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大姨夫

此大姨夫跟女人的“大姨妈”没啥关联，是货真价实的大姨夫。就是我前几篇文章提到过的总跟我讲神鬼故事的大姨夫。这是个相当有个性有才情的人，幼年时不觉得，如今用我也算经历过人世沧桑和风雨的心灵来检视他的一切，觉得他真的算得上一个很“有点意思”的人！

 

想聊大姨夫，还真的得聊一下大姨妈。大姨妈是我母亲名义上的堂姐，怎么讲呢？我母亲的叔叔，发妻不幸病逝后，续娶了一房妻子，这位续妻是一个寡妇，嫁过来时带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儿，因为从小养大，继父继女之间相处的不错，后来这个带来的女儿就随了继父的姓，这就是我的大姨妈。虽然她和我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长大后又嫁到了一个村子，更加的比亲姐妹还要亲！

 

我小的时候，爸妈都在县城上班，特别是妈妈因为在销售部门，要经常出差。我时常被放在大姨妈家寄养，大姨妈为人敦厚淳朴，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我也非常的好，基本上我在她家的时候，好吃的如果多的话都先递给我，其次再给她的三个孩子。如果少那就只有我一个人的份儿了！理由是我爸妈不在跟前！幼年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想想大姨妈真的是比较少有的善良，试问世人谁不是“自己的孩子是个宝，别人的孩子是根草”？

 

难得的是大姨夫对我也非常好，他和大姨妈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大儿子比我大一岁，排行老二的女儿和小儿子都要比我小。大姨夫对这两个儿子非常严厉，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从小我的表哥表弟没少挨打。但是大姨夫只要见了我和他女儿，脸上永远是一副温柔和气的神态，说话都没大声过。虽然那时还没有盛行“女儿要富养”的理论，但是大姨夫绝对是这种理论的先驱者，他常说：小女孩要哄着，娇惯一点无所谓，将来长大了到人家才不会做小伏低，才不会受气！所以成年后，回忆起我这个大姨夫，心里总是感觉很亲切、很温暖！

 

第一次目睹大姨夫因为表哥淘气，把他吊在树上打，当时才四五岁的我吓的窜回屋子从窗户里偷偷向外张望。大姨夫察觉到我受到了惊吓，从那以后只要我住在他们家，他就基本不怎么打我的表哥表弟。因了这一点，我在表哥表弟那里无比受欢迎，每次我走都拉着我的胳膊依依不舍。同时我若有一段时间没去，他们就会跑到我们家，连声的问我什么时候去他家。

 

大姨夫的父母解放前是村里的大地主，这一点从大姨夫家那宽敞的大宅院，以及大姨夫读了那么多的书可以窥见一斑。大姨夫家的大院子，面南背北八间大瓦房，分别住着大姨夫一家和他的父母，房子前面的大院子占地将近有二亩，夏天种满了豆角、茄子、西红柿、香瓜等等各种蔬菜瓜果，冬天满院子的大白菜、大葱和萝卜、胡萝卜，在大姨夫家的院子里往来穿梭，摘个西红柿、啃个香瓜是我童年最快乐的娱乐活动之一。

 

要说在大姨夫家唯一不愉快的回忆，就是大姨夫家养的一条大黑狗，平时总拴在一棵树下，无知无畏的少年，西红柿、香瓜吃的肚子胀鼓鼓的，就想琢磨琢磨那条狗，我伸出一只脚踢踢它，它微眯着眼不理我。嗯，此狗可欺！我又伸脚踢了它一下，在我完全还没反应过来时，它以迅雷之势“咣”的一口咬在了我脚脖子上，我当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为此大姨夫打了它一顿！从此我和它的仇是结上了，后来有一次，它不知怎么挣开了锁链,“汪汪”狂吠着冲我追来，当时大姨妈、大姨夫都在地里干活，我六神无主，立刻撒丫子连哭带喊的拼命向门外跑，夏日午后的乡村里，一条狗追逐着一个飞奔的、绝望的、哭到撕心裂肺的少年.......真他娘的太有画面感了！

 

有点扯远了，接着说大姨夫吧！优越的家境，使大姨夫从小读了很多书，很有点学富五车的感觉。只是他少年时读《西游记》有点走火入魔，收拾行囊准备去遍访名山大川，寻访得道仙师，好修成正果。大姨夫的母亲以死相逼才拦住了他，成年后每次村里人拿他这段经历打趣他，他都低头嗤嗤笑着不说话！

 

有的时候想想人真的是很奇怪，可以分裂出多个面目存在于人世间。大姨夫在表哥表弟那里是严父，在我和表妹这里则是不折不扣的慈父形象。而且相比较乡间的那些粗糙男子，大姨夫细腻有才情。他写的一手好字，文笔又好，常替村里的人们写写书信、诉状什么的。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真的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的诗词而且能随时随地吟出来应景！同时他吹的一手好笛子，就算懵懵懂懂、只知疯玩、完全不懂音律的少年时期，每次听到他的笛音也能感觉到犹如天籁，皮猴一样的我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消停下来，静静的听上许久！

 

大姨夫读过很多书，在我还不识字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听他声情并茂的讲述《三侠五义》、《聊斋志异》、《封神演义》等等里面的情节，还有他自己搜集来的一些民间故事，他用他曾在讲台上的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声调讲述的情景，占据着我童年寸寸光阴里最快乐的点点滴滴，可以说，他是我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的最早的启蒙老师，以至于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能自己看完原版《聊斋志异》《西游记》等书，可惜，长大后，一不留神长成废柴了（捂脸）！

 

但是优越的家境也养成了大姨夫宁折不弯的大少爷脾气，他成年后，是村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自然而然被村小学招录了去，做了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要经过几次学习和考试，考试合格后就加入正式的国家在编的教师队伍了。然而就在大姨夫所有考试都合格，只等上面通知下来时，因为管教班上一个淘气的男生终止了他喜爱的教师生涯！

 

那个年代的老师管学生，杵杵脑袋、推搡两下再正常不过，然而这次碰上一对过于娇惯孩子的父母，跑到校长那里吵闹，一定要这个“打”学生的老师给他们出来道歉。大姨夫的少爷脾气发作，直接一句“我不干了”回家务农，任凭校长后来如何苦口婆心的劝他回去，牛心拐孤的大姨夫铁了心不再吃“孩子王”这碗饭！坚决辞去了老师的工作！

 

不知道回家务农后的大姨夫有没有后悔过，至少倔强而自尊的他从来没有表露过一句。脱离了教师队伍的大姨夫人生似乎一直在走下坡路，先是务农几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让细皮嫩肉的他觉得太辛苦，后来就跟几个朋友出去做点小生意，性格耿直的他不懂变通，也不懂得迎合市场和消费者，几年后也铩羽而归！

 

回家后的大姨夫继续无可奈何的务农，少年时的我并不太懂得成年人的心理世界，现在回想，那一段应该是他最苦闷的日子，事业受挫，生活中缺少知音和灵魂伴侣。大姨夫和大姨妈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尽管大姨妈贤惠温良，敦厚淳朴，但满腹才情的大姨夫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妻子感情很疏离。他没事喜欢自己喝点小酒，吹吹笛子。记得他总爱说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时我年龄还小，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依然能从那落寞背影里，感受到一种深浓化不开的“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忧愁和失落！

 

感谢大姨夫在文学方面的启蒙，我小学时的作文非常好，几乎每一篇都会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我一直对大姨夫是有着一种崇拜之情的，便经常把作文拿去让他看。几次下来，激起了他的写作梦。大概是他觉得自己教师做不成，务农太辛苦，生意不会做，似乎写作还能算一个有希望实现的梦！

 

庄稼人一年里大概有半年空闲，大姨夫就利用这半年的空闲开始了他的写作梦，那时候，我一到周末，就兴奋的冲进他家去问他：写书了吗？因为那时在我的心目中，大姨夫最终是能写成一部厚厚的《红楼梦》或者《三国演义》那样大部头的书的，开始的时候大姨夫总是笑着拍拍我的小脑袋：“傻丫头，写书要酝酿、要列提纲、要确立结构、人物、脉络......哪里有那么简单！”嗯嗯！我似懂非懂、充满崇拜的点点头！

 

再后来我去看大姨夫，他依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写出几万字来，他开始捧着一些书看，我说：“大姨夫，你还没写啊？....”大姨夫再度拍拍我：“要写小说，就得写那种能流传上百年的，不然就是浪费时间和笔墨！什么样的才能成为有上百年生命的小说，首先得有思想深度，思想深度从何而来？要读遍古今中外的名篇才能树立自己的思想。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同时写小说，文字要求有韵律、有节奏感，才能称得上美感，这一点就得要熟读我们老祖宗那些诗歌典籍，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所以现在我要先读书！”

 

少年的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舔了舔嘴唇：“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写嘛？”大姨夫说:“等我把这些诗词背诵一遍，再把《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词语都掌握了吧，能准确表达我的思想和意识的时候再写！”

 

为了让大姨夫有充分的时间淬炼“思想深度”，这一次，我隔了很长时间才去，发现大姨夫居然在看一些佛学方面的书，见我诧异，他说：“小说、诗词、书法、佛学，我得穿插着学习啊，就好像你们上学一样，要各个学科融会贯通，学识丰富，这样写的时候才能下笔如有神，艺术本身都是相通的嘛！”我歪了歪脑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想说点什么，可是少年的我，见识太浅薄了，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论能和大姨夫“切磋、探讨”写书这件事！

 

后来我家搬离了村子，来到县城居住。我的学业也比较紧，就很少再去大姨妈家。再见到大姨夫，已经是几年后，这时我已经是上初三的大姑娘了。见到大姨夫，我很兴奋，第一句话依然是：“大姨夫，你的书写的怎么样了？”大姨夫略有些尴尬：“我还在构思和建立脉络的过程中，我准备写一部历史小说，一个王朝的建立，从最开始王朝的创立者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到自己强大后，开始脱离群众、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人，最终走向没落。”

“嗯！这倒是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提倡的主题！大姨夫，我支持你！”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我终于听到大姨夫确立的小说“脉络”了，这使我相信以大姨夫的才情，还是可以写出来的！

 

再过了几年，没有听到大姨夫的书稿面世和完工的消息，再见到大姨夫，大姨夫已经明显的老了，背有些驼，两鬓有了些白发，我张了张嘴，刚要问什么，突然又觉得，似乎还是别问的好.....

 

大姨夫好像也看透了我的心事，他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还是我幼年时熟悉并且喜欢的那种抑扬顿挫的声调：“丫头啊，其实写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在这个写的过程中得到了磨炼，思想得到了升华，是吧？啊？”我说：“不管重要不重要，你究竟写没写啊？大姨夫？”大姨夫咳嗽两声：“嗯，写了一部分，但是后来手稿找不到了，要重写！.....”

 

我后来没有再问过大姨夫，毫无疑问，大姨夫的才情和文学理论功底，至少在我身边认识的人里是一流的，我亲眼见过他给别的人写的书信和诉状，条理清楚，文采斐然。但是写作这件事，就如同男人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永远也生不出孩子来一样，明白并不等于能做到。写作需要一些天分，需要很多恒心，可以忍受得了寂寞，要有丰富的脚踏实地的人生经历，并且在这种经历中一遍遍不断升华和提高自己的认知。显然，大姨夫缺少的是那种脚踏实地，那种恒心和认知！

 

其实人生做任何事又何尝不是如此？需要一些天分，但是更多的是要有足够多的恒心，能忍受寂寞，能脚踏实地，遇见事情懂得反思，从而提高认知！

 

之后很多年，我常常怀疑我受这个启蒙老师的影响，虽然参加工作的这些年，我写公文和一些应制之作，都不乏赞誉之声。但是一直要立志写点属于自己的、有灵魂的东西，却一直也是空立志，迟迟未能下笔。常常为自己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怨恨柴米油盐消磨了自己的壮志和灵感，其实在挫败感非常强烈的时候，也在想，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大姨夫？然后也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一定要脱离开这个“启蒙老师”的影子！

 

感谢我生命中的几位诤友，他们常常用嘲讽和鄙视的态度说我：“我看你这辈子也写不出啥东西来了！”我曾看一位作家写的，说写作是一个不断升华自己认知，摆正自己三观的过程，我深以为然，我的另一位诤友却说:“你没有资格深以为然，因为人家写了，你没写！”这些种种，激起了我的斗志，使我在不惑之年终于拿起了写作这个重逾千金的笔！

 

虽然文字尚且稚嫩，想象力欠缺丰富。但是无论如何，我终于拿起了笔!

 

无论如何，感谢我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