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不懂自然科学，但听说如果选题的方向错了，细节如何的正确也是徒劳的。黄维在狱中不倦地研发了十几年的“永动机”，草草地收场，因为“永动机”是不可能的。我想《红楼梦》亦如此：或以阶级斗争为纲，或以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为线，都自以为是，当然只要我说的异类，也是自以为是。无妨，各自的说吧。
巴尔扎克是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的代表，抨击了资产阶级的贪婪，还有自由、平等、民主的伪善。巴尔扎克是人性的，但他对现实的批判不是站在未来，而是心怀那灭亡，或正在灭亡的封建贵族。抛开人性，就历史的进程，可以是革命的批判现实，也可以是反动的。我想曹雪芹和巴尔扎克都属于后者。历史的进程不是以人性的是否异化去衡量的。
我以为《红楼梦》是文学的老庄，老庄是哲学的《红楼梦》。持此，在大观园里漫步，穿山石草木，赏筝听曲，观富贵喧哗，再见陋室空堂，曲径探幽，不失方向。
老庄讲无为，顺其自然，不执著，不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只有顺“道”与违“道”之别，无是非善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庄的“道”是趋利避害，“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老庄不宠人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既无留恋之情，也无期盼和展望，“上善若水”，顺山峦，顺凸凹，顺曲折，所流之处都是家。迎着我来的，我无意他的来，背着我去的，我无意他的去。其“善”非善恶之“善”，应是善于之善。
老庄没故事，眼中无泪水。老庄的特点不是浪漫，不是美，是冷峻和深刻。
老庄貌似远离了《红楼梦》，若细品，就觉得近了。红楼梦不是悲在小人作祟，不是悲在婚姻的包办，不是悲在封建的黑暗，而是悲在情的“叛道”，是理性与情感的搏杀。仅在情上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美与凄美，爱的辛苦，醉痴。曹雪芹不是仇恨与愤怒，而是面对无法改变和战胜的“道”的哭泣。
关注游走全书的一僧一道，又知老庄的精髓，书的复杂就简单了，如同纵横交错的公路上，有了醒目的路标。
曹雪芹执无善恶是非之笔，写人间百态之命运。若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善恶是非观：封建绅士的,新生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的，就很难解读了。是非之人难解书中的是非之事。
老庄喜究事物的本原，人间的善恶是非一旦追索到本原，便云散了。生命的本原就是自然状态，自然状态中的人类无故事，平淡无味，无思想，无哲学，无艺术，无道德，无事可叙，无话可说，浑浑沌沌，空空荡荡，只有劳作和生存，只有不知爱为何物的可得可弃的男女相悦相欢。文明社会与物质文明的出现，生命便生出了有阴谋色彩的赘疣，这赘疣就是思想，功利，信仰，主义，国家，贪婪，仁、义、礼、智、信，就是善恶的观念，还有爱情。物质文明的飞跃，只能加速人类在更加的欢乐与享受中灭亡。
中外的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批的都是文明社会的历史阶段，作品往往随着阶段的消失而边缘了。曹雪芹传承了老庄，批判的是文明社会，因而是超越时代的，尤其是对爱情的超时代的揭示。只要人还生活在文明社会的异化之中，《红楼梦》就是永恒的时代。
我们兴致勃勃地在书中寻找高尚和卑鄙，被善恶纠缠于解读的沼泽。曹雪芹感叹的不是这些，而是命运。惟回归到生命本原的“无”的境界里，才可清晰大观园里的那些故事，方解其中味。当你怀空明之心，再一次走进大观园，将会觉到另一番景象。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阿
宝玉原是补天之石，三界之外，是“道”的化身，生命的本真是清明无为，不知不觉。此石却落在“情根”峰下，生出“情”的赘疣。庄子在“应帝王”一篇说：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境内相遇，浑沌待他们很好，倏和忽商量回报浑沌对他们的好处，说人们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于是每天凿出一窍，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补天之石本浑沌，被“情根”峰凿开了“情窍”。若是落在“权根”峰下，“钱根”峰下，“仁根”峰下，又是另一番的悲欢。所以来到尘世的宝玉独钟一个情。未生功名利禄，仁义礼智信之赘疣。
一僧一道齐憨笑道：“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依持，况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的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 此段是典型的老庄。脂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此纲魔咒般地左右着我的大半生，谁能命在纲之外？
曹雪芹担心读者误将人物的悲剧归罪旁人，于是写道：以往的小说，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
曹雪芹说得直白，是大关键，宝黛的悲剧与旁人无关，只缘二人之间，皆自取，不可扯出作祟的小人，或贾母，或王夫人，或凤姐，或宝钗，或封建。无小人和社会作祟的爱的悲剧，恰是《红楼梦》别于中外文学爱情悲剧的深邃。爱情便是爱情的悲剧，中外文学仅此一书，遗憾的是后人生生地用赞美之笔，将伟大抹成平庸。
曹雪芹用十六个字，暗示了宝玉爱情的历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是老庄思想的核。空为万物之原，色为万物，物生情，情入物，情物一番风雨，方悟情之空。空非消失：求荣华者必憔悴，憔悴是荣华的空。放弃尊严方得世俗尊严，是生命尊严的空，牌坊是生命的空。景无三日美，熟悉是美的空。失去方觉珍贵，于是存在是珍贵的空，求得理解是无用功的空，不过如此是成功的空。用情而毁情，用情便是情的空了。我不以为“情不情”是爱万物，爱无情的山石草木，应是用情而毁情之意。情不情有模仿道可道，非常道之嫌。文章四处是老庄的显现。脂批：开卷一篇立意，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庄子推崇羲皇时代的民风和生活，卧居时非常清静，行动时非常悠闲，只知生养的母亲，而不知父亲，耕田吃饭，织布穿衣，彼此没有相害的心思。书有一人，姓甄名费，意为真废物。脂批，此人由羲皇而来。我想曹雪芹在借此人之名之品性，向老庄发问：那时的人虽理想，可到今天却难以存活，居十里街（势力街），仁清巷（人情巷），怎样活出个伏羲时的人的模样？难解，总不能都效甄士隐，随那僧那道飘然而去。老庄不用善恶区分人，而是用“真人”和“假人”。真人是在本真状态的人，假人是异化之人。甄士隐这名字大有用意，不应是真事隐去，而是真人隐去。然后大观园里的假人们，功名的假人，金钱的假人，尤其是爱情的极品假人，都纷纷出场了。
“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此人是宝玉，瑕为病，宝玉的瑕是情。这样的解释似乎是胡言，读者慢慢地品下去，就会越加觉得在理了。
贾雨村出场，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应意为，假话，饰非，假语存，说假话是仕途立存之本。
依老庄之意，寄托与期盼的儿女之情也属生命之赘疣。曹雪芹欲在士隐与女儿英莲（应怜）上表现，但牵强了，未深入，也许枝节不用费笔。借那僧之口：“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脂批：为儿女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当英莲丢失，父母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脂又在一旁冷冷批道：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似乎父母对儿女怀了期盼的柔情，不论儿女路途如何，或为官，或大富，或困顿，或曲折，都落个昼夜啼哭的景象。老庄的话常是这样的寒气逼心。曹雪芹随老庄唱出：“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的冷词。我久为俗人,难以接受，棒喝不醒。尽管生命之苦，多是儿女所惹。
我喜欢“好了歌”，唱出自己，感叹万象，但于老庄而言，并无新意，只是将物极必反，祸福相倚等等干涩语言，形象活泼了。
之二：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此回的意都浮在字面上，借冷子兴的口，道出贾家的发迹和当下。
抓周一段，依老庄的人性本真，盘中代表的功名利禄，仁义礼智信，都为甜蜜的毒药，宝玉抓的脂粉钗环也不例外。宝玉在“情根”峰下，只开了情窍，抓脂粉钗环就不为怪了。
之三：《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府收养林黛玉》
林黛玉到了外祖母家，虽是极近的血亲，但因贾府的显赫，“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我想起了黛安娜的死，似乎她出走的原因之一，就是扛不住皇宫的繁杂戒律和礼仪捆绑。豪门阔宅，虽召唤着成群的靓女扑来，可要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准备。况且是外姓之人。
宝玉出场了，曹雪芹几笔勾出他大概的轮廓：顽劣异常，极恶读书（脂批：是极恶每日诗雲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活脱脱的是用老庄之笔，画出除情之外的一位至人、神人、圣人的模样。自嘲里透着傲慢。庄子在《逍遥游》一篇中说：全世界都赞扬，不为此受到激励，全世界都非议也不沮丧，不为功名利禄而受屈膝的难堪，不冒仕途中的“锁枷杠”之险，不在荣华富贵中身心憔悴，如履薄冰。
第二回的正邪两赋论中，曹雪芹很喜欢一类人，若探求这些人的来龙去脉，脾气秉性，喜怒哀乐，需长的时间，好在周汝昌先生已归纳，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薄名利，鄙流俗，重性情，爱艺术，不务正业，落拓不羁，敢触礼教，风流脱尘，佯狂避世。周汝昌先生将这些人分成几组：
一、许由，一听做官的话，连忙去“洗耳”，极憎厌功名禄位的高人逸士，亦即为世俗视为“乖僻”的奇人。
二、嵇康、阮籍、刘伶，放浪形骸，不守世俗礼法的狂放之士。
三、王谢二族，多为大艺术家，文学家，也是脱俗的风流人物，“落拓”家风。
四、顾虎头士顾恺之，最出名的“痴绝”之奇人，佳话流传甚多。
五、柳卿、秦少游，宋代一流词人，名有风流事迹，其词天下传唱。
六、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元明两代的高士，艺术大师，各有个性。
七、李龟年、敬新磨、黄幡绰，唐代名伶。
八、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雲，自汉及宋的历代出名女流，或“私奔”，或为妓，或私婚，或病夭，各有才貌性灵。
九、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亡国之君。
陈后主，陈叔宝，喜歌舞，热衷于创作。“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里所说的那首《玉树后庭花》，就是陈后主自己作词，并参与编曲演唱的，歌唱时还配以舞蹈。他亡了国，却创造出了精美的艺术作品，遗憾失传。
唐明皇拥有三宫六院，大群美女供他享受，他却只痴杨贵妃（很像宝玉）。他编导的《霓裳羽衣》大歌舞，现在还有人在努力复原。
宋徽宗，亡国之君，杰出的书法家，“瘦金体”的鼻祖，他的工笔花鸟，可贵为当今各大艺术馆的镇馆之宝。
三位国君，真真是“于国于家无望”。
老庄提出人只有活在本真状态才可趋利避害。任何的执著都违其道法自然，或执著权力，或金钱，或功名，或道德的高尚，或艺术，或爱情，都不可取，曹雪芹深知此道，但他与老庄唯一不同的是，老庄将所有的执著都一视同仁，都不屑，曹雪芹却独钟违其道法自然中的艺术和爱情，即使错了，即使不可为，即使爱情就是爱情的悲剧，他也向往和热爱，甚至喜欢到为艺术为爱情而亡国的亡国之君，也要胜过在阴谋、手段、杀戮、智慧、勤奋中而强国的君王，胜过雄韬大略的天之骄子，艺术爱情竟然在国家的存亡之上，真可谓惊骇之论。就在今天我们也很难承受这种理念的撞击。在曹雪芹那奇异的情感里，颠覆了成则王败则寇的观念，他不以成败论英雄，而以艺术和爱情的执著论生命的价值，尽管必定是悲剧的。曹雪芹与老庄不同的是，他将违其道法自然的所有追求中又分为丑陋的和美的违背，丑陋的和美的悲剧。
宝玉见黛玉胸前无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因为那玉是“道”的化身，是灵的，可暗中拦他的情极，宝玉情发受阻，自然要摔。人挡摔人，魔拦摔魔。人世间比比皆是，情生万均之力。
袭人是守孔的，“服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个贾母，今与宝玉心眼中只有个宝玉”。不要骂她易变，凡入册的都不要骂，面对“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怎能陡起骂心？不该。我想袭人应当是违道的美的悲剧。
之四：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李纨的品性出于家门。父亲李守中，（脂批：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应为“守礼”。
李纨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梁绵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脂批：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一概不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凿诵读而已。
晚韶华一曲：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与后人钦敬。
李纨一生富贵，独缺男女之欢，结果“枉与他人作笑谈”。
若说李纨意为封建礼教应完蛋，或仅为春风中的桃李花，一到结了果实，景色也就完了，我想不妥，该是“礼”的完美。字宫裁，我释为“宫刑”自裁，或“礼”裁“宫刑”。“宫”即丈夫割其势，女子闭其宫。就是阉割男子的生殖器，破坏女子生殖机能的一种肉刑。“礼”的完美，就是思想施了宫刑。我们嘲笑李纨时，不要忘记自省，谁又不是或多或少的张宫裁、王宫裁、赵宫裁、鲍宫裁那？
脂砚斋与贾雨村很过不去，在贾雨村的言行后面批了许多的“假态”、“假极”、“全是假”、“奷雄欺人”。真真的是宜假不宜真，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
贾雨村貌似平易近人，文中写道：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脂批：妙称全是假态）又让了坐好谈（脂批：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脂批：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你我故人也。”
看来仕途就是一条将假演到极致的路，官场上用力的握手，激动的拥抱，相互的称赞，亲民的虚寒，大都是假的，不乏奸雄之态。官场上的平易近人也常形不由里，仅是个姿态或功利的拿捏。我想起总理与一位环卫工人握了一次手，就沸扬了，感动了千家万户，那些泪水有些被欺的滑稽。
贾雨村审薛蟠打死人一案的最初是公正的。他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后知道了背景，就无奈地枉法了。当代文强临死感言：“不贪不贿，那官是保不住的。”
《红楼梦》最初的版本，第四回有一首开头的题诗，后因讽刺太辛辣，就删了。“捐躯报国恩，未抱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用今说古，判了死刑的贪官，狱中的贪官，未被查出的贪官，大都如此，怀精忠报国，报党，报人民之志，走上了仕途，但因仕途中风物多情，不堪抵御，潜规则不能触犯，便就范了。我若走了仕途，因风物多情，潜规则强悍，那以为保险的贪，保险的贿，保险的枉法，我是会干的，除非一种严谨的制度控制了我。
之五：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文说：宝玉常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脂批：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
不能粗心“不独”、“天下”、“之纲”，是“定评有趣”的八字，生出了万千男女起伏的事，情绵意浓和悲哀。简单可生出复杂，二玉之毁、之隙、之悲，罪在情深。黛玉的泪是有定数的，言语不合要流，误会要流，想念要流，心疼要流，付情要流，情附要流，自然泪尽而亡。
惟大师的功力，可用简单写复杂。
“千红一窟”（哭也），“万艳同杯”（悲也）。悲哭的万千之众，不是哭二玉，乃哭已。因金钱、地位、小人、阶级、宗教、信仰从中作祟的爱情悲剧可解，惟亲密的悲剧无解。然若割去“情”的赘疣，生命还有何趣？温柔之乡无物可代。金钱可替权力，寒舍可替豪宅，平庸可替作为，夏利可替宝马，自行车可替夏利。惟爱情的刻苦吸髓之景象，无物可替，却似乎可替代一切。面对无情的“道”，面对情极是毒，情深不寿，万众齐哭也，悲也。
我最初看到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时，不由地猛醒和亲切，但又在理智中冷却下来，因为曹雪芹在贬联，宝玉觉到这联臭气熏天，连叫“快出去，快出去”。可我不出去，越觉深刻，人达此境，万事能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请大书法家写出，装裱，悬挂。这就是我命里的原则，欲攀的境界，顺必然而达自由的王国。我在对联的指引下，走得颇顺畅，先还得意，多年后就倦了，并隐痛着。我渐渐地醒悟，这联什么都有，惟独无已。貌似的成功后面付出的是生命的伤害，因外物而丧己。如老庄所言，因外物而丧已。庄子在《列御寇》篇讲了一个故事：宋国一位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走时只几乘马车，曹商到了秦国，不辱使命，得秦王的欢心，回来时秦王送了他上百乘的马车，曹商炫耀，庄子淡淡地说：听说秦王有病，遍求天下名医，治好他脓疮的人，赏一乘马车，能为他舔痔疮的，赏五乘马车，给他治的病越卑下，得车越多。
我想那“学问”和“文章”里不乏舔的功力。每当见到置身尊贵和荣华的人，我就不忍细想下去，尽管舔人之人也有被舔之时。
“学问”与“文章”不过是整天与外界如何纠缠，日复一日，勾心斗角，有时散漫不经（贾雨村被贬时可是）。有时藏奸不露，有时谨慎精细，小怕时惴惴不安，大怕时惊魂失魄（贾政可是）。他们有时发言就像放出的利箭，窥伺到别人的是非攻击。他们有时片语不吐就像发过誓约一样，不过是等待致胜的机会，他们正在衰竭着，犹如秋冬的萧条……
我想这大概就是“学问”和“文章”的内容，当然其中还有富贵、得意和神气。
全书百万字只“以情悟道”四字用黑点警出，脂批：四字是作者一生得力处。人能悟此，应不为情所迷。这使我想起了鲁迅的一段评红：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读者虽有再创作的权力，但我们现在探究的是曹雪芹的本意。我以为全书是在以“道法自然”观大观园，观功名利禄，观宦海沉浮，观仁义礼智信，观善恶是非，观种种性格的命运，观人世万象，尤其是观爱情。新生的资产阶级否定封建观念，老庄也否定，但他们的内容是不同的，前者否定的是婚姻包办，后者否定的是爱情，前者否定的是一个时代，后者是对整个文明社会的质疑和否定，所以是超时代的。不论是封建的还是资产阶级的观念都是从“有”看万象世界，文明的观念是用一个“有”否定另一个“有”，老庄是用“无”否定所有的“有”。曹雪芹将全书最重要的内容归为“以情悟道”，已说得明白，这就给读者提出了一个难题，不明老庄就很难解红楼其中之味。
宝玉无功名的赘疣，自然叫道“快出去，快出去”。但有其情之赘疣，见到“艳极、淫极”，脂批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就骨软不动步了。
“太虚”是道貌。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我想这里的“太虚”是老庄的“道”。
《道德经》又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认为世界的本源是道，因此“太虚幻境”之意，即世间万物皆由太虚之处幻化而来，人的身和心都是从那个遥远而微妙的世界里来的。人的身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回到那个世界，而人的心若死了，万念俱灰，心境如冰，入无望之境，无所谓了，没了有所谓的时候，就可顿悟而回到原本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死亡，而是无善恶是非，无贵贱之别，无爱无恨，无你死我活，无思想深刻，无规范，无组织纪律，无比较，无思想观念，无审美，如无知无觉的婴儿一般，柔软万分，那一，那二，那三，那万物，就是或多或少的人为了，充塞着许多变幻的善恶是非，不断走向反面的美与丑，相互转化的荒唐与严肃，貌似的伟大而实为的可怜。道是永恒的，万物是历史的。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道的活动表现在返回上。悲剧便是“无”的生出和回归的抵抗，是万物，悲剧的生出，不是生命和实体的显现，而是人为的生出，二玉爱情之历程之悲剧就是“无”的生出和对回归的抗拒。有人视平平淡淡为真爱，视成功为不过如此，虽未称“道”，却已是走上“道”了，我们病入膏肓赘疣遍及，生不喜平庸，情不愿平淡。宝玉身出家，心不甘，冠名“情僧”。曹雪芹虽大彻大悟，还是字字血泪，“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吸毒的人可顿悟，却不能回归，因毒里有快乐。那一、二、三，那万物中，富贵场面，温柔乡里，适者生存，大喜欢，舍命为民的壮举，普渡众生的泪水，为正义的受难，情深意浓，对思想的热爱，儿女情长，相濡以沫，克已复礼，眼底物多情，山河锦绣，铁窗里的信仰，战火的洗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执著的魅力，民族大业，国家兴亡，使我们欲归不能，有几人的心智可回到“道”的空寂和清明中去？返回人性本真的家园？虽说顺“道”者安，违“道”者陷，然惟叛“道”者的眼睛才有泪水。
我愿称回归为回家，无中生有为出家。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联仍是老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反者道之动”的诠释，无了自然，就有了人为，然这向“无”向“自然”的返回是不可抗拒的。愚者抵抗，智者顺从。悲剧便是生出和抵抗的显现。 “情情”（情榜中的黛玉）就是抵抗，有顿悟后的无喜亦无悲的回归，也有“情不情”（情榜中的宝玉）的用情毁情的回归。
文中其词：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其横幅：孽海情天。
其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尝。
其对联：幽微灵秀地（脂批：女儿之心，女儿之境），无可奈何天（脂批：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天”而有）。我想此“天”非封建之“天”，非婚姻包办之“天”，乃“道法自然”之“天”。
其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难妍。
观者不能粗心，需字字认真。随云散，逐水流，本自然，若愁，那是自觅的。
细品其词其联，如老庄在此书上的批注。老庄视情为孽，人在自然状态中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知情而用情就为孽了。禅也言，情，性之塞也，心迷则理变而为情。
“道”虽不可抗拒，但世俗之情呼唤着痴男怨女，不知道“道法自然”，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二玉爱情的悲剧皆自惹，与旁人无关。幽微灵秀地，是男女的爱情，无可奈何天，天即道，道不容。脂砚斋已说得直白，最难理解的就是此处。
悲剧皆自惹是老庄的重要思想。庄子在《人间世》篇说：山上的良木是自己招来的砍伐，油脂可燃是自己招来的煎熬，桂树由于可食，所以遭人砍伐，漆树由于可以做涂料，所以遭人割取，有用是祸，无用为大用。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与婚姻无关。
贾母及旁人对她并无冷淡和厌弃，按脂砚斋提示的，是宝玉惹祸离家流落他乡，黛玉痛惜忧愤，为宝玉的不幸而不幸，因宝玉的受苦而受苦，日夜悲啼，泪尽而亡。二玉悲剧的“元凶”是情极。
我想在这里铺开了揉碎了说“意淫”二字。忽警幻道：尘世中到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脂批：真极），更可恨者自古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脂批：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即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第一淫人也。（脂批：多大胆量，敢做如此之文！）
意思是尘世中富贵人家的老少爷们，或偷情或养情，或招妓，或外嫖，尽情地享受着情的快乐。可恨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一副君子的模样，一边对外说“好色不淫”，然后去偷情，一边对外说，人非禽兽，我是“情而不淫”，我虽对青春女子有感情，但从未生过肉欲之念，然后秘密地与青春女子享受云雨之欢。
警幻说到此有些愤怒了，叫道：男人见到美女就想享受她的肉体，若是恋出感情，肉欲便徒增。男人对女人的爱，必先由女子的容貌引发，再渐生恋情，先取貌再取品性。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宝玉吗？因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你不听从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说，也不循“发乎情止乎礼义”之道，还翻“色而不淫”之案，你是“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毫无假装之恋，也无压抑之愿。
我原以为“意淫”就是在想象中与女子云雨。这源于我喜欢的一句话：“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那么也可以说我具有的，人都固有，我在所有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我喜欢用自己的血肉、欲望、潜意识鉴别观念的真伪、坦诚或粉饰。我审视了自己，或多或少地都在警幻说的“淫”字之内，尽管鲁迅嘲讽了我这样的人，一见到短袖子，立即想到白臂膊，立即想到全裸体。我虽不常这样立刻，但有过，有过就是有。
然而警幻和脂砚斋一再地提醒我，误解了“意淫”二字。
文章写道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脂批：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此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耳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脂批：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脂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
宝玉心中只有众女儿无自己，被水烫了，却问丫环是否伤了。站在雨中不觉，担心女儿受寒，自己遭难，怕众姐妹伤心记挂。女儿高兴，宝玉亦高兴，女儿悲伤，宝玉亦悲伤。
我再一次审视了自己，虽是皮肤滥淫之蠢物，但也存与肌肤无关的体贴。看来异性间的精神上的体贴是存在的、真实的，区别的不是有无而是多少。曹雪芹称以精神关心为主流的人为“意淫”之人。宝玉是天下第一“意淫”之人。
为什么将好端端的“关心”冠以丑陋的“淫”字？很诡异也茫然，词性可以互用，名词可以动用，但我从未听说过“淫”字可以褒用，这是让人蒙羞的字，总不能将关心民众的官员称为“意淫”之官吧。若总理去关心某地的人民，报道说总理前去“意淫”，是天下第一“意淫”总理，这可不仅仅是笑话了，记者和编辑会家破人亡的。
这里的“意淫”会有出处，作为文化的传承也应当有出处。我终于在庄子的《骈拇》篇里找到了：“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淫僻即邪恶不正，“淫”在此是迷惑之意。生命失去了本真的方向。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依老庄之意，宝玉心性中的一味体贴，是违其道法自然的，必然是悲剧的。不论我们是如何地热爱、推崇和向往。我想曹雪芹用了貌似不讲道理的“淫”字，实则很有用意。“意淫”即包含了对关心的喜爱，又不得不承认这喜爱的违道。曹雪芹的感性和理性在激烈地冲撞着，折磨着。“情不情”的悖论，用情毁情的悖论，欢乐之钥匙打开的却是地狱之门的悖论，还有另外一些性格的悖论，是全书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歌德也如此的感叹过：人类的错误是人类最爱的。
警幻仙姑连说带劝，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可宝玉早把情这邪魔招入膏肓了。
此回最后，貌似落俗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苦劝，若细心了，就惊异地发现儒家的岸与“道”、“禅”的岸是不同的。儒家的岸上林立着仁义礼智信、善良、爱情、作为、忠诚，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禅”的岸上是空寂、清明，是“无”。
“道”、“禅”的回头是岸，是仁义礼智信、善、美、爱情、相濡以沫、忠诚、高尚、作为，铁窗里的信仰，为正义的殉难，战火的洗礼，“意淫”的回头是岸。儒家的岸，恰是“道”、“禅”苦海无边。
世人不能承受，更不允许这似乎下作冷血的回头是岸，自然要寻出小人作祟，社会黑暗，封建枷锁，方长出一口气，方可入目，入心。将好端端的《红楼梦》媚俗了。
有人质疑，文明社会何在？“道”、“禅”视文明社会为苦海无边，“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方是人性本真的家园。
“苦难”几乎是所有宗教的共识，区别的是原因，区别的是希望与绝望，是太虚和万物，入世和出世，回眸与远望，回归与前行，放弃与执着，投入与逍遥，慷慨激昂与无动于衷。
我虽早就知悲剧美的道理，但未深究，以为美也可以不是悲剧。我力争幸福的美就是了，让悲剧美成为我思想或文字或激情的部分就是了。可老庄断了此路，也断了曹雪芹的希望，美惟在悲剧中，在淫僻中方可显现。
适人之适而不自适是淫僻，自然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淫僻，可我面对范仲淹或句中的人，仍陡起敬重，为此邪恶不正而敬重。
感动离不开残酷，寓于生命的悲哀，民族有过多的感动，定是民族的悲哀。我不知感动是否能消除悲哀，但我知道没了悲哀也就没了感动，或是没了感动也就没了悲哀。我不喜欢有感动的国家，但我依旧喜欢感动。
全书百万字在“以情悟道”，非悟民主，悟资产阶级的萌芽，悟自由恋爱，悟封建的灭亡，悟爱情的光辉，悟善恶是非，悟人文情怀。应当是在悟“道法自然”。老庄不美，美和感动都在“淫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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