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一到暑假就把我丢在老头那里，老头那个时候其实不老，还能用牙把啤酒瓶盖儿轻松咬开。听说老头年轻的时候，牙好到能咬起自行车，跟杂技演员一样。

        老头家在一个小镇上，那个时候路不好，我还晕车，一去老头家就必须拥有革命党就义的觉悟才能忍受两个小时的车程。

        小镇很小，是我妈妈长大的地方，听说武则天的某儿子逃难到此，带了御厨，所以到现在这个小镇的人在吃的方面仍然很讲究，有很多独传的宫廷菜。老头当然也很会做菜，老头一做菜香味就飘老远，炒好一种菜就放旁边，这个时候我就会用两个指头当筷子，趁老头不注意就夹一块。老头常说我上辈子是小耗子，喜欢偷吃，嘴角的油还不擦干净。老头每次都佯装生气，眼角却全是笑意。我心想，老头真变态，明明最喜欢我偷吃。

         老头不光会做菜，还会武功。那个时候有部电影叫北京小妞，讲了一个女孩打坏人的故事，我看得心潮澎湃，缠着老头教我武功，老头让我五点半起来扎马步，坚持了两天，我决定放弃当侠女的愿望。刚好又想妈妈，每天坐在家门前远远的张望，听见脚步声就幻想是妈妈来接我，每次都失望告终。然后就哭，撕心裂肺的哭。老头给我端好吃的没用，给我买零食没用，这是每次寒暑假的必修流程。后来老头灵机一动，让我继续练马步，他说扎会马步不仅能行侠仗义，还能练千里眼，可以看见妈妈在做什么。我小时候看童话书太多，什么乱力怪神的事情我都相信。所以当动力变成双重，关于伤心这件事就抛到脑后了，反正有老头陪着。

        我记得那个时候清晨的太阳总是很红，有时候缠了一条漂亮的云带，老头和我扎着马步聊天，告诉我各种侠义故事，弄得我总觉得一个暑假回去，我就可以仗剑天涯了。后来我当然没当侠女，我也忘记了我坚持了多少天选择的放弃，不过肯定是在我忘记吵着要见妈妈的时候。但是很多年后的现在回忆起来，一说到日出，最美好的那一次，还是老头在我身边，一起看到的那轮从云端蹦出的红日。

         老头家有三层楼，一楼有厨房和四间卧室还有一个大客厅，大客厅中间挂了一副毛主席的画像，老头那代人，只有一个偶像。就是伟大领袖毛泽东。老头住毛主席画像旁的那间屋，老太婆住对面那间屋，我小时候胆子特别小，他们家房子太大，总觉得有回音，我不敢一个人睡，老头就让我挨着他睡，他一睡觉特别沉，呼噜打的山响，我在旁边倒腾来倒腾去，还用手捂住老头的嘴巴，都不管用，老头只要一睡着，就很难把他叫醒了，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坐起来大哭，把老头哭醒了，老头只有依依不舍的把我送到老太婆那边。

       一楼往里走，有一个很大的天井，旁边便是上二楼的楼梯，二楼楼道处有个洗衣台，还有一面大镜子，老头和我每天都在那里洗脸刷牙，老头教我一种健康方法，叫干洗脸干洗头，就是把掌心搓热，捂脸和梳头。老头总是教我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更奇怪的是，当时不屑听他话的我，现在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记得特别清楚。

       二楼往里，又有四间卧室，舅舅二姨妈妈回来的时候，就住二楼。一年也就在春节，这栋楼才会充满了欢声笑语，走起路来，才听不到回声。我最喜欢的就是三楼，三楼其实就是天台。老头在上面养了花花草草，搭了葡萄架子。每年夏天，天台就变成了神奇的乐园，葡萄熟了，茉莉花可以串成串挂在衣服上香喷喷的，葵花籽也可以掰来吃。老头搬个椅子，在旁边晒太阳，我就专心挑葡萄吃，可是我挑的总是很酸，吃一颗一皱眉，老头就幸灾乐祸的笑。老头太坏了，看见我难过就开心，我想，老头一点也不爱我。每当我刚起这个念头，老头就好像看穿我的心思，像魔法师一样摘一串葡萄，一定甜掉大牙，可是吝啬的老头，到现在都没告诉我秘诀是什么。

        老头不抽烟，但是非常爱喝酒，从我记事开始，我看见的老头，不管去哪里，手里永远端着一个小酒杯。那个时候的电视剧，大隐隐于市的高人都挂了个酒壶，出手前先喝上一杯。所以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还盲目的更加认同老头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

       后来老头和老太婆退休，妈妈就把他们接到了城里来，老太婆会剪头发的手艺，嫌不住自己开了个小门面收了两个徒弟，很多人慕名而来。老太婆的退休生活过得风生水起。老头不甘落后。我们那个时候是单位大院，老头自己去跟领导谋了一个门卫的差事，领导是妈妈的好朋友，老头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大院里溜达溜达，大家都很喜欢他。因为老头是个行侠仗义的门卫，谁家有事要帮忙，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老头。院里的小孩子在父母那里要不来的东西，就去跟老头撒娇，老头一会给王家小孩买了一副乒乓球拍，一会给李家小孩买了个变形金刚。一会给我包里塞几块钱，剩下的钱老头就用来买酒和打小麻将。每个月连退休金都不需要动用，老头终于找到了退休的乐趣。

        那个时候我开始上高年级，所谓的高年级就是三年级以上了。成绩很好，可是特别懒，不爱写作业，老师也变态，布置完作业还要读书半小时，还必须让家长听着，听完了在作业本上签个字。我最讨厌就是作业做完还不能去玩，于是想了个主意模仿老爸自己签了个读书半小时。结果老师恨铁不成钢跑来家访。妈妈把我打了一顿，老头在旁边幸灾乐祸，整整一个月见到我就说:小家长，小撒谎精。我气急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撒谎，不能再让老头抓到把柄。

        我爸妈从小对我管教都是放养式，所以遇到突然下雨这件事，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围了一堆送伞的家长唯独没有我爸妈。老头没来的时候我就蹭同学的伞回去。老头来了以后，我就趾高气扬了。哪怕一丁点毛毛雨，老头也一定站在送伞家长的最前面。我接过伞就和小伙伴追赶着往前。老头就被我扔在很远的后面。常常我放下书包做了一会作业才看见老头的身影。

        前面我说过，老头做饭很好吃，可是我除开提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外，还真没夸过老头的菜一次好吃。我喜欢吃什么，老头就一定会给我做什么，太没主见也没惊喜了。后来听老太婆说，有很多次，老头跟她说我要来吃饭，很早就去菜市场买我喜欢的东西，等到菜凉的时候，我都没出现。长大后，我尝试想象老头在门前盼望我的心情，还不敢细想，就已经泪流满面。人总是很奇怪，很多人和事，都要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

       老头对我撒过最大的谎就是喝酒的是侠士。所以直到他患了癌症我才知道酒原来是个超级坏东西。我去陪着老头，我不知道癌症有多痛，但是像老头那么坚强的人，经常也痛得一身汗水。老头还痛着的时候，最爱我的奶奶也患癌症了，接着又突然知道我爸妈悄悄把婚离了，那个时候只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家也没了，老头也快没了，连奶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好，坐在老头边边都憋不出一个能逗老头笑的笑话。我连装做开心都很勉强了，就像老头想装作不疼一样。

        医院让我们把老头接回家，老头越来越瘦，身上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闻久了会难受，我变得不那么喜欢去老头的房间，家庭护士给老头打针的时候我就在外面默默的看着，老头有时候会神志不清，有时候会发出怪叫。我在门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太过弱小，什么也做不了。很多年后的现在，我尝试着去原谅那个十二岁的自己，小小的肩膀突然要承受失去两个至亲的磨难，和承受一个幸福家庭的支离破碎。好像太过勉强。可是，还是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在老头离开的那一刻，我没有跑进去拉住他的手，不能原谅在门外吓得站不起来的自己。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如此渴望活着却知道自己即将死去的生命，那个生命离你那么近，还跟你那么亲，他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最后紧紧的握住舅舅的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甚至来不及转头看我，不知道在门外的我蹲在地上看着他，眼泪都忘记流，不知道我多么想像舅舅一样奔跑进去握住他的手。想握住他的手不放他走。想告诉他我不能没有他，想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可直到那最后一刻。我都没有对老头说出过我爱他。我只是傻傻的看着，无能为力。

        现在我二十六岁，从十二岁老头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清晨去菜市场买我喜欢的菜天天做给我吃。没有人会守候在家门口等我回去，没有人在雨天给我送伞，没有人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嘲笑我，然后继续给我做好吃的。没有人在我需要的时候，无条件，无原因，立刻出现在我身边，没有人在我受委屈的时候去修理欺负我的人。春节的时候，一大家人，再也没聚齐过。

        我生命里的红日，最美就停留在那一刻。老头扎着马步给我讲怪力乱神的故事，我叫他外公，他微笑着答应，然后我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