远端,舞台上的小品正在进行,不时引发台下笑声。我手搭在栏杆上看向远方和天相接的起伏群山。天空阴沉,灰色调的云漫天,越往远处颜色越黑。几只鸟拍打着翅膀飞过。

夏铃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我身边。

舞台上的小品结束,又是一阵掌声。下一个节目是个人独唱,来自高三的学长。我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生我气了?”

“很不舒服,像是被你抓住了把柄。”

她轻笑,“你怕我?”

“我怕的东西很多,现在也怕你乱来。手机给我,照片删掉。”我摊开右手放到她身旁。

她手机拿在右手,却抬起左手有放在我右手上的趋势。我收回了手,避免和她接触。

“你看,果然怕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怕我呢?你不是经常看我吗?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你又不看我了。”她侧过身,看着我。

我抿嘴苦笑,眼睛直视前方,“两码事。照片删掉。”

“为什么?怕……有人看到照片?谁?”

“我不想有人受伤,”我语气诚恳地说,“我有女朋友了,怕她看到误会。”

“她是谁?”她将信将疑。

这时,我在想,如果一开始我就吐露实情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事,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为什么想知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结果不就行了?我不想你知道她,也没把你的事告诉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军训后来找你的那个女生?你初中同学?”她追问。我隐隐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

我说:“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意义吧,何必呢。算了。”

“你骗了我。今天才告诉我。”她的语气冰冷,指责我。

“之前你不信,现在你相信了,怎么能说是我骗了你呢。”

“我猜一开始你一定犹豫了,在我和她之间选择谁?对不对?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该做选择题。元旦快乐。”我朝着班级所在的区域走回,留下她一人沉默地站在那儿。

易老板见我回到座位,关心我和夏铃子说了什么。我告诉他有新情况,放学后直接回家完成各科作业。

“军呢?今天一起去车站?”

军拿出手机看时间,“我放学后得回趟寝室,而且我不在校门口赶车。”

激昂的歌声自音响里传出,热闹中我竟感一丝疲惫,坐在板凳上驮着背打起哈欠来。

“困了?”易老板和我并排坐,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啪”的一声,“给你提提神。”

“我突然发现这种活动好无聊啊,还很累,耳朵嗡嗡响。唱歌跳舞也很累。真想躺在家里的大软床上睡觉,还是阴天,晚上下雨就更好了,美美睡一觉。”

易老板嗤之以鼻,“你这是未老先衰。”他拉着我站起身,“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活力,歌舞升平,多好。”

舞台上一曲音乐结束,接着是一支由一男一女搭档的拉丁舞。

我沉下身重新坐在板凳上放松身体,“也许这种活动不是针对我这种人的,是吧,军?”军坐在我旁边,眯着眼睛无所事事。

“我志在高山,你志在流水,都挺好。”

“我的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什么都不会。呜呼哀哉!”我自嘲到,在朋友面前贬低自己意外地使我感到放松。

军一只手放在我大腿替我按摩,“每一天过得舒服已经很不错了。”

易老板拍了几张舞台照片给我们看,让我们欣赏他的摄影作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舞台上的演出一出接一出,直到结束。主持人上台总结所有的节目,同时揭晓评比结果、宣布获奖名单。《恋人心》舞蹈获得了一等奖,夏铃子作为代表站上去领奖。她站在上面艳压群芳,举起奖杯朝我们挥舞。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本次元旦晚会圆满结束!”舞台上六位主持人一齐鞠躬。散场的背景音乐响起。年级教导主任站在舞台上拿过话筒组织疏散。杨老师和体育委员领队,跟在一班后面从侧门进教学楼,回教室。

板凳搁放到地板上,随之响起的还有同学们的叹息声。杨老师坐在讲台上作总结,表扬以夏铃子为代表的舞蹈队,说她们的辛苦都没白费、一等奖就是最好的证明。教室内响起掌声。讲台正上方贴了八个印字的标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窗户外天色暗沉,霞光被云层遮挡,一轮火红的圆盘悬在远山上,看上去像是一只眼睛。

“要不要放学等你?反正易老板也要做扫除。”我问军。

“不用,我放学后还有点事,不和你们一起了。”

杨老师总结完元旦晚会,转而讲述起下一次分科考试会在元旦节后进行。对于考试,我倒希望它快点到来,因为这是我目前为止唯一能证明自己的方式——通过考试成绩排名,名列前茅的滋味成了我学习的动力,也是我学生身份的彰显。每次考完试,教学楼门厅旁边都会竖立起一块红榜,年级前一百名的人名字会出现在上面供千人瞻仰。

放学后,杨老师走出了教室。军和室友回寝室收拾行囊,我收拾好书包靠在后门墙壁等做扫除的易老板。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教室。舞蹈队穿汉服的女生们手挽手去卫生间换衣服。

放学后的高峰期,走廊上人挤人往楼梯间去。我坐在教室后排避开这拥堵。人群中,黄樱从三班门口走出,路过。她脱口而出一句日语,随后翻译,“你好的意思。”她走进后门避开人流,扫视我们班教室。

“日语?好好的中国人学什么日语。”我吐槽她。外面的人像是雨,我们俩站在门内躲雨。

她瞥了我一眼,压低眉头教训我,“日本的漫画是天花板,你这种不看漫画的人是不会懂的。很多优秀的漫画原版都是日文,看汉化的没劲儿。”

我倚靠在墙壁上双手抱胸,恢复朋友的友好语气,“高考准备报漫画专业?马上分科,你文科还是理科,艺术生?”

“有这个打算,准备出国。理科吧。”

“出国?去日本?”我收起对眼前这个女孩的轻视,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你一个人?去异国他乡生活?”

她不好意思地摆手,“还没决定呢。”

闲聊了几句,走廊上的人减少,不比之前拥挤。黄樱和我道别,往楼梯间走去。几句话的交谈,我们对彼此的近况有了了解,她恭维我成绩不错,我预祝她实现梦想。她离开后,我站在原地发愣,内心波涛汹涌。虽同处一所学校,我和她却渐行渐远,初中时和她同桌倍感亲切,因为她也有咬手指甲的恶习,刚才和她聊天时我还特意看她的手指头,和我的一样残缺、丑陋,我感到心安,像是在茫茫森林中遇到了同类。当我得知了她的计划后却是另一种异样的感受,她的热爱和勇敢打击到我。

教室内做扫除的同学拿扫把把垃圾扫到一推,再用畚斗倒进垃圾桶。易老板提起垃圾桶,和我比划一个“OK”的手势走出教室前门。

我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夏铃子从后门走进教室,接着睿姐也跟了进来。她们换下了汉服放在一个包裹里,到座位收拾书包。

“还没走呢?”睿姐笑着问我。

“等易老板扫除做完。”

其她换完衣服的女生也走进教室收拾书包,教室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睿姐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女生们听到后安静下来,满含笑意地看了看睿姐、然后是我。我靠在后门、随时能走出去,不知道她们又要演哪出。

夏铃子离开座位走向我。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觉得漫长得像是在操场跑了一圈。她走到我面前,一双眼睛直视我。后门外、零星两三个人路过,一个高个子男生注意到我们,停下和夏铃子打招呼。

看到我的存在,高个子男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嘱咐夏铃子早点回家。我脸上保持一贯的微笑。

她和我说那是她表哥,似乎怕我误会什么。我不近人情地说:“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教室内只剩下换舞蹈服回来收拾书包的女生,她们时不时看向我所在的位置。讲台上擦黑板的值日生完成了工作,拿起课桌上的书包走了出去,其他几位同学聚在前门做扫除收尾工作。出去倒垃圾桶的易老板还未回来。

“元旦出来玩?”她提到第二的名字,“她过生日,邀请你也来。”

“你们是小学同学?关系很好吗?”这才,我想起来她和第二同姓。

“我们一个小区的邻居,小时候常一起玩。你也来。”

我摇了摇头,颇为尴尬地说:“是你邀请我的?我和她关系还没好到这份儿呢。”

拆穿她的真实意图,她倒并不恼怒,和颜悦色道:“是我邀请你的,你会来吗?”

正当我打算溜走到外面去找易老板,后门响起一声不自然的咳嗽声,循声望去,徐思思背着书包出现。夏铃子和其她女生侧头,纷纷看向她,场面静寂异常。一双眼睛对上十几双眼睛,她孤零零地站在外面,坚定昂扬,扫视了教室内一圈,最后眼神落在我身上。

她当着我面说:“我找莳怀安。”

压力来到我这边,夏铃子也看向我,像是在等我回答她的问题。易老板拿着垃圾桶欢呼着跑进来,当他看到后门处的情形时当即闭上嘴静步退出教室门。

我从依靠的墙壁上直起身,脚步挪动,站在夏铃子和徐思思的中间,隔断她们俩。我对夏铃子摇了摇头,走出教室门。身后,夏铃子追问道:“你会来的,对吧?QQ上告诉你地址。”

徐思思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我回头和夏铃子说了声抱歉。易老板站在教室前门外,我和他挥手道别。

她走在我右手边,双手紧抱住我右手臂。教学楼内还有其他同学,我想挣开她的手,“还在学校呢。”

“我不介意。”她不松手。

走上楼梯间到教学楼门厅,遇上一个染红头发、戴无边框眼镜的中年女老师(之后不久我才得知她是理科实验班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她伸出手指指着我们气愤道:“呀呀呀,这是哪个班的学生?太不像话了!大庭广众下,还在学校……”

她低着头举起手遮脸,带我改变前进方向,往教学楼另一端临近卫生间的侧门走去,让我别回头看。走道上其他路过的学生听到女老师的话站在两边让道,诧异的目光落在我和她身上。所幸,女老师未追上来抓我们。我们拐过转角,灰溜溜地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小跑出教学楼她才松开手喘气,“差点被她认出来了,她教我们班物理。”

过了放学潮,学校空旷,稀稀疏疏的学生背着书包往校门口外走。我们绕了半圈重新出现在操场上。篮球场有人在打球,我看到了禽兽的身影,场内还有球队其他成员,马大头和丹凤眼也在球场上奔跑、传球……

“那你还抓住我不放手。”我活动右手,“都麻了。”

她走在我身边,气鼓鼓地说:“她就是那个给你写情书的女生?还挺漂亮的。”

我咧开嘴傻笑,“我也觉得。”

她郑重地喊了声我的名字,“你怎么能这样!”

我收敛起脸上轻浮的笑容,严肃道:“在我心中你最漂亮了,谁也比不上你,放心好了,别生气。”

篮球场上五对五,禽兽和马大头同时站在篮筐下抢篮板。为了避开丹凤眼,我和她绕开篮球场,从乒乓球场走上校门口的大台阶。

“她跟你说什么了?你答应她了?”她问我,语气中夹带怒气。

“怎么可能?你不来我也会拒绝她。她和第二是好朋友。我很认真的,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看着我向她保证的认真模样,她笑了起来,嘟着嘴和我说:“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话吧,不能背叛我!”

我俏皮道:“我当然会守身如玉了,你也是哦,嘻嘻嘻……”

“讨厌!”她脸蛋泛红,灵动的眼眸柔情似水,手指用力狠狠地掐我手臂。

校门口,保安室看报的老大爷认出我,端起茶杯出来一顿夸赞今天元旦晚会如何精彩,还不忘表扬我几句,“你在上面跳得也不错。”

我挠了挠头,不愿扫兴,和老大爷瞎侃了几句。

走出校门口,我和她往右手边走去。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我怎么回事。我和她说起那个早晨六点半的囧事,简要解释练舞的事。

听完后,她脸上非但没有出现笑容,反而质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这些?瞒了我这么久!”她加快脚步甩下我。

我跟上前好言劝说,拉住她的书包,“没瞒你,才不跟你说了嘛,之前你也没问我。”

“你每天和她待在一起练舞那么长的时间,傻子也知道她对你有意思!”

我打断她的话,再次强调,“我已经拒绝她了。”固然,出于私心,我未和她说起情书的事。

“是吗?”她看着我眨眼睛,“我错怪你了?”

下午四点半,沙龙路门店前装饰的红丝带飘荡在风中,装修建材店铺营业,少数几位客人走进走出。前方,背书包的五名学生嬉闹着拐弯,钻进深色网吧。

“可不是,如果我不……爱……你了,也不会陪你走这段路,我可能会和易老板一起回家、做作业,也可能和他们一样去上网。”我指着深色网吧的招牌给她看,“占用了我无比宝贵的时间,怎么赔偿我?小妮子。”

她双手环绕上我的右手臂,“我还不够吗?”

我抬起左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具体点儿!”

她在我腰间掐了一把,“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就知道想那点事!”

前方一股微风吹来,我把风衣领口往脖子上提了提,舔舐干燥的嘴唇,“你怎么知道我想的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看你有没有猜对。”

“不要!羞羞的。”她把头埋在我臂膀后。

我忍住不住发笑。

山腰眺望台出现在路边,我和她走了进去,站在栏杆后眺望。身后道路上的车辆路过留下残音,路人稀少。眼前是被云雾笼罩的山城,一条跨江大桥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地穿梭,青色江面明似镜、倒映群山,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山虚虚实实,大群黑毛乌鸦从侧边飞出消隐在云雾中……

“在想什么?”她问我。

“我在想眼前的景色难得一见,今天也很难得。”天色渐晚,舒适的昏暗自然光线铺洒在脸颊上,我侧过身,对她说:“过往的许多天都被遗忘了,像是没活过一样。今天就不一样。”

她伸手把侧脸边的鬈发别在耳朵后,“怎么不一样?”

“我们差点被老师抓住,那一刻我心跳很快,刺激。还有,你和她……争风吃醋?哈哈哈……”我大笑,欣赏她脸蛋上因为害羞浮现出的小酒窝。

她剜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和她拍照了,我都看到了。”

我心惊,拿不准她看没看到夏铃子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哪儿看到的?谁拍的?”

“我自然有我的手段。不准你和她走那么近!”她像小女孩般幼稚地发小脾气,我却很喜欢。

“期末结束就分科,想见面都难咯。”

“我不要听你再说她!”她气得跺脚,手捏拳头轻打在我身上。

每次遇到她佯怒打我,我都把右肩膀亮出来,那儿的牙印一直都在,成了我独一份儿的护身符。我喊疼,“你还欠我一口呢,什么时候洗干净了让我咬!”我张开嘴一张一合,鼻子往上提、眉头压低面目狰狞。

她被逗笑,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小跑进侧边的甬道。我跟了过去,一同闯进安全的洞穴。甬道还未到夜晚的漆黑,摆放在墙角落灰的红砖、废弃生锈自行车等杂物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出它们的本来面目。楼梯间后,我抓住了她的书包。她停下,转身说了一句什么。

“黄樱教我的。”

“日语?什么意思?”

“我只说一次。”她双手抱胸,抬头侧脸摆出高傲姿态。

甬道内静谧无风,故此重游,过往来这儿的记忆涌出,看向她,我不禁期待起她衣服下的弹性肌肤……她上身穿着一件浅灰粉色修身羽绒服,一条黑色软质长裤、裤脚褶皱在洁净的小白鞋上,素雅而不失活泼。

“啊,”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摸着下巴发笑,“想喝水。”

“我书包里有水,但不给你喝,让你难受,嘿嘿嘿……”她有意捉弄我。

我立马还以颜色,调戏道:“想喝你身上的水。女人是水做的。”

“变态!流氓!”她娇羞地嗔骂我。

“那我走了。”我转身装作要离开,以退为进。

她喊住我,“你不喜欢我了?走了就再也不要来见我。”

我转回身和她撒娇,“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要抱抱。”我伸出双手去拥抱她。她接受了我,头靠在我锁骨的风衣上。两个身穿冬季衣物的少男少女像两只臃肿的雪人抱在一起。我手穿过她书包,在她羽绒服暖和的后背上抚摸,沉迷于她身体带来的温存。

“你爱我吗?”她小声问我,双手紧抱、挤出我风衣里一窜热气。

“电影台词?”我手停止了动作,欲望有所减轻,静静地抱着她,和她简单地站在甬道里,“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她迟疑了片刻。我听到了她鼻子呼吸的声音。她说:“爱就是我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对你好好的。你也要对我好好的。我们互相想着彼此,都为对方着想,你不会骗我,什么都会和我说,我也不会隐瞒什么,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你。”

“是吗?那不就成了透明人吗?一点秘密都没有了。”了解到她的想法,我竟心生恐惧,“保持点神秘感也很重要,要是什么都知道多没意思。我更喜欢把自己自恋地比喻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山洞,从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当你走进后会慢慢发现里面的宝藏,走得越深越会感到惊喜。往后的生活才不会感到枯燥和无趣。要是一眼就能看穿……”

她抽出右手握拳捶打在我的肩膀上,“你就是不想负责!”

她在我怀里发怒,却还是在我怀里。我与她的关系上,我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我常仗着这点有恃无恐,即使她生气也是生给我看。我抱着她左右轻微地摇晃,“你要我怎么负责?”

“你应该多为我考虑。一想到你和那个女生我就很……你不明不白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你当面拒绝她很难吗?还是说你喜欢上她了?”

“怎么又说这个了,我都不说了吗?我已经拒绝她了。不要生气,不值得。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她双手缩回胸前推开我,从包里拿出手机,“QQ密码给我。要不然你就是想瞒着我跟她聊天,搞暧昧。”

“这、这……”我找出其它理由推脱,“要是让她知道她给我发的消息被你看到,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多尴尬。”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会和你说什么?她还要给你发地址呢,你会去吗?”

我双手抱头在原地转圈,“她就是一句激将你的话,你还真信啊,而且我跟你走不是已经明显拒绝了她吗?班上那么多女生也看到了,我跟你走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要是我不跟你走,而是当着你的面说'哦,我知道了,我会去’,你会怎么想?可我没有,没有!”第一次,我感受到她的存在成了我身上的束缚,像是一根绳子套在我身上、时时刻刻证明我是属于她的。我摇头甩去这糟糕的想法,让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

“那你之前能把密码给我,现在为什么不可以了?就因为她?你就是心虚!”

我被她的话噎住,算是一种默认。

楼梯间上方,铁门开门的“嘎吱”声响起,随之,下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走下楼梯间,我往甬道里挪了挪脚步。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能不能不要再说不愉快的话了。我不想和你吵。我们之前不挺好的吗?你在十四班,我在二班,我们都会好好学习,高考后会在一起,多美好。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跟她不可能,她不过才认识我一学期,你认识我多久了?你还不了解我?”矛盾因子漂浮在甬道的空气中,破坏了雅兴。我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她因为激动涨红了脸、眼眸里亮光闪动,鼻孔“呼呼”出气,身躯颤抖,“你嫌我聒噪?”

我捋了捋头上的卷发,努力掌控快要失控的局面,深呼吸,“没有。我们应该有条理地交流,而不是互相宣泄情绪。别闹了,好吗?”

她举起右手中的手机,笃定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密码给我。”

“如果,我说如果,我有一个小号、和她联系,接受她的邀请,你有我QQ密码有什么用呢?我都说了,我不会去,你就不能相信我?”

“你还记得初中最后一学期你输我的乒乓球比赛吗?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现在我想好了,我要你的QQ密码。”旧事重提,我回想起那个初夏,她站在阳光下的乒乓球台对面,手里拿着乒乓球拍,嘴角带着微笑,楚楚动人。

我转过身给了空气一拳,“你就不能相信我?相信我!”我几乎咆哮地嘶吼。声音传出甬道,惊起山林里的一片飞鸟。

“你给还是不给?”她再问了一遍。

我找到了新的借口,“我们……不还没到最后一步吗?这不是密码的事。”争吵到这时候,我甚至都忘了为什么会这样,只想着捍卫自己的权利、寸步不让。

随即,她面不改色地说道:“密码给我,我陪你去开房。你不就想得到我吗?我给你,你也给我,包括密码。”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在这之前,我或许真会经受不住诱惑做出出格的事来,但此刻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得相信我。”

她迈动脚步往我走来,却并不停留,只留下一句,“姑且相信你。”她走出甬道,离开山腰眺望台,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我抬起左手腕看了眼时间,小跑着跟上前,和她平齐。

时值黄昏,街边店铺陆陆续续打烊,卷帘门垂下。道上行人两三。来往双车道车辆堵停在岔路红绿灯前。入冬后的行道树修剪得只剩下一截秃树干。残阳被街边的建筑高楼遮挡,边界模糊的阴影落在道路上。路灯还未到亮起的时间,光线昏暗。一家超市门口人群汇聚,亮白色灯光照亮广场。沙龙公园门口过节挂起红灯笼、里面灯光亮起,一团团红光像是夜晚妖精出没的眼睛。

“徐思思!”我大声喊她的名字,“你给我听好了,好好走路,不要走这么急,摔倒了怎么办?我可不要抱着你跑去医院。”

她慢下脚步,小声嘟囔,“听你喊我一次名字真难。”

我连续喊了多遍讨她开心,“一次补够,应该比你喊我多了吧?”

“没有。”

她脸上依旧没出现我所熟悉的笑容,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说:“我是一只来自失落世界的妖怪,在一次觅食中来到一片漆黑的沼泽地,突然,我脚下踩空落进一个时空裂缝中。经历过万千撕裂身体的痛苦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可是我被封印在了一具躯体里出不来,得忍受一辈子这么漫长的时间,好难熬啊……kikikaka,我是莳怀安号机器人,哈喽,徐思思,前面你就要到家了,我也该回月球执行任务了,祝好。我的能量快要枯竭,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也再也不会为我生气,会有其他更高等级机器人替代我陪你,保护你……”

“不要!”她打断我的话,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再也不会遇到从初中时期就一直陪我到现在的莳怀安号机器人。”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双手插进裤兜,侧头看她,“可你现在都不笑了。我保证,决不会辜负你。你对我这么好,狗都会知恩图报,我更会了。你要对我有信心,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不知道上辈子拯救了几个银河系才能在这辈子遇到你……我不想你伤心……你再不理我我要哭了,心很痛的,你骂我也行……”转过头往四周看了看,无人,我壮起胆子喊她:“老婆!”

浅浅的酒窝浮现,她眉头舒展露出笑容,脸蛋刷地绯红,抬起头往周边看,注意到没人后她松了口气,“你瞎喊什么呢?谁、谁……是你老婆了,也不害臊。”

“反正我不要脸了,就是喊你,老婆,别生我气了,我不想我们这样。你再不理我我就一直跟着喊你,直到你理我为止,老婆、老婆……”

“住嘴!”前方公交车站有人等车,她喝止了我,“我不生气了。”

我适可而止,停止了调皮。她的脚步慢下来,走在我身边,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我向她表明了心意,她也收起了先前的脾气,心平气和。

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胡搅蛮缠?烦我?”

“我敢?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我怎么会烦你呢?我为之前愚蠢的话语向你道歉。我真不想因此伤害到你,相信我。”

又走了几百米,她家所在的居民楼出现在街边。我和她在一棵光树干边停下。

“我们算是和好了吗?”她又像以前一样,开朗活泼、眼眸闪着灵动的光芒。

“没有,我还在生气呢,快安慰我。”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引来她轻柔的拳头落在我肩膀上。

我抓住她的拳头,“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她的拳头软软的像棉花糖。我握住她的手,往我脸颊上放,“扇我耳光也行。”她并未用力,任由我抓着她的手摆弄,一会儿挨着我的脸蛋,一会儿碰在我胸口。

“行啦。我好了。”她深呼吸几口气,露出新鲜的笑容,“别闹了,让人看了笑话。我到家了,谢谢你陪我。”

我握住她的小手摩挲,“回家记得好好学习哦。别一天天想着其它……开房什么的。哈哈哈……”

她红着脸低下头,贝齿轻咬红唇,抽回手、往居民楼下侧边的狭窄甬道走去,说:“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和她挥手道别,微笑着接一句,“我是屠狗辈。”

她的身影被甬道里的漆黑吞没。

送她到家后,独自一人走到冷清的人行道上,寂寞如潮水般涌来,没了她心里一下子空了。我突发奇想,往初中部方向前进,去趟玉娇龙。到了时间,人行道边的路灯点亮。走出沙龙路后是高笋塘繁华商圈,元旦过节欢快的娱乐气氛迎面扑来,车辆堵在道路中央匍匐前进、游街散步的路人走走停停,一颗颗彩色装饰灯挂在门店上闪耀,建筑外墙大块推销化妆品的广告牌出现漂亮女人的上半身……中心市区与沙龙路宛如两个极端、亮如白昼。

路过初中部,只见大门紧闭,里面微弱的照明灯在黑夜里挣扎,教学楼轮廓显现,后面几栋居民楼散发出几团模糊亮光,再往后是巍峨去天的太白岩山,像是一扇屏风挡在后面。我在校门口边的红绿灯走斑马线过马路到对面,重走以往放学后走过无数遍的道路。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走同一条路,有没有可能无意识中他今日的落脚地也是昨日的落脚地?像是一台编程好的机器人,不出差错地走在道路上。我故意往两边走打乱步伐节奏。

前面出现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走在两边,中间牵着一个穿红色褶皱裙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一对情侣手牵手,两张笑脸相映成趣。红色夹克老头推着轮椅里穿大红棉袄的老太太走上另一条无障碍步行街。新世纪百货商场门厅外搭建起活动舞台,八位衣装清凉的化妆美女在音乐的伴奏下热舞,围观人群拍手叫好。“啪”的一声,预先挂在高空中的金色大球炸开,天空中下起鲜红的雨。红色碎纸片落到我头上,我取下一张查看,上面写有一行金色小篆字体“元旦快乐!”

走进地下商场的通道,我背着书包小跑起来,一口气跑到玉娇龙后门。一扇防盗门出现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搭在门把手上往下压。门没打开。绕了一圈,我站在原先玉娇龙招牌所在的门厅外,上面不再是龙飞凤舞的“玉娇龙网吧”五个字,换成了另一块属于建设银行的招牌。

黑网吧被取缔,成了银行。我抬头仰望那块干净整洁的新招牌,悲愤不已,它残忍地终结了一个男孩的梦。徘徊了几分钟,我转身往道路对面岔路口走去,几步路的距离,疾风网吧的老旧招牌仍挂在墙壁上,入口被铁栅栏围住。我跨过去,走到疾风网吧门口,卷帘门紧闭。

一夜之间,翻了新篇。叹了口气,我沿着街道往四派出所公交车站走去。

元旦佳节前夕,道路上车辆缓行,人行道堵塞。流动的臭豆腐小推车,牵一大把氢气球售卖吆喝的个体户,摆地摊卖小物件的商人都汇聚在四派出所公交车站道路边,热闹非凡。道路边围了一圈隔离板,靠里是建筑工地,父亲口中的“卫校”是一所专科学校附属医院,正在扩建,宣传的公告张贴在隔离板上。

入站的公交车往前驶,一连五六辆大巴车首尾相接停靠在四派出所公交车站站台边。我往下走,等一辆二路公交车。

站在站台等车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提起兴致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军背着书包,一手提一个包裹,一手提一箱牛奶。

他转过身看到是我,惊诧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想问你呢?我放学后有点事耽误了,顺路来这儿等车。”

军把手里的东西亮给我看,“我等十五路公交车,去养老院看我奶奶。明天元旦,我爸妈也放假,刚好都能到养老院和奶奶聚一聚。”

一辆二路公交车进站,我和军挥手道别,跟着人流挤上车……

回到家,父亲正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看手机,母亲在厨房操办饭菜。我在玄关换了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卧室,取下书包后扑倒在大软床上。

父亲站在卧室门外问我怎么现在才回家,我回答他和朋友们去上网了。他不再说什么。这成了我和父母之间的潜规则,平日上学期间不得去网吧,遇到节假日偶尔能去。

母亲端出厨房才出锅的热菜上桌,敲卧室门喊我吃饭。我撑起身体走到卫生间洗手,坐在餐厅拿起筷子吃饭。

父亲习惯性地问我今天学校生活怎么样?元旦晚会精不精彩?我不愿搭理他,随意敷衍了几句。

父亲说:“明天元旦节,奶奶上来。”

“好。”和父亲聊不上几句、话题结束,我总觉和他无话可说,不如从前那般依赖他。我能一个人去爬天子城锻炼,他给我买的自行车停在卧室靠窗的角落里、轮胎缺气。我把这种现象自傲地称为成熟。

餐厅上方吊灯照亮餐桌,客厅里的大灯也亮着,白亮灯光驱散黑夜,白色大理石地板泛着微光。电视里播放着新闻频道。客厅阳台外,对面罐头厂宿舍居民楼顶端、两根细高的避雷针指向天穹,四四方方的阳台窗户随机点亮,像是一台台小电视,里面人影活动上演各自的剧情。

母亲把话题引到学习上,“你现在高一,可不能为了其它事分心。特别是不能早恋。”

我伸出去夹肉的筷子停顿了一下,“嗯,知道了。”

母亲教育我,“即使有人给你写情书,意志要坚定,不能随随便便答应,得为自己负责。”餐桌上的气氛缓和,她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我把筷子搁在瓷碗上打断母亲的话,愤怒道:“我不跟你说了吗?不要收拾我卧室!”

“你书桌上都落了一层灰,我不帮你收拾你自己收拾?我知道,情书是女孩写给你的,我不会去干涉你什么,但我要你记住,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母亲只当我是小孩子发脾气。

“你看了?”

我起身离开餐厅,快步走进卧室反锁上房门,找出书桌抽屉下角落里的情书。打开,里面的东西还在、包括那颗小小的爱心。我怒气冲冲地从正中间撕开信封,撕,撕,撕……

一张张不规则小碎片散落到卧室地板上。我出去找来扫把和畚斗以及一只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地上的小碎片都装进了垃圾袋,打开大门。

“你干什么去?”父亲坐在餐厅错愕地问我。

“扔垃圾!”

我趿着棉拖鞋走出去,到电梯厅乘电梯到一楼,走出门厅把垃圾袋甩进垃圾桶。

再次走进家门,父亲和母亲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地回答:“没事啊,我只是出门扔垃圾。”

元旦过节,我收起不好的情绪,饭后和父母坐在客厅一起看《新闻联播》。过后,我要来了父亲的手机,走进卧室倚在床头上网。登录上QQ查看信息,夏铃子没有给我发消息,我点开QQ空间查看新动态。

同学们都在分享元旦晚会的照片和录像。表演《恋人心》舞曲的女生们发了穿汉服摆姿势的照片,舞台照,合影……睿姐和夏铃子也发了照片。夏铃子动态下的评论区一长串,无论男女都在夸赞她如何漂亮,还有清一色评论校花的,夏铃子回了个害羞的表情。浏览过,我点了赞,又取消。

往下,我翻到了桃雪的动态,她和穿汉服的朋友们合影,其中一张广角照片几乎包括了某一刻在操场上拍照的大多数人——当时我正和易老板、军、夏铃子、睿姐站在一起。在点赞的好友中,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徐思思也点了赞。

元旦过后举行了一次分科考试,按照预选文理科的方式各自进行相应科目考试。我选了理科。考试结果出来后的一天下午,去卫生间的路上碰到了从办公室出来的父亲和母亲。事先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学校来了,下一刻他们脸上出现的笑容消去了我的疑虑。父亲难得满脸堆笑,还未到晚饭时间却高兴得忘了时间,喊我出校门吃大餐。

我说:“还没到点儿呢,我到食堂吃。你们怎么来了?”

“杨老师喊我们来分析你考试成绩的。考得不错,继续加油……”

他还想说什么。走道上学生来往,班级不少同学都看到了他们,我催促他们赶紧离开学校,“不用管我,还有课上呢,有什么晚上回家说。”

“行,不打扰你学习。”父亲和母亲走上楼梯间,叮嘱我晚饭要吃饱。

临近期末还有十几天时间,班上重新调换了位置,我和军同桌选在教室后排中间。他坐在我左手边,右手边是选文科的区域,班会课后拖桌子换位置,桃雪成了我右手边的同桌。

晚自习,我问她,“你怎么选这儿?谁派你来的?老实交待!”

她趴在桌子上偷笑,“夏铃子派我来的。”

几天相处下来,我和桃雪逐渐熟悉,小个子的她就像一个小妹妹。

期末将近,所有科目都结束了新课进入复习阶段,学习任务变得轻松,每日都是复习,为期末最后一场考试做准备。晚自习如非杨老师坐镇恐怕早就闹翻了天,课间更是疯狂,聊天打闹。后排成了重灾区,黄伟、易老板等人一下课都到后排聚集……

晚自习,完成一天作业后无事可做,桃雪和我聊天,问我,“你喜不喜欢夏铃子?”

我找出一贯的措辞应对,“你这么问没男生会说不喜欢吧。”

她讲起在寝室的私事,“夏铃子洗完澡裹一张白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身上皮肤冒着水汽、白里透红,头发包在脑后,哇,身材超好……”

“别说了,我鼻血流出来了。”

“嘻嘻嘻……”她发出独特的笑声,“那你为什么还拒绝她呢?人家那么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QQ个性签名就一个'配’字?”

“我是好学生。”我板着脸不苟言笑,心里却有一种被她识破看穿的感觉。

她突然说:“你像我爸。嘻嘻嘻……”

我鼻子喷气,摸下巴,“我很显老吗?可恶,怎么会像你爸呢!像你哥还差不多。”

她土拨鼠似地直起身往讲台和教室门口看,确认没有危险后拿出课桌里的一台手机。她翻开相册,把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是一张老式黑白照片,背景在一处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场,年轻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扶着一个五六岁、扎冲天辫肉嘟嘟的可爱女孩,她身上穿着冬季棉袄,看上去胖乎乎的,眉心一点红。

“这也看不清呀。”我放大照片上男人的脸,模糊成了马赛克。

她收回手机放进课桌,忧伤道:“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感觉很像。”

下课后,教室宛如菜市场。睿姐到桃雪前面空位坐下,愤愤地对我说:“胖子摸夏铃子胸。”

每周班级座位前后左右轮动,唯独胖子所在的一个座位不动。夏铃子坐在他前面。

睿姐和桃雪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我。

“呀,这胖子……”我五指张开,玩笑道:“是吗?胖子能摸,能不能让我也摸摸?”

睿姐冷哼一声,“你不生气吗?”

“我总不能打他一顿吧?”我捏紧拳头,朝胖子的位置空击。

班上流传开一个说法,胖子有狐臭。走到他方圆三米范围内的人都快步路过,伸手在鼻子前扇动、跑远呼吸新鲜空气。以往,胖子到教室后排和其他人打闹,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抱住他熟识的男朋友做出狗爬式动作;现在,同学们有意孤立他,谴责他的猥琐下流。他识趣地不再到后排来,整日待在位置上不声不响。

黄伟选在我后桌,捏住鼻子阴阳怪气道:“你有狐臭!”

我嗤笑,抬起手臂嗅胳肢窝,“怎么能证明一个人有狐臭呢?当你周边的人都说你有狐臭。”

一周后,座位前后轮动,我到了前排。课间,我去卫生间一直到上课铃敲响才跑进教室。军把板凳往前挪。回到座位坐下,我赫然发现夏铃子坐在了桃雪位置上,距离我右手边二十几厘米。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让我们拿出昨天的练习册讲评错题。我往原先夏铃子所在的位置看去,桃雪正坐在那儿。她碰上我的目光憋笑、举起练习册遮住脸。

我拿出练习册,右手肘搁在课桌上、手掌挡住眼角和侧脸。

数学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板书,写下第一题的题号,逐步拆分题目条件……

十分钟过去了,她一句话也没说,我放松警惕,右手麻痹垂落到板凳边活动。她侧头看我,迷人的微笑出现在她脸蛋上,“伸出手掌。”

“嗯?”我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下一秒,她伸出左手放到我的右手掌上,五指分开抓我未用力的手指,出其不备,十指相扣。

温暖,鲜嫩的触觉传到我的手上。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五指弯曲,也握住了她的手背。奇异的感受在我躯体内膨胀,我抓住了她美如葱根般的手指……

后排邻桌看到了这一幕。黄伟两只眼睛瞪圆、和同桌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把握住她的手往下放,竟忘了要挣脱。触碰到夏铃子的手,回想起那时徐思思的话,我背叛了她。岂止,夏铃子有意为之,反倒不松手,还把握住我的手往上举。数学老师背对讲台,面对黑板板书。

手心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知过了多久,热汗析出,我甩手,“放开,上课呢。”

她松开了手,欢快地笑起来。

几天时间不到,我和夏铃子牵手一事成为班上男生口中的美谈。黄伟见到夏铃子和我就像激活了开关——起哄、撮合我俩,生怕其他人不知道我和夏铃子有点暧昧关系。

周五晚上回到家,我在手机上登录QQ查看消息,点进我的空间,里面新增了一条来自夏铃子的留言。看过内容后,我把空间锁上,不让其他人能看到。

离期末结束还剩最后一个星期,睿姐和夏铃子像上次那样在晚休时找我。教室内其他同学都去吃晚饭了。

夏铃子坐在我前排座位,面对我。

要是还猜不到她要说的事,那我就是天真的傻瓜。还不待她开口,我说:“我真有女朋友了,上次你也看到了,就是她。没骗你。”

“但你现在没和她一起呀。你每天都在二班不是吗?你和我在一起。”

我往教室四周看了看,怕被人发现。睿姐站在另一旁、手里拿一本数学习题册。

“马上期末结束我们就不在一起了。所以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打算起身离开座位,睿姐拦住了我,手放在我肩膀上把我按回座位。

“你能答应她,为什么就不能答应我?我哪儿不如她了!”夏铃子漂亮的容颜下带有一股危险气息,好比玫瑰茎干上的刺,伸出手去总怕被刺到。

我一时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还剩最后一个星期,答应我。”

“我答不答应很重要吗?这些都会过去,之后我会去理科班,你会去文科班,我们不会在一起。”我扫开睿姐的手,不顾她的阻拦往后门走去。

“莳怀安!”身后,夏铃子愤怒地大喊我名字。留在教室内的所有同学都听到了,看向她。她颤抖着站起身,脸涨红眉头紧皱,眼神带有动真格的怨气,随手抓起我课桌上堆放的课本砸向我。

“啪”的一声,可怜的课本砸到教室后门门板上。

我躲开飞来的课本,一溜烟跑出教室后门。

课本袭击事件的发生宣告我与夏铃子关系的破裂。几次,我像往常一样看她。她迎上我的目光并不闪开,与我对视、凶狠得好像要吃了我一般。我挪开目光不再看她。

期末考试如期举行,考场内的考生随机分布,不像之前按照成绩排名划分考场。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木课桌右上角贴了我的班级和名字,一只黑色满芯签字笔放在上面,再无其它。

窗户外,冬日暖阳,柔和的日光洒在光秃树林枝桠上。太白岩山一面迎光,常绿树林一片墨绿,在阳光的照射下生机勃勃。依山势起伏的建筑高楼如同一块块垒起的积木,灰色、红色、米白色等五彩斑斓。鸽子群翱翔没入太白岩山后。

“哥们儿,二班的?成绩怎么样?”前方,一名男生转过来和我称兄道弟套近乎。

我撑着头看窗外,把玩课桌上的一支笔、愁眉苦脸道:“放弃治疗了,没看见吗?笔都只带了一支,到时候随便写写。”

考场内其它地方也随时上演这种俗套的戏份,和头一次见面的人拉关系,以求考试时能互帮互助。预备铃敲响,两位监考老师走进,一前一后掌管局面。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强调考场规范,“认真作答,不要抄袭,逮住了记大过……”

开考铃声响起后,一份份试卷传下。

我拿起课桌上的签字笔,打开笔帽,开始作答……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我把签字笔放进衣兜,到考场门外拿起书包背上往二班教室走去。考完试的教学楼气氛欢腾,一学期以期末考试画上句号。这次,走向二班教室,我的步伐多了些沉重,此情此景恰似中考完,结束也表示离别,我得和易老板、军、禽兽等朋友道别了,以后会在不同的班级开启下一段时间之旅。

其他班级同学把教室门外布置考场时挪出去来的桌椅板凳往教室里拖,木桌腿与花岗岩地板发出刺耳摩擦声。我走到二班教室门口,拖一张桌子到教室内我所在的位置。军已经回到位置,我问他今天放学后有什么安排,他说得回一趟寝室拿东西、可能有些不太方便。

易老板从前门进来,凑到军课桌前小声说:“今天去网吧开黑,我们小队已经有了七八个人了,禽兽也去。你们俩呢?”

我和军答应和易老板一起去开黑。

右手边,桃雪把桌子拖了过来,拼在我桌子边。

“给你带个话。”桃雪拉我衣摆,“徐思思找你,让你放学后等她。”

“嗯?你跟她什么关系?”我早有预料。

“小学同学。”

“这么巧?好呀,原来你是双面间谍!”

桃雪捂嘴“嘻嘻嘻”地笑出声,“我前不久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她好像很关心你,经常问我你的情况。”

教室内还在拖移桌子,杨老师站在讲台上。

我说:“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我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实话。哦,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夏铃子了,是因为徐思思?应该是。她还找我要了夏铃子的QQ。”

“什么?你给了?”我隐隐察觉到事情在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她点头,“夏铃子在学校都火了,要她QQ的人可多了。”

我双手放在课桌下撕手指甲。残缺的指甲盖往皮肉里开裂,血珠冒出,针刺般疼痛。

一张张课桌归位。杨老师站在讲台上作学期期末总结……我无心去听,不停地撕手指甲,想把凹凸不平的指甲盖撕成圆滑模样,可是每次它都不按我预想中的轨迹开裂,损伤到指甲下的皮肉。

放学后,易老板收拾好书包等我,我和他解释临时出了点情况,今天去不成、明天一定来。军和易老板一同走出教室门,禽兽和其他几位朋友也跑了出去。教室散场,同学们背着书包往外走。

窗户外一抹霞光洒下,照在靠窗的木桌上反射出一块亮光到天花板。一只麻雀落到窗台上歇脚。我背起书包走到教室后门。夏铃子的座位在斜后方,看到我走过去,她停住收拾书包的手,看向我的眼神犀利,像是发怒的母猫。

我快步路过逃出教室,走上楼梯间。徐思思正从楼梯间下来,默许我跟在她身边往教学楼门厅走去。

操场上少有人逗留,手提包裹的住读生从宿舍楼侧边的道路上来、往校门口去。我试探她的口风,“又怎么了?”

“出了学校再说。”她低着头加快脚步。

校门口外,卖煎饼果子的流动摊位生意火爆,一堆学生排队等候。人行道绿灯,车辆停在斑马线后,大批学生过道。对面岔路口的宾馆正在营业。下午四点过,沙龙路一侧建筑楼阴影投下。

一直走到山腰眺望台才停下,我和她站在栏杆后,前面是山景。她开口说道:“现在考试完了,我有话和你说。你对得起我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诶……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没有对不起你呀。”

“你骗我!”她拿出包里的手机,翻找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桃雪也和我说了,你都牵她手了!”

那正是夏铃子手机里抓拍的错位照。

我立马反应过来,“她这是挑拨离间!你得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之前你不肯把QQ密码给我就是因为怕我看到是吧?你和她合影,她还亲你,和你牵手……谁知道你背着我和她干了什么!”她的泪水无征兆地涌出,顺着泪沟流到嘴角、下巴。

站在山腰眺望台,无风。我和她说明照片只是错位的关系,她没有亲吻我,至于牵手完全是她自作主张地突袭、我没来得及避开……

她双手捂住耳朵摇头,声嘶力竭地往后退,“我不听!你总能找到借口!说起来都是她主动找你,你永远都是被动的那一个!对我也是,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我在原地跺了跺脚,“我不站这儿了吗?我和她的同学关系在今天已经结束了,以后没有任何关系,任何!从前也没有过。”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她仰起头看我,眼眸泪水流落。

“当然是你了。”

“当着我面你肯定会这样说,说不定当着她的面你也是这么说的。你骗我,脚踏两条船,渣男!”她抹去泪水,抬脚往瞭望台外走去,离开。

我抓住她的手,“你就不能相信我?”

“好,马上把QQ密码给我,让我看你QQ。”她把手机拿出来亮给我。

我僵在原地,心想如何也不能让她看到我锁起来的留言板——夏铃子留下的暧昧和虚荣。

“你看,你心里有鬼!”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往前走,“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其实你根本就没那么爱我!”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想要挽留她。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每次都是我主动找你,你呢?上次我相信了你,可现在呢?你背叛了我!”说完,她不再停留,毅然决然地离开山腰眺望台。

我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时间会证明我!”

西天边,残阳落于远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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