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何桂兰

文/王继续

1。

奶奶去世了。

病来如山倒，年前的一场手术尽管挺成功，可随之而来的并发症对于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才是更大的挑战。奶奶终于是没有熬过去，于二十余天前与世长辞。

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解脱，那段与病魔斗争的日子，不堪回首，天见犹怜。

然后是追悼会。

当然，在农村我们那并不叫追悼会，没有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简言之，办丧事。

办丧事，最大的意义不在追悼，而在收礼钱。叫“礼钱”自然欠妥，但我见那薄子上衔接名字和金额之处又分明写着“贺礼”两字。

我向来觉得农村的丧事有种荒诞感。

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三场亲人的离世，前两次我年且尚幼，不明白悲莫悲兮伤别离。而现如今，我长大成人，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怔怔的望着奶奶的遗物随着灵屋一同烧成灰烬。

然后第二天出殡回来，一切鲜红。对联换成了红色，大门挂着大红布，乐队铺上红地毯，换上娇艳的服饰，载歌载舞。

不仅我没有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如果说大家都是在克制，毋宁说这是一种喜丧的风俗。但我知道，都不是。

2。

随着灵屋燃烧起来的还有一沓沓的纸钱，为了凑火，有人要去翻，遭到制止，他们说，翻烂了到了下面就用不了了。我看着诺大的房子和数不尽的纸钱，想着真有另一个世界且能因此接收到，那倒也不错。

我心里似有所动，又似平静。我知道，我并没有为往后余生不能再相见而感伤怀，但我又确有一种，奶奶的一生就这样了，随着灰烬尘埃落定的落寞感。

看似世俗的圆满，又觉人生的了无生趣。

我曾想过向野夫看齐，为家族作史，为逝者立传，或也能减轻些虚无和负罪。但一直没能了解得更透彻，也觉无甚传奇，故迟迟未动笔。

今晚莫名的想起她，这位到生命的尽头，我们孙子辈的人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何桂兰的奶奶。

3。

奶奶生于解放前，正是战火频仍的年代，我不知道奶奶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又是如何嫁给了比自己大八岁的爷爷。总之和大多数人家一样，结婚生子，生一堆孩子。毕生心愿就是看着所有孩子成家立业。

奶奶一共育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有一位我唤五叔的在我很小的时候触电身亡。

我犹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闷热的盛夏，全家人沉默着繁忙，我知道发生了大事情，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据后来大人跟我们形容，五叔浑身焦炭，他是因为偷电线而触电的。停电的那天，在五叔爬上电线杆伸手的一刹那，电通了。

我已经记不得那场丧事办没办了，也不记得奶奶是否为此而痛哭，只母亲谈起总会说五叔是唯一一个外出务工回来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带礼物的人。

奶奶的众多小孩中，还有一位我始终印象模糊。那是奶奶的长子，我的大伯。从小到大，我没见过几次他的面，他是一名惯犯，常年以偷盗为生，我家和我三叔家也都未能幸免。

小时候，长辈们用“吃国家粮的”来向我们形容他，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一种对大伯的讽刺。屡偷屡抓，常年在监狱度过。去年回来，年纪大了，偷不动了，找了份工作，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奶奶出殡也未能到场。

家里人也都不怪他，他们都是现实派。

4。

他们都说奶奶最喜欢的就是大伯，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大伯。其他人都是被奶奶打骂长大的，独大伯一人专宠，任是进了牢里，奶奶也始终不责怪，并竭尽所能的付出，满足大伯的一切用度。

奶奶是怎么想的，我大概有些明白。某一次她跟我聊起过，她不无伤感的说其他人都成家了，独大伯孤零一人。我将此话说给父母听，他们说这是奶奶在暗示我，以后要养大伯的老，随后是一脸的不高兴。

奶奶那么多小孩，但没几个和她亲。我不觉得是因为奶奶年轻时厉害的原因，而是那时候普遍感情淡薄。那时候的孩子早当家，亲人间也甚少牵挂，就连我们这一孙子辈的，也和奶奶感情不深。

小时候奶奶之于我，就是必然存在的一个家庭成员，然后是每年过年必须一起吃饭的长辈，吃饭就必然有某位叔叔和奶奶一言不合而掀桌子，让大家不欢而散。这么多年了，几乎年年如此。

我弄不懂，既然明知不悦，又为何如此，待到明年，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年夜饭该是什么滋味。

奶奶除了爱大伯，另一个得到一致认同的就是爱钱，奶奶爱钱如命。在病危之际，说话都困难的情况下，好不容易吐出来一句话，说的居然是她的四百块钱少了两百块。

工作后，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奶奶塞钱，这母亲是知道的，也是我们所有孙子孙女回去必然要做的事。只是我每次都会多塞一百，然后附耳和奶奶说千万别和我妈说。但奶奶总是会说，母亲总是会知道。

尽管母亲会象征性的责怪，但总没有实际上的阻止和意见。在所有的儿媳中，奶奶和母亲吵架最多，但临老了，看得出来，奶奶依赖母亲也最多。好几次，奶奶避开母亲和我说，她亏欠母亲良多。

我认为我和奶奶的感情更多的是在我挣钱后建立的。我总觉得她孤苦无依，常动恻隐之心，而这一辈的老人又特别容易满足。她总会拽着我的手一脸慈笑的重复说着“乖仔，乖仔···”。我对奶奶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满脸皱纹和皱纹中洋溢的笑。除此之外就是趴在电视机前的背影。

讲真，我确乎是不清楚成年后的我对奶奶的关爱是感动自己还是真的孝顺。

5。

爷爷去世得早，按说几个儿子应该轮流养老，但奶奶认为只要还有儿子没成婚，他就不搬家。所以奶奶始终一个人。

早前，奶奶还能走动的时候，还会去给人家做媒。跑动跑西的，但少有成事者。但看得出来，奶奶乐此不疲，对邻近几个村的姑娘如数家珍，甚至后来还发展到了隔壁省。这件事几乎成了家族里最反感的事情，成为年夜饭掀桌子的主要动因。

从我看到的情形来看，一部分人认为奶奶出去当媒人这件事很丢人，一部分人认为自己都还有孩子没有成婚，你跑去给人家做什么媒呢。当然，在他们阐述的各种理由中，也大多会带上，年纪这么大了，跑来跑去，摔一跤可不得了这样的话。但就像他们从不说“我爱你”一样，这种最合乎情理的理由总被他们轻描淡写得毫无分量。

奶奶还有一个习惯令她的所有子女反感，那就是奶奶好施舍。

奶奶信佛，我很小的时候，爷爷织框织扫帚卖，奶奶就是做香，早晚一炷香的香。小时候，奶奶给我指过天空中的一尊观音，那是一朵形似观音的云，为此，奶奶支起台子，摆上米果和香火瓦器，就此敬拜起来。

奶奶的好施舍并不被大家认为是信佛的原因，而被曲解为一种愚蠢。“真蠢，啥都给外人”、“真蠢，啥人来了，都把所有东西端出来”，他们是这么评价奶奶好施舍的好品质的。

当然，不瞒说，小时候我也跟着不解过，但后来再有听到他们这样说，我都会替奶奶辩驳几句，渐渐的他们也就说得少了。

6。

爷爷去世后，奶奶很少提到爷爷，我印象中只一次，那是奶奶去年大病前，我想着给奶奶吹一曲笛子，从而跑去陪她坐了坐。她坐在她最喜欢的土味短片影碟机前，见着我来了，问我要不要一起看，我说我看不懂，我给您吹首曲子吧。

奶奶自然很惊讶，她不知道我居然会还点笛子，一曲终了，她跟我聊起，我们这几个孙子都长大了，会挣钱了，想着让我们几个把爷爷的墓修葺一番。说爷爷的墓的位置是块风水宝地，修起来，我们子孙能受益。

说来也怪，奶奶那番话后不到半年病危，手术后再不到半年过世。只可惜奶奶的这一愿望到死才得以实现。

我将奶奶要求修墓的事跟长辈一说，他们认为我们晚辈不宜参合，交由他们几个当儿子的去办，结果是一月拖一月，拖到现在。拖到奶奶丧事收了几万块钱，他们决议用这笔钱来修两位老人的墓。

7。

爷爷是江西人，随着太奶奶的改嫁而辗转到了湖南，遇到了奶奶，结为秦晋之好。然后生了我们这些“江湖”子孙，虽然子孙满堂，但她却似始终漂泊无依。

绿阴春尽，落日西斜，她从远方做媒而回，拎着一袋药，揣着一红包，蹒跚着向家走来。推开门，不忙煎药，也不忙做饭，先打开影碟机，放上一部乡村土味爱情故事，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她和爷爷曾经一起的影子。

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有思念吗？十年生死，不思量还自难忘，我想他们是有的吧。分隔了十七年，他们可以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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