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常常不屑于我的劳作经历,直说我没干过农活,一言概之:“白脚管”。腿都没被晒黑,谈何干活。
饶是如此,作为农家子弟,少年青年直至成年以来零敲碎打的辅助性下地,足以让我对劳作的无奈痛苦疲乏和煎熬的体验达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尤其对插秧和割稻,是炼狱一般的回忆。
赤脚踩进田泥里,凑得不巧,刚好踏进一个旧脚印,“扑哧”一声,田水往身上溅起。水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烫,混合着草灰猪粪化肥农药死蚯蚓以及活蚂蟥的味道。
扯开秧苗,弯下腰,变成一张弓。插秧时,每个人都是一张弓。
绝望袭上心头。烈日下,保持同一个姿势,几个小时不变,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左手持一把秧,右手分拣入泥。两腿不抬,始终深陷泥水,犁一般拖着向后退去。半亩田、一亩田,变得无边无垠。
每人种一道,每道六株秧苗。为了上下左右对齐,预先用田绳拉出边界,就像田径场上的跑道。与跑道上运动员向前奔跑相反,插秧道上的农人躬腰后退。
移动的弓,缓慢向后退却。绿色,在灰褐色的水田前进,蔓延。
夏末,收割双季早稻;深秋,收割单季稻。
重新弯腰俯身,手持镰刀下田。春天插秧时曾经在这个地方,终于舒出一口气,伸起腰。割稻以相反的方向,再一遍摩挲水田。
插秧把秧苗分开立起,割稻把稻子放倒归拢。插秧后退,割稻向前。插秧割稻都要躬腰俯身。
事先须把刀子磨得最大限度的锋利,才能保证连续几万次切割的顺利。顺带的,手上削一块皮,脚上戳一道痕,再正常不过。
拢过一把稻,稻叶边缘的锯齿,一次次试图划破皮肤。稻丛中惊起的稻飞風、粉蝶,纷纷钻进头颈、裤腿。忽然感觉嘴角处凉丝丝,因为双手对付着稻子镰刀,腾不出空,用舌头舔舔,舔下一条螟虫。
移动的弓,缓慢前进。金色的稻群,逐渐后退、消失。
在那两三天时间里,身体累到虚脱的边缘,脑子几乎停滞不动。逃到田埂上歇会,喝一口凉开水,都是极大的幸福。这样的幸福里,诗意固然全无,但是会悟到一些事。插秧,后退是为了希望;割稻,前进是为了收获。人生路上,许多情况看似后退,其实是在向前走着,看似前进,实际上也可能在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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