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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白:我写作,生命热情之所在 | 名家谈写作

生命 音乐: 韩红 - 感动

生命热情何在

——与我创作有关的一些词

林 白

    广西北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路,我喜欢告诉那些问我的人,我是从鬼门关来的。我会进一步说,如果查《辞典》鬼门关这个辞条,就会看到,上面写着,鬼门关,在今广西北流县。那是古代流放犯人的必经之地,过了鬼门关,十去九不还,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苏东坡流放海南,就是从北流经过,停留了十几天。现在那里还有一个东坡亭,亭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还有一口八角形的水井,我小时候经常去那玩。

  我八岁之前住在龙桥街,八岁至十三岁住在沙街,两条街都靠近河边。河叫圭江河,世界上的河流大多向东流,但圭江向北流。沙街有码头,有水运社和农业局,对岸有一个船厂,造大木船。经常有船队从上游浩荡而下,然后停在沙街的码头上。我母亲的单位是妇幼保健站,房子狭长幽深,有三进天井和三层楼。听说是旧时的客栈。而隔壁曾是盐仓,墙皮剥落,渗出一层白色的盐碱。保健站经常没有人,阁楼上常年堆放着塑料做的生殖器模型。
  广西已是边远地区,从北流到省城南宁,还要先坐汽车到玉林,再从玉林坐七个小时火车才能到。如果要去北京,则要坐三天三夜火车,先从玉林到柳州,再倒火车。北京跟北流本来毫不相干,但我隔壁住了一户北京人,有着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家的女儿跟我同岁,知道画家兼革命者何香凝。她跟我说:我姥爷家有何香凝画的一只大老虎!她姥爷是京城画师,跟何香凝曾有交往。
  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蛮荒之地。这种边民的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

  
  碎片
  我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片断式的。长中短篇都有。我知道这不合规范,看上去零乱,没有难度,离素材只有一步之遥,让某些专家嗤之以鼻,让饱受训练的读者心存疑虑。
  但我热爱片断。
  片断使我兴奋,也使我感到安全。
  是谁确立了这样一种价值观的呢?只有完整的、有头有尾的、有呼应、有高潮的东西才是好的,整体性高于一切,碎片微不足道,而我们只能在这样一种阴影笼罩下写作?
  在我看来,片断离生活更近。生活已经是碎片,人更是。每个人都有破碎之处,每颗心也如此。
  《说吧,房间》如果不是片断式的,我将会没有写作的热情。一个离婚下岗的女性,生活、情感、工作、婚姻,一切都已经破碎,而一个光滑完美的叙事离现实是多么遥远。《万物花开》也如此,一个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的乡村少年,我不愿意把完整连贯的故事强加给他。

  
  生命气质
  生命气质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本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吧。一个人写的东西为什么跟另一个人写的不一样,正是因为气质有所不同。所以永远也不要去模仿别人,不要听从外面的潮流。世界如此浩瀚,你只需听从你内心的声音。或者说,你站在你所在的位置,用你的心,同时也用你的皮肤和五官来感觉这个世界,然后把你内心的话说出来,这样就行了。如果别人不理睬也不要委屈,不能发表出版,没有多少读者,没有人评论,也没有人选进年选,都不要委屈。不能得奖就更加委屈了。得奖的幻想要早早就断念,越早越好。这样你心里就安静了,像一片天然的草地那样干净明亮,该发芽就发芽,该开花就开花,即使一场大火烧光了,到春天仍会生长。
  这样就好了。
  对底层的关注是必须的,但我希望不是站在外面的一种张望,而是置身其中,也就是说,是从自身的生命出发,散发出自己的生命气息。是自白,而不是代言。
  我有代言的能力么?我有代言的权利么?似乎都没有。重要的是,我觉得,在我的创造中,自白比代言也许更有精神性。
  近期的短篇《去往银角》和《红艳见闻录》就是这样。我看到有文章说,这是关注生活在底层的女性,但由于缺乏底层生活经验,林白只是一个在沟边俯瞰的女知识分子。我明白,文章是把我当成底层女性的代言人以及底层生活的反映者来要求的。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但这种光荣不属于我。
  在我看来,《去往银角》和《红艳见闻录》是另一部《一个人的战争》,虽然写的是下岗女工,跟社会问题有关,但跟我个人的生命本体却有着某种一致性,一种叠合。这两篇小说,在精神上是一种自白,在艺术风格上也是。在生命本体上,那个弱势的女性,跟我本人,有着一种一致性。那个受到体制的、男性的、科学的控制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作者本人。作者沉浸其中,感受到人的处境,孤独无助的人类的处境。就是这样。
  每个人写什么都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的生命底色就在那里,写作不是杂耍,今天耍这个明天又可以耍那个。每个人的风格都只能从她自己生命的深处长出来,像植物那样缓慢地生长。快速更新的是什么呢?塑料。

  
  恐惧
  从小我害怕这个世界。小时候的同伴对我后来当了记者相当吃惊,她说记得小时候我是一个特别胆小的女孩,不怎么说话,看上去特别害怕。害怕、惊恐、恐惧,说的差不多是同一种状态。因为从小失去父亲,没有安全感,一个人要独自应付所有的事情,一个小孩独自一人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时刻准备面对那些从黑暗中冒出来的鬼。
  不仅仅是鬼,任何东西对我都有压迫。我怕狗怕猫也怕人,既怕生人也怕熟人,甚至害怕自己的亲人。我害怕母亲,如果我在屋子里,母亲进来了我就会找借口出去,如果母亲在屋子里,我则尽量不进屋。长大以后我怕上班,怕开会,怕打电话,怕组稿,怕采访。现在有些怕已经被克服了,有些怕永远不能。
  而世界是冰冷的,亲人那里也无法给出足够多的温暖。内心寒冷而黑暗,我作为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存在于世,面临各种困难,常常感到自己脆弱、无助、绝望。
  我向来觉得,文学是弱者巨大的依靠。靠着文学就温暖了,靠着文学就有亮光了。现在我是一个感恩的人,感谢上天让我成为一个跟文学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文学使我慢慢地消除恐惧,使我不以自己的恐惧为耻。而我注视自己的恐惧,把它写出来,就成为了我这个人的文学。


  焦虑
  我以为自己已经不焦虑了。是啊,有什么要焦虑的呢?一切都好,天又塌不下来。不久前参加了一个小型聚会,认识了一个朋友,他从未看过我的小说,聚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告诉大家,他第一眼就发现我是一个焦虑的人。我很吃惊,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焦虑。我问他是从什么地方发现的,语言?动作?或是神情?他说是眼睛。
  一个曾经焦虑的人,她的眼睛里就永远都会有阴影么?
  1996年我特别焦虑,因为我没有工作了,我想我快没有饭吃了,我的女儿怎么办呢?如果我病了呢?会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夸大其辞的吧,怎么会没有饭吃的呢?又不是旧社会。但我坚持认为,如果我病了,就的确会没有饭吃的。而在我没病的时候就要不停地写作为稻粮谋,这样的东西能有好的么?如果有一天写不出来了,我和女儿又会没饭吃了。
  千真万确,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而且我不相信别人会帮助我,也不相信我的作品能继续出版挣到稿费,每出一本书我都认为这是最后一本,我会多买几本自己的书,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了。我会设想多年以后,一个人抚摸着几本书回想自己一生的情形。对于光明和温暖,我向来是怀疑的。
  有时也会想通了,于是大义凛然地决定,就让自己饿死好了,就当自己是圣徒吧。当然这很可笑,但也没有缓解我的焦虑丝毫。
  人跟人不一样,我有一个女同事是个博士,办了个文化公司,搞演出和画展,结果亏了一百万,但她举重若轻,照样谈笑风生。一个朋友很崇拜她,同时又担心她将来成为邪教领袖。人和人的心灵质地是相差很远的,同样是失败,同样是没有饭吃,或者同样是对没有饭吃的想象,反应却完全不同。
  还有一次是在2000年,那年年初刚刚出版《玻璃虫》,手头无事可做,感到无限空虚,听说中青社要弄几个人去走黄河,每人发两万块钱当路费,发一台笔记本电脑,回来交一本书。我头脑一热,也报了名。但我一拿到两万块钱就开始焦虑,我坐立不安,嘴里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写不出来怎么办,我肯定是写不出来的。当时在场的有何向阳、红柯、李敬泽等十几个人,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我是这么焦虑的一个人。当时我觉得拿了人家的钱,又交不出书稿,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跟黄河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高度怕人,完全没有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这么艰苦的行程,两眼一抹黑,又不是写小说,我的语言、梦想、感觉、回忆,一点都不能派上用场。
  总之我一路焦虑,四进四出北京,回来之后还没有把握。我对编辑说,我可能要一年才能写出来。结果两个月就交稿了,比谁都快。这本书叫《枕黄记》,我心里想着是应付任务的,还没有好好写,以后还要写《骑河记》和《杯水记》。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写。
  那位新认识的朋友给我发来短信,告诉我,有关焦虑,萨特如何说,某某又如何说,其实道理我知道,焦虑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懂我的人自会懂我,不懂我的人会认为我夸张。
  焦虑被认为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和健康的身体。焦虑就像把自己架在一堆火上,这个人是出问题了。写作缓解了我的焦虑,我想,我已经好多了。

  
  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
  我对女权或女性主义的理论知之甚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买过波伏娃的《第二性》,九十年代又买过李小江的《性沟》,但我并没有读。我不太喜欢理论,我买波伏娃的著作是因为喜欢她与萨特的生活方式,与《第二性》相比,我更喜欢她的《越洋情书》,那幅与情人依偎着坐在秋千上的照片令我艳羡,我梦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能拥有那灿烂的笑容。
  对于批评界把我归入女性主义文学,我非但不介意,反倒窃喜。归入什么主义我或者都会窃喜的吧。学术界会有自己的道理的,如果我的作品通过各种主义得以传播,我觉得是好的。
  女性文学是有的。女性对世界的把握跟男性有所不同,女性的优秀跟男性的优秀也不太一样,女性的美跟男性的美更有本质的区别。当然这种种不同有可能都是男权文化给我们每个人的暗示。而个体差异比性别差异更大,更值得变成文学。


  生命梦想
  我不是一个攀登文学高峰的人,从不给自己订过高的目标。对我来说,生命的热情和梦想比文学更重要。一部长篇小说像不像长篇小说,一部中篇,一个短篇,它们是否符合它们所应该的那样,我不喜欢这些问题。所以不为难自己。我的好处是,我从未受过正规的文学教育,当初没有上中文系是上天要成全我,不让我长学识,有敬畏。老天爷看出来,这不是一株当盆景的材料,就不给她剪枝算了,让她野去吧。
  对过分精致的东西,那些太讲究、太风雅、太细腻的东西,我都无福消受。从味觉上感到太甜。我觉得苦瓜好,芥菜(云南叫苦菜)也好。我最受不了的是茶道,好好的一杯茶,偏要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把茶完全搞晕了,我要是茶我就不愿意。
  我要是小说,我也不想起承转合,塑造典型人物,写一个好故事我也不愿意。如果我是林白写的小说,我希望我就是她黑暗的生命热情中生长出来的那一个,面目不清的、混沌的、有时上天入地,有时满地打滚,时而精彩时而乏味的那个人,那个鬼,那个人鬼不辨的什么。
  从1977年发表第一首诗到现在,从198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我发现自己的热情依然如故。我还会写下去。
  对我而言,生命热情是一种无尽的渴望,它潜伏在黑暗中。很多时候,我写作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文学。写作给我内心带来光明,也带来食品、书籍、衣服和朋友。我还希望,通过写作,我能找到我前世的朋友和爱人,那些当我还是一棵草的时候,给我浇过水的人。我的作品将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前世的爱人会认出我,悲喜交加。这是可能的,我相信。总会有一天,在给某个人的书上,我能写下以下文字:
  
  那一年
  写下《万物花开》
  不为文学
  只为途中与你相遇
  
  或者:
  
  那一年
  写下《妇女闲聊录》
  不为文学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然后,我再郑重写下:某年某月某日,仿仓央嘉措赠某某某。这就是文学给我的无上恩宠。
                                         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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