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爱情终于可以谢幕

1、

方旭的爱情始于十二岁那年。

 

初一上学期开学的时候，22岁的邱筠担任他们班的语文老师。

 

听闻邱筠老师高中毕业后，在这个镇中学担任民办教师，还没有考下老师的正式编制，但是校领导很认可她出色的教学能力，她教过的学生也非常喜欢她。

 

邱老师第一天来上课，方旭他们整个班都沸腾了。

 

早就听说邱老师是个美女，但是没想到她是如此出色的美女：留着小镇少女羡慕却不敢尝试的披肩发，白皙的皮肤似乎是半透明的，莹洁如玉，漆黑的双眸转盼间流光溢彩。她站在讲台上，整个人就像一颗璀璨发光的星辰，熠熠生辉。

 

方旭十二年的岁月里，不，是以前和往后余生，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

方旭家很穷，每年的夏天，他只有一件衬衣，穿脏了，晚上洗了晾在院子里，第二天就能干。一件衬衣一条裤子，支撑一个夏天的风雨和艳阳......

 

那天，两个在办公室打闹的男同学撞翻了课桌上的墨水瓶，方旭遭受池鱼之殃，那件陪他经历一夏天风雨和艳阳的衬衣染黑了一大片。

 

方旭气的大哭，这不仅代表着他唯一仅有的一件衣服没法再穿，还代表着晚上回家可能要挨一顿打。方旭的哭，是对衣服的痛惜和挨打的恐惧。

 

下一节课就是语文课，当邱筠老师看到伏案大哭的方旭，问明白原委，她笑着拍拍方旭的肩膀：“小家伙，这又什么好哭的，咱们先上课，下了课我给你想办法！”她温暖白皙的手，像有某种神祗的力量，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邱老师没有食言，在放学之前，她把方旭叫到了办公室，拿出一件衬衣：“小家伙，这是我弟弟以前的衣服，你们尺码应该差不多，他穿过两次，你别嫌弃！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家，跟你爸妈解释，是别人打斗弄脏了你的衣服！”

 

少年方旭的心波起云涌！

 

放学后，邱老师陪方旭一起回了家，爸妈对于老师的造访受宠若惊，热情的招呼着邱老师，方旭的这顿打是避免了。

 

进门的时候，邱老师牵起了方旭的手，那只手的温度，温暖了方旭往后余生所有的荒原岁月......

 

从此，方旭总是带着一颗朝圣的心去上语文课！

 

2、

方旭上初二的时候，邱筠结婚了！

 

邱筠这个年龄，在镇上已经算是结婚比较晚的了，她嫁给了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一家铸造厂老板的儿子，听说是托了很多人来说亲，后来托到了校长这里，邱筠的娘家清贫，家人极力促成此事，邱筠最终答应了婚事。

 

少年方旭的心碎裂一地......

 

班上要好的同学约方旭一起去给邱老师祝贺，方旭说病了，捂着被子在家里蒙头大哭了一场。

 

邱筠的丈夫方旭见过，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在方旭的心里，没有人能配的上他的邱老师，他知道，他的邱老师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只是，人到了某个年龄就应该完成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而已！

 

方旭上高中了，他无数次特意绕道路过邱筠的家，那个占地广阔，大门修的富丽堂皇的家。在她家门口远远的停下来，假装修自行车，磨蹭很久。他记得自己等得百爪挠心，终于远远可以看一眼她的背影，恍过神来，自己手上全是链条上黑色的油！

 

但是邱筠好像过的并不幸福，高二的时候，有一次方旭上学路过邱筠家门口，发现围了一堆人，他挤进去一看，她丈夫正在打她，他的拳头落在哪儿，邱老师的手和胳膊护在哪儿，他揪起她的头发，她就用手攥着发根往回拉，但她的挣扎微弱而狼狈，方旭一辈子忘不了她撕心裂肺地嘶叫。她的衣服被扯开了，露出雪白的肩膀。

 

方旭热血上涌，他知道自己应该勇敢的上前推开那个男人，解救邱老师。但是看着他丈夫那强劲有力的样子，十六岁的方旭懦弱地伫立了一会儿，最后疯了一样推开旁人，跑了！

 

此后的岁月，他不知多少次恨和懊悔过自己当时的懦弱，他恨她的丈夫强劲有力，而自己只是个孩子。恨自己当时只担心挨揍后的没面子，而没有勇敢的站出来......

 

方旭后来陆陆续续听人说起邱筠，她结婚后，公婆就要求她辞了老师的工作，说反正也是民办教师，不如辞职回家打理自家的企业。邱筠本来极不情愿，但是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只好听从家里的安排辞职了。后来邱筠生了个女儿，公婆包括丈夫在内很不高兴。再后来，公婆的厂里出了严重的经济问题，一夜之间败落了。公婆嫌弃她，丈夫说她是丧门星。邱筠的女儿三岁那年，她丈夫酒后与人斗殴，把人打成重伤，被判了十三年刑。

 

方旭唏嘘不已，蓦然想起那句“红颜薄命”的成语！

 

后来方旭再从那个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再也没遇见过邱筠。高三的学习任务繁忙，他不得让自己放下这件事，集中精力拼命一搏。

 

3、

高中毕业，方旭被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

 

那个阳光灿烂的暑假，他和小伙伴相约去爬山。清早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热闹的集市，方旭忽然看到邱筠在菜市场场口卖饺子，一个散摊，一个煤球炉子上煮着水，邱老师坐在摊前包饺子，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玩泥巴。

 

方旭“吱”一声捏住刹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跟大伙儿解释，果断把自行车放在集市门口，跑过去一言不发，帮她张罗顾客，煮馄饨。

 

十八岁的方旭长高了，也长壮了，邱筠先是吃了一惊，定睛看了十几秒钟，才认出方旭，惊喜不已。

 

“小孩这样自己在边上玩很危险，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帮你吧，反正我暑假也没有什么事。”方旭低着头，一副大人的口吻，强装镇定！

 

邱筠把面切成一排菱形块，摁扁，擀成圆片，方旭拿过圆片，包成一个个饺子搁在饺子板上。

 

邱筠看了一眼这个小屁孩，笑。她好像好久都不知道笑的滋味了！

 

“小家伙，你不好好学习吗？”她问他。

 

“邱老师，你都忘了，我今年高中毕业了！我考上了省城的S大。”他语气有点不满，说到考上大学时又流露出一丝自豪，似乎考上大学多了一份接近她的底气。

 

那天以后，方旭每天都去她的饺子摊，帮她包饺子，看孩子，和她聊天，迟迟不肯走。邱筠渐渐的看出了什么，她没有表现出抵触，也没有敞开她的大门。

 

这天晚上邱筠收摊，她吃力地把煤炉搬上小车，把睡着的孩子也丢到车上，方旭的一双大手伸过来帮忙。邱筠回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但很快恢复常态。

 

车子很重，方旭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每天一个人推过这么高的坡。他问她：“你怎么不住原来的家了，你.......家里人呢？”

 

邱筠叹了口气：“公婆做生意不守规则，都是三角债，后来孩子爸爸又打伤了人，赔给人家不少钱。他一出事，所有的债主都坐在家里要钱，房子是公婆的名字，公婆手里还剩下一点积蓄，要留给他们的小儿子。我和孩子爸爸离了婚，就被从家里赶出来了！娘家那里我弟弟刚结了婚，弟媳妇容不下我们，我自己租房子住。”

 

邱筠离婚后，租住在与公婆家方向相反的东城。是一幢老式居民楼，楼道昏暗，墙漆剥蚀。方旭看着她吭吭哧哧把小家伙抱上楼去，然后返身下来把煤炉放在一楼的过道拐角，再用蛇皮布袋盖好。

 

方旭心如锥刺。从十二岁开始，他的心里就一直住着她，他一直坚信自己有一天可以变成一个强大的男人保护她。现在她遭遇命运无情的打击，她的痛苦没有其它出路，唯有向他依靠。

 

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够强大，他不甘心，他方寸大乱。

 

4、

邱筠说：“上楼坐会吧。”方旭无声地跟在她身后，上了楼。她摁开灯，灯闪了一下，灭了。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方旭伸出手抱住她。

 

邱筠一点也不吃惊，甚至没有挣扎。她非常平静，她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又累又疲倦，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道德伦理、世俗观念，她需要一块浮木泅渡......

 

方旭温柔而笨拙的吻了她，像朝拜心目中向往已久的神祗。月光下，他们都泪流满面，泪水在各自脸上闪着微光，三十岁的她有些憔悴，皮肤也不再是那么莹润，但月光下依然美丽，像一个圣洁的女神，方旭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哭的不能自己。在哭声中，他们终于紧紧拥抱，彼此拥有。

 

方旭不敢跟任何人提到她，却又愿意为她去死，这让他觉得人生悲壮、爱情伟大。

 

读大二那年，方旭找了一份兼职，他执意让邱筠也来省城。邱筠经不起他的死缠烂打，又逐渐被天真爱情带来的憧憬和光芒吸引，答应了。她在他们学校后门租了一间小门脸继续卖饺子，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她和方旭在租来的陋室里煮茶、聊天、做爱。方旭做兼职有时候回家晚，看到她收拾的虽然简陋但整洁的房屋，看到煤球炉上煮的翻滚的廉价的砖茶，看到她蹲在卫生间洗他的衣服，他心里有熨贴而踏实的温暖。

她一直叫他“小家伙”。

 

有时候他们也会聊到，将来怎么办？邱筠说：“我并不奢望婚姻，我愿意陪你一程。你什么时候找到女朋友，我就什么时候走。”方旭说：“你放心，只要我自己主意坚定，我父母做不了我的主。”

 

而事实上，邱筠赚的钱都悄悄用方旭的名字存起来，她说，他没关系没背景，将来找工作肯定得用钱；而方旭，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有这样一个家。刚开始是跟同学不熟不想说，后来熟了，却又觉得已经熟到对方可以不讲情面地嘲笑他，还不成熟的他还有着强烈的自尊和虚荣，他不想被嘲笑。

 

邱筠从不要求什么，方旭也努力成长，他想强大到突破虚荣心，强大到可以自由选择伴侣，强大到承担得起自己的一切欲望，以及责任。

 

但是大四那年的一个晚上，方旭忽然发现隔壁搬来的一对小情侣是他的同班同学。他的神秘被无情戳破，学校一下子炸开了锅。

 

大家对背后的成因没有什么兴趣，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名牌大学生方旭和校门口卖饺子的邱筠谈恋爱。不光是身份和年纪的差异，那女人还离异，带着个孩子。大家都觉得她欺骗他，甚至可能是纠缠他，不肯放过他。

 

5、

同学们的问题层出不穷：“你喜欢她哪点？她是不是资助你读书了？”“你们之间有爱情？她会不会一辈子缠着你不放？”“她只比你大10岁？看着不像啊，看着她像比你大了20岁。”

 

几天后有个哥们儿来跟他说：“好多同学去她那儿围观，她的饺子馆今天没开门！”方旭赶紧给邱筠打电话，她在出租屋里收拾东西，想回老家。方旭跑回去大叫：“你不相信我？”邱筠并不解释，只是淡淡的说：“我不想耗尽我们最后一丝感情！以后你会懂得！”

 

方旭不知如何反驳，他“呯”一声一拳捶在墙上，顿时鲜血四溅。邱筠眼里有痛惜，但是并没有去帮他包扎，她脸上是强做出来的冷漠......

 

邱筠走了，隔壁的小情侣听到了他们只言片语的争执，于是这个对大学生们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被传得光怪陆离。方旭想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证明她曾美丽如星辰，善良如神祗。她是过度操劳，她是红颜薄命，她是遇人不淑，她是命途多舛，她曾经美得不可一世，别人又怎么能懂呢。

 

再说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呢。爱的内核在现实面前是多么微小而虚弱啊。方旭觉得自己像十六岁那年看到她挨打没有挺身而出一样，再一次懦弱的落荒而逃。他再一次痛恨自己！

 

搬家的那一天，方旭在日记本里看到邱筠留下的存折。里面有1万元钱。在十几年前这不是一笔小数字，是她卖了几年饺子存下来的。方旭拿着折子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的心缺失了一片，那疼痛渗血的伤痕，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痊愈。

 

毕业典礼上方旭喝到吐，他抱着一个哥们儿放声大哭。哥们儿劝他：“算了，她又没有损失什么，你们都没有损失什么。”酒醒后，方旭反复回想着这句话。如果什么都用损失来衡量的话，感情的意义到底在哪儿呢？

 

他毕业后留在省城，他的事业发展的也不错，谈了好几个女朋友，也跟不同的女人上床，可是无一能走入婚姻。不是她们不够好，只是他自知道罪孽深重，无可救赎。他觉得跟谁都找不到那种想要白首终老的感觉！

 

这天中午，他赶一份文件，他的下属回来时给他带来一份饺子，说可好吃了，让他快尝尝。方旭一尝之下，动作从急剧到缓慢，最后定格。整整一个下午，他没再说一句话。

 

方旭顺着下属指点的路线，在单位不远的市场边找到了那间饺子馆，街角排着长队，有一家小小的门面，上面写着：“邱方饺子”。震惊在方旭的身体中爆炸。

 

他混进人群，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真的是她，她老了一些，但面相从容温和。系着一条花围裙正在和面，动作利索，一个清俊的少女在旁边当帮工，他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女儿。

 

方旭强忍眼泪，落荒而逃。

 

6、

方旭觉得，这是上帝在泄题，让他救赎。但是怎么悄无声息、波澜不惊地帮她呢？方旭叫单位的一个小兄弟去打听小门面的房东，就说是当年的老师，曾经资助过他上学，想替她交上两年的房租。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

 

两年的房租是10万，以后就算邱筠不想做了，转让也可以把租金转出来。反正就是变相给她钱就好了。要不然呢，给她一个家？时过境迁，他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勇气，迈过那道坎？

 

下午签约的时候，房东来了，但是同时来的还有两个人，邱筠和他的丈夫方城，方旭认识。在他们的镇上，方姓是个大户，邱筠回家后不久，嫁给了方城。

 

方旭这才恍然：“邱方饺子”的来历。

 

邱筠在窗外就看到了方旭，她慢慢的走进来，脸上是一片压抑的镇定：“我猜到就是你，当年那点事你还记得那么清！”

“邱老师，谢谢你当年对我的资助，我才能考上大学！”方旭的喉头哽了一个硬块，他拼尽全力控制住情绪。“你还好吗？邱老师！”

 

“好。”邱筠告诉他，跟丈夫结婚后，丈夫不愿在小镇过一辈子，非要来省城做生意。现在他们的饺子馆做了三年，很赚钱，开了三家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年全家人都出国旅游。女儿今年也考取重点大学，没事就在店里帮忙，特别懂事。丈夫很多次埋怨她不应该亲自干活，但她闲不住。

 

看得出，邱筠的丈夫很爱她！不然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和颠沛，她不会有那么镇定、从容而温和的气息。

 

虽然邱筠和丈夫都极力阻止方旭帮交房租，但方旭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说是一定要答谢恩师。最后邱筠像忽然想通了，不再推辞。走到门口，她回过身来，眼里百味杂陈：“谢谢你啊，小家伙！”

 

方旭的心里，一股酸涩的暗流流淌奔涌！时光的帷幔缓缓合上，年少时那份自以为真挚的感情走到这里，终于可以谢幕！

 

他觉得，至此，他终于可以放下了。也许，他该找个姑娘好好的谈场恋爱了，然后结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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