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邻居从小养到大的那条萨摩老了。
任何时候出门，回来，基本都可以看到那条雪白的大狗卧在有阳光的干净的空地上，眯缝着眼睛睡觉。熟人过来，会张一下眼睛，大尾巴小小的动一下，然后继续睡。
它叫贝贝。
邻居说，贝贝已经掉了几颗牙了。
邻居说，贝贝都开始咬不动骨头了。
邻居说，贝贝越来越不爱回家了。
邻居说，现在带贝贝遛弯它也不动了。
我们就在楼门下看着它感慨。
狗的一年相当于人的七年，感慨中一算，这狗和我们做邻居也有了十五年，按人的年纪算，它已然过了百岁高龄。
邻居很伤感，说它不知道哪一天就走了，想起把它从满月开始养，到看着它离开，真不知道如何接受。
我就劝他说，不会的，看样子，活到二十年没什么问题。
安慰是安慰，不过，狗的老，似乎在一年中一旦开始，那就是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
蓬松的漂亮无比的毛发，成了越来越多的杂乱黯淡的卷儿。
两家都开着门，也不见它进来串门了。
孩子们喂它东西，已经失去了闻的兴趣。
再熟的人，都见不到它起身相迎了。
看它的眼神，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躺着，睡着，无动于衷着，老去。
邻居说，真感觉把它巴掌大拿回来喂奶的记忆没过多久啊。
贝贝，就是大家嘴里的别人家的狗。
小区里没有谁不认识贝贝，没有谁不喜欢，哪怕是最怕狗的孩子，见了它也会欢呼着扑过去。十五年了，贝贝保持着在狗中，零投诉的绝对记录。
贝贝对人的分类是绝对的准，这都成了小区里一致的认识。它愿意打招呼的，一定是有相当好的人缘，不愿意的，一定都有大家认为对的道理。
对于干净和美，贝贝在狗中，另类至极。它遛弯，从不在水里踩，从不在草丛里钻，从不在泥土里打滚，从不在乱七八糟的草地和平地上趴。每次修剪毛发后，只要它不应和任何招呼，低头不语，大家就都知道了它对这次修剪很不满意，不愿意让大家看到它不美的样子。
作为一只狗，贝贝表现出来的尊老爱幼让无数人惊叹。它对哪怕襁褓里的孩子都有一种固执的亲近，见了后，一定要过去端详，直到家长拿着孩子的小手摸过它的头才罢休。至于见了老人，它就必须过去蹭一下腿，像打了个招呼一样，听老人叫一下它的名字，然后再走开。
邻居说，这一点，也许是它两次失去孩子后养成的习惯。
我见过那两次。
贝贝有过两窝柔软到萌化的小狗宝宝，考虑到实际情况，邻居还是狠心把宝宝们都送了出去。虽然两次贝贝都没有闹，但它确实为此抑郁了很久。
之后，它见了孩子亲，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它见了老人亲，也许是那时候每个老人见了它，都会叹息着絮絮叨叨的安慰。
邻居说，他有时候都有很奇怪的错觉，觉得贝贝不是一条狗。因为贝贝在家睡觉，一定要有自己的垫子，拒绝任何笼子绳子一类的束缚，喜欢和他们一起看电视，拒绝任何生的食物，可以感受到他们潜藏的情绪。
而贝贝，似乎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一条狗，它从不喜欢和任何狗在一起嬉戏，也从不参与狗们的争斗和抢食，它只把自己的圈子，限制在和人相处之中。
这就是一条狗的一生。十五年，一日一日的，慢慢到达终点。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平平淡淡。
邻居说，有时候，对它有一种羡慕。
说实话，我也有。
这是一种自认为复杂的生命对另一种以为简单的生命的羡慕，觉得简单的生命做到了一些复杂的生命所没有做到的纯粹。这种羡慕，来自于我们骨子里的优越感，以及对所羡慕的目标的怜悯。我们羡慕，就只是简单的羡慕而已，我们从不会把羡慕付诸实际。
怎么样，我们都会觉得比一条狗强。
可是，一条狗会羡慕我们的生活吗？我想没这种可能。
但看着贝贝，我总觉得，贝贝也许和我们想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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