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活着”

（或许你看了这个故事会以为我是受了余华老师的《活着》启发，实际我是先想写这个故事才去看的《活着》，想尽量避免雷同！看完只能说，因为历史的堆积、特殊的环境，某个年代太多典型的人、太多典型的苦难，被挤压在时间的断层，就像地球的页岩层一样，沟壑纵横，使人窒息，却也只能默默承受！）

 1、

没有人知道秋生奶奶的姓名和年龄，因为她和唯一的孙子秋生相依为命，大家都叫她秋生奶奶。在我少年时，八十年代末，从她的外貌和她十几岁的孙子秋生来推断，她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岁左右。

 

秋生奶奶总是一头凌乱的白发，胡乱的在脑后盘一个髻，或许是生活赋予的苦难和辛酸太多，秋生奶奶不喜与人来往。长时间的孤僻使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阴沉，少年时的我是个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看见秋生奶奶，当她惯常的一身黑衣，一头凌乱白发，微张的嘴里，只剩稀疏的几颗牙，阴鸷的眼神配上永远没有笑容的皱纹如刀刻的脸，出现在胡同口，我就莫名的紧张，定要远远地跑掉。就连她在我家后排胡同的那三间破败黑暗的土屋，因为少有人来往，都透着一股神秘而阴森的氛围，一般我出去野的时候，尽量绕过她的土屋，不得已经过时，也要快走几步，仿佛里面会随时伸出一只手，把我抓进去一样......

 

大人们虽然跟秋生奶奶来往较少，但是日常谈论的很多，毕竟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的乡村生活里，秋生奶奶经历的比别人好几辈子经历的都多。成年后回顾秋生奶奶那些经历，慨叹命运的“馈赠”有时过于残酷。但是少年时恰恰因为她这些经历，才格外觉得她有一层阴森的气场，让我觉得她可怖而不可靠近！

 

秋生奶奶是在中国解放的那一年结的婚，那个年代的人都是包办婚姻，据说她的丈夫-----秋生爷爷不知什么原因，对这桩婚事很是不满意。很多年不碰她，后来在家长的重压下才勉强圆了房，秋生奶奶在婚后五六年才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秋生的爸爸。又隔了五年生下女儿，秋生的姑姑。

 

解放后，秋生爷爷大概是想逃离这让他不快的婚姻吧，在一次甘肃的工厂来招工时，毅然的报了名，远赴甘肃兰州。据说走后只回来过一两次，平时只是按时往家里寄点钱物，所以对于秋生爷爷，我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秋生奶奶就在这丧偶式的婚姻里苦熬着岁月，细数着流年！直到有一年，秋生爷爷来了封信，表示要解除跟秋生奶奶的婚姻，因为他在兰州寻觅到了生命中的“真爱”。是的，就凭一封信就解除了他们十年的婚姻关系，那是因为他们的婚姻只举行了仪式，压根一直没领过结婚证。尽管村里有见识的年轻人都怂恿秋生奶奶去找秋生爷爷的领导们告状，但那个年代的女人，只知道逆来顺受的过日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沉默寡言的秋生奶奶在哭了几个晚上后，就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恢复了平静。那一年，秋生爸爸十岁，秋生姑姑五岁！

 

秋生奶奶依旧住在和秋生爷爷结婚的三间小土房里，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伺候着公婆。要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前公婆，但是秋生奶奶从来不那么认为。大概在她的心里，不觉得丈夫已经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还用她旧式的思维，觉得她还是原配大老婆，丈夫不过是在外地纳了一个妾，至于守不守活寡的算什么啊？一个女人老想着跟男人睡觉那点事，那多没出息。

 

“大老婆”秋生奶奶，就这样任劳任怨的依旧做着这个家的贤妻良母，把秋生爷爷的父母都服侍的归了西，把秋生爸爸和秋生姑姑抚养成人。甚至在秋生爷爷的二婚妻子生孩子时，早早做好了棉被和小衣服寄了过去，尽一个“大老婆”的本分！

 

秋生爷爷在自己的父母去世时，分别回来了两次，据说他当时已经在工厂坐上了管理岗位，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对于发妻代替他尽的一切责任，居然没有一言半句的感谢！放在现在，这就是妥妥的渣男啊！但是那个时候的人们，似乎对这种现象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至少，没有大的不妥！所以也没有人对他有过不满和谴责，大家都讨好的客气的上前攀谈！

 

秋生奶奶也没有抱怨过命运，或者试图改变过自己的生活。她只是机械的一日一日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只是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寡言。

 

岁月流逝，秋生爸爸长大了，二十岁那年，在秋生奶奶的操持下，他结了婚。儿子结婚的时候，秋生爷爷并没有出现，只是寄了些钱过来。一家人对于父亲的缺席已经习惯或者说麻木了，没有人对此有何异议！

 

婚后第二年，秋生出生了，大概那段时间是秋生奶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至少她的脸上有了笑容，见了人也不再拉长脸（用村里人的话：“总像欠她几吊钱似的!”），她开始主动和人主动打招呼了！

 

秋生爸爸在秋生四五岁的时候，过厌了这种土里刨食的生活，同时也想改变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他放弃了以前对父亲的怨恨，给秋生爷爷写了一封信，想出去工作。秋生爷爷此时已经做了厂里的领导，大概也是感觉到多年对遗留在乡下的子女的亏欠，这次竟然很快有了回复，为秋生爸爸在他工厂车间里安排了一份工作。

 

县城火车站，秋生的奶奶、姑姑、妈妈，三双泪眼与秋生爸爸洒泪而别！

 

历史有时会惊人的相似和轮回，秋生爸爸在甘肃的工厂里工作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竟然也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只不过他这个“真爱”竟然是个有夫之妇，情到浓时，两人海誓山盟，相约解体旧家庭，组建新家庭。只是秋生爸爸不同于秋生爷爷，他和乡下的妻子是领了结婚证的！

 

秋生爸爸回到村里，态度强硬的向自己的糟糠之妻提出了离婚，一家人哭天喊地，鸡飞狗跳。秋生奶奶也连哭带骂，死也不同意儿子离婚。无奈儿大不由娘，见识了城市女人风情的秋生爸爸，跟自己的糟糠之妻再也睡不到一张床上。秋生妈妈倒也刚硬，在打闹了一阵后，见丈夫去意已决，也不再挽留，同意了离婚。她没要秋生的抚养权，把秋生留给了奶奶！离婚证拿到手后，恰逢恰逢改革开放之初，秋生妈妈在同乡姐妹的带动下，去了南方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家里......

 

拿到离婚证的秋生爸爸，欢天喜地的奔向新生活。却不料，他那个“真爱”不知是反悔了，还是阻力巨大，总之迟迟没有像约定的那样“你离我也离”，秋生爸爸又等了两年，不仅没等来“真爱”以自由之身奔向他的怀抱，反而等来了“真爱”的分手决定，“真爱”准备收心陪伴老公孩子，踏实过日子！

 

秋生爸爸的打击可想而知，在这场所谓爱情里，他不仅付出了全部的感情，还付出了他能付出的全部经济力量，他几年工作省吃俭用，攒的所有钱财都给了“真爱”。“真爱”不仅拒绝履行离婚嫁他的约定，连同他放在她那儿的钱财也不退，理由是“我也陪了你好几年，你不能白睡”!

 

人财两失的秋生爸爸，哭过求过威胁过，不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想象他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煎熬和困兽般的挣扎，终于，他用一把尖刀结束了这场爱恨情仇.....

 

捅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恨，据法医统计，他一直捅了十七刀，刀刀毙命！死者家属目眦尽裂，除了立即执行死刑，不接受任何对杀人凶手的别的判决！

 

秋生奶奶哭的昏死过去，大病一场，她的头发就是在那时一夜全白.....

 

死刑犯临死前想吃什么，监狱方面都会满足要求。秋生爸爸死前，只想吃一碗娘包的茴香肉饺子。秋生奶奶拖着病躯，煮好了饺子，和秋生姑姑送到了监狱，谁能经受的了这样的生离死别？此时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多余，秋生爸爸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到了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无休无止......

 

秋生奶奶出了监狱的门，就栽倒了地上......

 

2、

世间太多的人，不管你的伤口有多痛，只要血还没有流尽，只要还残存一口气，哪怕是一步步爬着，依然也必须要苟延残喘......

 

送走了秋生爸爸，此时秋生的姑姑已出嫁，家里只剩秋生奶奶和十岁的秋生！

 

秋生的姑姑是个温柔秀气的姑娘，她一直上到了高中，高考落榜后在村里做了民办教师，后来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下了教师的正式编制，去了县城的中学做语文老师，用村里人的话说，成了“国家干部”！她和秋生，此时成了秋生奶奶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两个支撑！

 

秋生姑姑开始的时候，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她和秋生姑父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郎才女貌，上学的时候就彼此倾心，是彼此的初恋。高考后，两个人都没考上大学，秋生姑姑回村里小学做了老师，秋生姑父则参军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异地相隔没有阻碍两颗相爱的心，三年多的鱼雁传书后。两个人结了婚，次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小铃铛”！

 

由于秋生姑父的爹娘身体不好，小铃铛从出生开始，就在秋生家长大。小铃铛长得白嫩可爱，很是招人喜欢，是全家人的宝贝。虽然少年时的我有些惧怕秋生奶奶，但是总会趁秋生奶奶不在跟前时，偷偷抱抱小铃铛，亲上两口!

 

然而这个家似乎中了某种魔咒，在小铃铛出生不久，秋生姑父提了干，小铃铛四五岁的时候，秋生姑父升到了连级干部。眼看再熬几年，熬到副营以上，秋生姑姑就可以随军，一家团圆。却不料此时，秋生姑父的心悄然起了变化，他恋上了部队的一个女兵，据说这女兵不仅长得漂亮，父亲还是部队的一个首长......

 

秋生姑父长得英俊潇洒，几年的军旅生涯，一身军装的衬托下更显得气势非凡、有姑娘爱上他倒也不奇怪，这位首长的女儿追的很紧，铁了心要嫁给秋生姑父。秋生姑父这个从基层一步步熬上来的农村兵，哪里抵挡的住美丽活泼的首长千金的进攻，没多久就向秋生姑姑提出离婚。

 

秋生姑姑是知识女性，尽管伤心欲绝，却没有跟秋生姑父撕逼。饱经人世沧桑的秋生奶奶，早已不是过去的逆来顺受，她收拾行李要去部队找秋生姑父的首长，状告“当代陈世美”，秋生姑姑哭着拉住了秋生奶奶：“娘，他的心已经变了，随他去吧！给我留点最后的尊严吧......”

 

秋生奶奶不懂尊严是个啥东西，但是看女儿哭的那么伤心，却也不忍违拗了女儿的意思。娘儿两个抱头痛哭，直哭的天愁地惨，哭这天杀的命运，哭这X蛋的人生！

 

秋生姑姑终究还是离了婚，首长千金不想一进门就当后娘，秋生姑姑也舍不得女儿，所以小铃铛跟了妈妈，一家四口、三代人相依为命！

 

秋生姑姑是个温柔安静的女人，虽然留住了自己的“尊严”，心结却是一直难以打开，她渐渐的郁闷成疾，有时在课堂上讲着课，可能哪篇课文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就会突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讲述她在这段婚姻里受到的伤痛。那个时候，人们还不懂得，其实她这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的症状，人们只是私下传说着，秋生姑姑精神出了“问题”。

 

后来学校看秋生姑姑实在上不了课，就让她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其实学校是好意，但是秋生姑姑却自被丈夫抛弃后，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领导和学生的“抛弃”，她的抑郁症加重了！终于，在一个月明之夜，她走进了距离村外一公里的一条大河里......

 

秋生奶奶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伤痛，我们局外人用任何语言，可能都难以描述她心情的万一。只知道她在又一场大病后，居然又顽强的活了下来，她却捶打着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叫：“我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不让我跟我的闺女儿子一起走啊.....”

 

我想她潜意识里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死的，她还有秋生，还有小铃铛.......

 

活过来的秋生奶奶再也不想沉默，她还是收拾行囊历尽艰辛来到了秋生姑父，哦，现在应该叫秋生前姑父的部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找到了部队首长控诉“当代陈世美”！然而已经做了首长女婿的秋生前姑父却并未因此伤筋动骨，部队只是象征性的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同时给了秋生奶奶一笔钱，并答应秋生满十八岁后来部队当兵，许他一个好前程。秋生奶奶在经过艰难的抉择后，只能同意这种处理办法！

 

那笔钱她没有动，她要留给小铃铛以后上学用！

 

小铃铛长到十岁的时候，漂亮可爱。奇怪的是，在孤僻的奶奶和沉默寡言的秋生身边长大的小铃铛，性格一点不沉闷，她活泼可爱，就像她的名字，走到哪儿都播撒一路银铃似的话语和笑声。

 

突然有一天，小铃铛不再笑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异常！村子里的人，村东头头天晚上吃的什么晚饭第二天村西头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何况小铃铛那么大的事！漂亮可爱的小铃铛被村里一个四十岁的光棍盯上，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诱骗到家里糟蹋了！

 

秋生从小与小铃铛相依为命，早把她当成了亲生妹妹。沉默寡言的秋生却不是怂包，他像他父亲当年一样，拿了把尖刀捅了老光棍。所不同的，他手里拿的是为妹妹复仇的刀！多年后我依然觉得，秋生的行为肯定是不能提倡的，但他不失为一个好哥哥！

 

老光棍虽然该死，但已满十八岁的秋生却也触犯了法律，好在老光棍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命，村里人联名为秋生请愿，秋生前姑父此时也良心发现，动用了一切关系，又出钱为秋生请律师，秋生终于得以轻判，只判了三年徒刑。然而，他这一生，当兵的梦是破灭了......

 

小铃铛没法再在村里待下去，这一次，秋生前姑父对现任娇妻拍了桌子，坚持带走了小铃铛，给她找了新学校，让她在新的环境里慢慢修复创伤......

 

简陋的三间小土屋了，只剩了秋生奶奶一个人。她因为愈发的瘦削，显得白发愈加的飞扬凌乱，神情更加的阴郁可怖。我依然对她有一种天然的惧怕，远远的见她走来，便要躲开！

 

秋生奶奶依然顽强的活着，她在等着她的孙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