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父子成兄弟

1、

陈浩坤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父亲三代单传，按说应该特别重视这个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但是陈浩坤从小就跟父亲彼此看不顺眼。

 

原因有很多，父亲喜欢那种粗声大气，站起来像铁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男孩，但是陈浩坤偏偏生的白皙秀气，由于读书刻苦，上了中学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镜，更显文弱；父亲喜欢那种风趣幽默、开朗活泼，老家人谓之“嘎小子”的阳光男孩，但是陈浩坤偏偏从小就是个书生相，长的文气不说，遇事爱较真，用父亲的话说“小性儿”，父亲偶尔吼他两句，希望他能像邻居家的二蛋儿那样嬉皮笑脸的腻上来哄老父亲开心，父子一笑泯恩仇，但是自觉伤了自尊的吴浩坤往往脸一拉，数天不跟父亲说话，非要老父亲寻个由头不着痕迹的先搭理了他，父子间的僵局才算打开。

 

可以想见，从小到大，父子之间哪里能够有亲密无间的互动？站在做儿子的角度，老父亲对他远不及对妹妹喜爱，见了妹妹喜笑颜开，见了他似乎就气不打一处来。

 

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但陈浩坤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好像总隔着点什么，彼此伸手也触摸不到对方的内心，时间久了双方也就不肯又不愿伸手。

 

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性格有某种希冀，父亲给他起的小名叫“铁柱儿”，那时候儿，什么“铁柱儿”、“铁蛋儿”是农村男孩子常用的名字。渐渐长大的陈浩坤，书渐渐读的多，小学三年级后自己起了个“浩坤”的名字，取乾坤间浩然正气的意思。

 

陈浩坤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沿海的一个繁华城市，渐渐事业上风生水起。

 

虽然父子间并不是特别亲密，但老家人的思想，老了还是要投奔儿子的，一年前，陈浩坤把父母从老家接到了城市。

  

进城第一天起，父亲没吃晚饭，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陈浩坤和母亲收拾东西时才发现，他居然把好多农具都带来了.....

 

陈浩坤在单位是个颇受器重的中层领导，但是他发现，尽管这么多年，他不管有多看不惯父亲，实际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怵他，跟他说话前总要先深呼吸一下，鼓足勇气，用妻子的话说，只要到了父亲的面前，他就会由陈浩坤秒变“铁柱儿”！

 

陈浩坤不敢跟父亲直接对话，小声跟母亲嘀咕：“带这些东西干嘛？又用不上，净占地方，扔了吧。”

 

母亲表示同意，娘俩收拾收拾准备扔出去。父亲却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的脸上写满对新生活、新环境的不适应与不开心，脸拉的像长白山：“这是我用了一辈子的家把式，都给我放那儿，一件都不能少。”

 

迎着妻子不解的目光，陈浩坤默默把那些东西放到了阳台。

 

从小到大，父亲在家里说一不二。现在，他来到儿子的家，这个规矩依然有效。他来了，陈浩坤不再是陈浩坤，只是“铁柱儿”，他必须从户主位置上退下来，凡事听他的。

 

2、

进城后的第二天，老两口去了一趟菜场。然而，空手去，空手回。陈浩坤问母亲，母亲偷偷冲父亲努了努嘴。父亲抽着他那呛人的劣质旱烟，半晌仿佛自言自语：“香菜十块钱一斤，一根大葱要两块……那不是卖菜，是打劫！”

 

第二天，他自作主张地把阳台上的杂物都搬走，弄些泡沫箱子，不知在哪挖来的土，种上了香菜、蒜苗、小葱……种子，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但是没几天妻子就抗议：“屋子里什么味啊！.......”

 

原来，父亲为了让这些小苗长的壮，在小区里捡些狗粪鸟粪，再上些化肥，在房间不显，从外面进来，一股异味。

 

若是陈浩坤抗议，父亲是不理的，儿媳妇抗议了，他默默地把那些泡沫盒子搬到了楼下草坪里，不久就不知去向了，父亲怅然良久。

 

父亲进城后的每一餐，都吃的特别少。陈浩坤问母亲，她说：“你爸以前在家里，饭量大着呢。”

 

他又问父亲是不是饭菜不合口，父亲说都很好吃。他不习惯跟父亲做深入的沟通，心想，大概是刚从乡下搬来，还不太适应吧。

 

无论如何，父母一生辛苦，陈浩坤除了希望给他们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大概潜意识里也想在从来不认可自己的父亲面前证实自己。是的，他现在有能力了，他不再是父亲眼里的文弱书生。他把足足的生活费放在父母手里，让他们随便花。

 

但是，一周过去了，全家人都吃得面露菜色。上小学的儿子是无肉不欢的。可饭桌上几乎都是青菜，零星一点肉丝。即使偶尔做盘红烧肉，父母也一筷不动。至于水果，什么便宜买什么，品相差得可怜。

 

他决定找母亲好好聊聊。结果母亲也是一肚子牢骚。她每天去买菜，父亲一定要跟着。不是为了帮她提东西，而是为了监督她买什么。“青菜太贵了，水果比肉还费钱，这简直是吃钞票嘛……”老爷子全程都在念叨，买一棵白菜能把整个菜场走三遍。母亲抱怨道：“跟你爸去趟菜场，腿都遛细了，真是够够的……”

 

陈浩坤哭笑不得，若是在父母家，他定要出言讥讽。但是现在父母来到自己这儿，若自己态度不好，两位老人肯定不自在。没办法，他只好和妻子自己买回鸡鱼肉蛋，堆满冰箱。即便如此，每次吃饭，陈浩坤还是觉得战战兢兢。从前饭量大如牛的父亲，现在是肉不吃，酒不喝，顿顿大葱、生菜蘸酱。给他夹块肉，他满脸不高兴：“天天也不干活，吃这么多肉要得脑血栓了。”一家人吃水果，他碰都不碰，说怕得糖尿病。

 

父亲也对陈浩坤一家的生活嗤之以鼻，衣服买的太贵，儿媳妇的化妆品摆满了桌子，脸有多大？能抹的过来吗？节假日，陈浩坤带儿子去哈尔滨看冰雕，老爷子生了三天闷气：有点钱就烧包，花那么多钱坐飞机去看几个冰坨子？

母亲也生了气：“别理他，老倔头子！”

 

倒是母亲，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她很快结识了小区里一帮老太太，一起跳广场舞，关系越来越好后，一起小聚，一起唱KTV，她经常兴高采烈地对陈浩坤说：“真来晚了，这城里生活多丰富啊，哪像在乡里，天一亮就得下地干活，天黑了就睡觉，稍微打扮打扮，人家都拿眼睛瞅你……”

 

陈浩坤很欣慰的而看到母亲能这样，适应能力强，能吃苦，但也懂得享受生活。关键是，她让儿女的孝心有处安放。说到底，父母养育儿女一场，能够让他们在有生之年，与这人间好物相逢，是为人子女的一场幸事，很多时候，也是儿女努力拼搏的价值所在。

 

3、

与母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令人头疼的父亲。他依然秉持着勤俭朴实本色，他永远穿着从乡下带来的那几套衣服，进城三个月，兜里揣的那几百块依然是从前的叠痕。

 

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给老家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每次都聊到热泪盈眶，聊到手机没电。

 

看到父亲的泪，陈浩坤心中蓦然一阵酸软，他突然有点理解父亲：在土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现在被强行移植到城市，需要慢慢适应。

 

对于母亲丰富多彩的晚年生活，他各种嗤之以鼻。但是看着母亲每天自得其乐，父亲也开始想寻找自己的乐趣，那些天，他早出晚归，难得一见的兴致勃勃，饭量也增加了不少。问他，他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说。母亲悄悄嘀咕：“难不成你爸开窍了，在外面看上什么城里女人了。”陈浩坤和妻子差点喷饭：“妈，你放心吧，就我爸那穷酸相，就他那抠门倔强劲儿，也就你拿他当个宝”

 

三天后，陈浩坤接到片区城管的电话。等他急三火四赶到时，父亲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一片荒地上。这片足有半亩的山坡地，一看那些新土，就知道是刚开垦出来的。

 

原来，这些日子，他在做这件事。结果被附近的人发现并投诉，城管立即勒令他停止开荒。父亲先是哀求人家让他种完这一季，被严辞拒绝后，他开始怄气，坐坐在荒地上不肯走，还告诉人家他有心脏病。没办法，城管向他要了陈浩坤的电话。拿老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城管，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陈浩坤身上，义正辞严的教育他，要好好善待老人，让他没事去下下棋，钓钓鱼，别老想着土里刨食，现在，谁还差这一口吃的……

 

在地上坐着耍赖的父亲一下子火了，跳起来：“全国农民不土里刨食，你们吃啥喝啥，你们知道豆子长什么样，花生怎么结果吗？一群忘本的东西……”

 

陈浩坤一边慌忙跟城管道歉，一边拉着父亲就走。心里一肚子的恼羞成怒、哀其不争！他想高声责问他：“我少你吃了，少你穿了，你作什么妖啊？”但是话到嘴边，他怎么有勇气问的出口？只好把他连人带农具拽到车里。

 

开出大概50米，父亲突然说有东西落在地里了。他只好又开回去，父亲几乎是小跑着上了那段山坡。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他说，这石头很少见，做界石简直太漂亮了。所谓界石，就是农村土地挨着的两家，用一块石头做分界线。

  

陈浩坤实在难以忍耐，心里那点嗤之以鼻全化成了不耐烦：“你连地都没有，还界什么界？”

 

父亲却不以为然：“这儿不让种，我再找别的地方，城市这么大，我就不信容不下一颗种子。”

 

4、

从此，每天寻宝般找可以开垦的荒地，成了父亲在城市里的寄托。不管陈浩坤和妻子、母亲如何劝阻，讲道理，他都听不进去。

 

看着父亲一次次被驱赶呵斥，一次次失望而归，他刚开始是厌烦，后来是心酸、心软、心疼......

 

父亲终究是父亲，是与自己血肉相连最亲的人，到了最后，陈浩坤只得妥协，让朋友在城乡结合部帮着租了一亩地。他给自己这种行动冠以一个非常文艺的名义：在城市边缘找一块可以盛放一个真正农民的心里的种子的地方！

 

陈浩坤开车带父亲去看地，去时很开心，但回来的路上，他却恼了：“种地的收成本来就少，地租子那么贵，每天还要再花钱坐公交车，这地种下来，得多败家，我不种！”

 

陈浩坤的一腔热忱，就这么泡了汤。

 

屡屡碰壁之后，父亲也意识到，想在城里开辟出可以耕种的荒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又开始各种想招。他要找工作，做保洁，当保安，看门都行。

 

陈浩坤和妻子都不同意。他已经60多岁了。正因为他和母亲已经干不动农活，他才把父母接到城市，以60多岁的高龄去打工，让做儿子的心和脸，往哪放？

 

父亲却固执的很，他说要么让我上班，要么回老家种地。他每天早早出门，从前是找地种，现在是找活干。有一天，还差点被搞传销的人拉走。好在他感觉情形不对，及时给陈浩坤打了电话。陈浩坤一边往他说的地方赶，一边报了警。看着警察把那些人带走，父亲眼圈红了。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万分颓丧。他说：这城市里，生活太难了。

 

父亲的话，让他的心酸到疼痛。他开车带父亲去了单位，参观了他的办公室。又让父亲看了他每月的工资流水。他几乎是哀求的说：“爸，你儿子不再是你当初看不惯的那个文弱书生，我现在有能力让你过的幸福，你能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享受生活啊。”

 

父亲默然良久，却哽咽了，他说：“儿子，其实爸爸从来没有看不惯你，你小得时候爸爸说你，只是为了让你将来更有出息！如今你有钱了，爸爸为你骄傲，但那是你挣的，我每天白吃白喝，真是张不开嘴，我在老家，米是自己产的，菜上园子里抓一把就够吃，但城里不一样！”

 

父子之间，似乎第一次这样彼此向对方的心在靠拢，他们相对泪目。良久，陈浩坤再次哀求“当初你和我妈为了供我读书，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也该到你们享福了呀。”

 

可是，父亲犟得让他欲哭无泪：“你不让我干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人，这一天天的，就像一只养在笼子里，混吃等死的老狗。”

 

“老狗”两个字，扎心了。陈浩坤没想到他心心念念想给父亲的幸福，却是他的炼狱。但父亲那土地一样的性格，是不会撒谎的。他知道，父亲不快乐，他真的很痛苦。

 

他不得不再次妥协。

 

5、

他托朋友给父亲找了一份工厂看门的活，月薪3000。说是看门，其实就是晚上在厂子里睡觉而已。父亲开心极了。进城之后，他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父亲上班第一天就有一个异常惊喜的而发现，他竟然在工厂里发现了一块空地。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农民，早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

 

他壮着胆子去找厂长，说想在那块地上种点菜，厂长居然同意了。父亲欣喜若狂，又把家里所有农具都搬去，开始了晚上看门，白天种地的日子。

 

父亲真的是种地的一把好手。那块一亩左右的荒地在他兢兢业业地侍弄下，慢慢有了起色，白菜、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菜以及用油菜花围起来的栅栏，特别养眼。

 

厂里一共20多人，不管什么蔬菜下来了，他都想方设法给工友们分点，让他们尝尝鲜。每次回家，他拎着的总是满满当当的新鲜蔬菜。一样一样地从袋子里往外拿，他的神情就像炫耀自己长了出息的孩子，眼睛里碎星闪耀。

 

那神情，让陈浩坤的记忆也跟着回到了从前。每年秋收时节，父亲就是用这种目光把地里的玉米收回来，再卖出去，然后，在灯下数完钱，喜不自禁地说：“铁柱儿，你的学费有啦。”

 

往事化成一股热浪，冲击着陈浩坤的眼睛.....

 

初秋，父亲的土地硕果累累，陈浩坤和母亲、妻子做了几个好菜，给父亲送过去。探望父亲的同时，参观他的劳动成果。

 

陈浩坤看到，在一堆黄瓜、西红柿的红红绿绿中，居然有那么两垄地种了玉米和黄豆，他初时想笑，这两垄玉米、大豆就算收成了，也实在没什么用！但是笑着笑着忍不住心里酸酸的，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混着着热流在心中暗潮涌动：玉米也好，黄豆也好，只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在表达对土地的虔诚和热爱而已！

 

那天，吃着这块地里产的黄瓜西红柿，在工厂的门房里，父子俩相对小酌。父亲喝的有些醉意，骄傲地说：“看看，你爸侍弄出来的地，一样的土，一样的地，总比别人高产不少！”

 

陈浩坤冲父亲伸出大拇指，父子俩前所未有的开怀而笑。直到此时，他才放下心来，那个被连根拔起的父亲，终于在城市扎下根来。只要还有地种，他就依然是那个养家糊口，心怀骄傲、顶天立地的父亲。

 

也直到此时，陈浩坤才发现，多年互相看不惯的他和父亲，他们之间，原来彼此爱的那样深。只是男人的自尊，让他们不屑于表露内心那种爱，各自都隐藏着自己的感情.....

 

那天，他也喝多了，最后的记忆是问了父亲一句话：“爸，把你从老家接来，我是不是错了？”父亲笑了：“错什么错，铁柱儿，有你这么孝顺有出息的儿子，是爸的骄傲，爸爸这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