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拄着拐杖上路的。姥 姥的肩上搭着一条补丁摞补丁的布口袋。一百多里路有山有水,有坑有洼;有娇阳伴着,有星月随着。姥姥向长江岸边走去。姥姥向麦收时节的洲地走去。姥姥走得很悲壮。姥姥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因为,我的姥姥要到洲上去捡拾收获者遗弃的麦穗儿,去捡拾那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快乐。我姥姥要去捡荒!
姥姥拄着上了粉虫的刺槐拐杖。姥姥还有一根拐杖。那是一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后来成了我母亲。
母亲告诉我:“捡荒也叫捡洲,一路上跟逃荒要饭没有两样,到了洲际就更苦。毒日底下寻麦穗,用手板揉搓了,随风扬出麦粒装入袋中。晚上,天作帘帐地当床。不过,只要到了捡荒的日子,我们后山的姑娘媳妇婆婆们就象过节似的。相邀着去受这份罪。”
等到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来到人世的时候,农村已经公社化了。姥姥和母亲们也没有那种享受快乐的自由了。姥姥已是一盏燃尽生命之光的将熄的青灯。
贫困如魔鬼总也不能驱散。靠从打谷场上排队领回的那点口粮,根本不能填饱肚皮。于是,母亲指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收稻过后捡稻穗,麦收过后捡麦穗;地里的山芋、马铃薯什么的收拾过后,我们就找着四齿小耙儿,掏寻着那侥幸遗留下来的果实。因为经常听母亲讲姥姥捡荒的事情,所以那时我想,我们也是在捡荒啊。
多少年了,我还能说出捡荒的那种感受?没有了姥姥的那份悲壮,那份艰辛,也决没有田地的收获者们的那份大喜大悦。然而,童年的我的确也在捡荒中快乐过呀。收获了金黄后的田畴空空如旷野,我在寻觅;阴森冷寂的山谷里的红土中,我在刨挖。一株深深踩入泥水中的稻穗能让我眼睛发亮,一根指头般粗细的山芋根能让我眉梢舒展。捡荒的日子,是最容易满足的。每当晚归时,看到村头古柳下,母亲那映在落霞中的翘首盼儿归的剪影时,我把自己想象为一位凯旋的勇士。
童年的幼稚,还没有教会我对贫困的思索。而到今天,当我开始学着思索的时候,我是充分怀疑那一贫如洗的境况中的快乐了。
姥姥拄着那根刺槐拐杖走上了黄泉之路。母亲劳碌了大半生已是鬓发如霜。我们同贫困告别了。物质的富有在靠近,繁华的诱惑在靠近,灯红酒绿、功名利禄在靠近……这时我却突发一丝隐忧:你在捡荒的日子捡拾的那一份朴讷、那一份纯真、那一份带着泥土芬芳的憨厚,被岁月侵蚀了几多?当某一天你的精神世界一贫如洗的的时候,你也会去捡荒?那时,你是快乐地受罪还是无知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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