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兰州

这几年，很多地方很多城市在旅行者的眼里，都处在一个不断被发现的过程，作为西北人，却感觉到兰州犹如一副静止的画面，在外人眼里从无改变。

绝大多数外地人的兰州旅行记录都是这样的：

在某一家老字号的兰州牛肉面馆拥挤着吃一碗牛肉面，在白塔山下的黄河铁桥打个卡，看看那里的夜景，看看黄河母亲像，然后在正宁路夜市走一圈，喝一碗马爷牛奶醪糟。最多，再多加一碗盖碗茶。

兰州虽然有相对简单的一面，但如此简单的认识和概括一座有两千两百年建城市，名字也被传承了一千五百年，扼守丝路咽喉的重镇来说，怎么看都过于儿戏。

一两千年的烟火相传，一两千年的历史沉积，一两千年的风云激荡，怎么可能是一碗面，一座桥，一个夜市可以代表了的？

但这，本质上还是兰州人性格所致。被外地人如此看待的结果，在我的认知里，大半责任在兰州本身。

北京人傲气，一打开话题，往往自己都是一个王朝。

西安人拗横，一口陕腔中，怎么都藏不住历史中的最荣光。

乌鲁木齐人坦荡，直来直去的新疆话里，能看到大西北的胸怀。

唯有兰州人，安静，内敛，不张扬，不攀比，不争执，不炫耀，哪哪去看，都是一副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态度。你来了，我客客气气，你走了，我也不惦念，生生把一座雄城给过成了他们自己的世外桃源。

就说个吃，虽然只提牛肉面确实不像话，但兰州人日常的美食名单里，又确确实实都是些个平凡和简单，甜醅子，灰豆子，炒凉粉，浆水面，麻辣烫，羊肉面片，手擀面，最多在加个卤肉和手把羊肉，能上台面的真不多。就这些家常，家人朋友吃就很好了，至于推荐给外人，那还是算了吧。至于青海人卖得满世界的兰州拉面，卖就卖吧，只要不卖进兰州城就行。只有兰州人才知道，一碗正经的牛肉面，油辣子一定是顺着一面碗沿流下来的。干干净净端上来的，一般不地道。

至于一个正宁路夜市，本地人去吗？不去的。半个夜市都在卖马爷醪糟，那还能去的成吗？小西湖风味一条街就不错啊，南关十字美食街也很地道啊。也就家里来人了，带去正宁路看看，要吃，也不会在那里。

至于黄河铁桥，一百年历史的沧桑和厚重确实惊艳，值得去看，黄河母亲像也应该去看，可站在白塔山上看过黄河吗？铁桥两面河滩上的茶摊泡过吗？岸边游船上的茶座上吹过河风吗？铁桥两边的南北滨河路边几十公里长的黄河景观步道走过吗？真正的黄河之美，光看一座桥，真是不足以发现。

看一个被母亲河横贯的大城，看两者之美，我敢说在北方，没有城市可以和兰州比肩。有名的山九十九，比如白塔山，兰山，五泉山，没命的山九百九，在兰州南北，黄河两岸，任一个山头，都足够看到这一座沉浸在烟火气中大城超级震撼的一面。

七八月，在兰州城市中，是不太能感受兰州人生活悠闲一面的。五泉山兰山兴隆山中，众多茶舍茶院人满为患，一杯春尖酝酿的三炮台，在草木葱茏中，足以消尽暑气。但更多的兰州人，则在黄河两岸桃林中的农家小院和仁寿山下十里桃林中，享受独属于本地人的舒适和清闲。清茶在手，桃林枝头白凤桃唇红齿白将熟未熟，清风徐来，黄河水汽于城市之中混合尘世风味若有若无。生活之美好于满足，无非如此。

就连日常菜蔬，也是在矛盾中神奇统一。土豆豇豆青椒的普通，再加上百合韭黄韭苔的高贵，一日三餐，妙不可言。

都说兰州人够土，但就是兰州，却用一本《读者》，浸润了无数读者的精神世界。同样不是又矛盾又神奇？

生活之悠然，无形中把城市之厚重藏在平凡之下。而这厚重，就算兰州本地人，也把它同化成了生活中不值一提的琐碎日常。

去过甘肃博物馆，第一印象不是吃惊于馆藏文物的丰厚，而是在博物馆苍松翠柏绿树掩映的院子里，惬意纳凉的当地人。这是我在其他地方的博物馆所没有见过的场景，不庄严，不肃穆，但纳凉的男女老少，清闲在几千年的时光氛围里，却毫无违和感。这才是和历史最契合的传承于相融。

一块砖，来自于一千六百年前，彩笔简单勾勒出当年一位传信的驿使，成为了现在中国邮政的形象代言。

一匹马，笑得像一个得意忘形的人，单蹄踩在纷飞而过的燕子背上，成为现在中国旅游的标志。

一只瓶，宛若一位端庄穿着红衣的少女，却代表着传承五千年不断的中国彩陶的巅峰。

这三件国宝，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但兰州北山的文庙，现在的国学馆，从清代乾隆一路完整传承，还是让我叹为观止。

但还不够，文庙之上，是很多当地人都不知道的文溯阁藏书馆，阁里被入地深藏的，是现在中国仅存三部半的四库全书中的一部，四库全书文溯阁本。

但这还不够，在藏书馆之上，是山顶之巅，名为九州台。传说当年大禹治水在此观黄河水势，也在此划分出天下九州。

极致平凡，自然不凡。当所有的历史烟云都能收拢在现在最简单的烟火之中，被人所习以为常时，这个城市就是一种境界，至简，至纯，至淡，素面朝天。

兰州，兰州。无言以对，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