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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德哥

 我的阿德哥

           文|覃炜明

阿德哥,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小时候,阿德哥给我的印象是很喜欢捉弄我这个弟弟。他大约是什么地方惹得我着急了,就跑上一个木梯上,得意洋洋地笑着,他知道我不敢爬上去,那个情景我一直记在心里。

阿德哥叫我,不叫我的原名,他发明了另一个叫法——雅木,在土话里“雅”是喜欢张扬的意思,而叫我的同父母的哥哥叫“牛宝”,“牛”就是性格比较刚烈。看来这两个名字都比较适合我们兄弟的性格。哥哥比较刚烈,据说当年母亲在田里回来,看到桌面有一碗粥,就喝了起来,母亲不知道粥是哥哥从幼儿园带回来的,结果哥哥一边哭一边以土话骂母亲,又累又饿的母亲气得把哥哥打了一巴掌,之后母亲自己抱着孩子大哭起来。

那时候生活已经非常艰难,“大跃进”时代的农村,每个家庭都有非常惨痛的回忆。

这张照片大约摄于1952年。那时候阿德哥还是一个孩子,我们兄弟中只有阿德哥和母亲有过唯一的一张合影。三个亲人,从右到左分别为舅父、姨妈和母亲。

不过阿德哥告诉我,他刚刚跟随母亲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和哥哥都没有出生,我家生活很不错。父亲在厅屋开了小卖部,养了一条叫“阿黄”的狗。中秋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到我家,吃月饼和沙田柚。阿德哥说,他在我家生活期间,尽管他自己非常调皮,但是我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连骂一声都没有过。刚刚来我家的时候,阿德哥问我父亲:“怎么叫你?”我父亲说:“叫我九叔吧!”

这是阿德哥几年前在给我父亲扫墓时候在坟上说的一段往事。

阿德哥说,他其实很不愿意离开我家,是母亲告诉他:这是一个和他并不是一个姓氏的村子,如果在这里生活以后会遇到很多麻烦。母亲叫阿德哥回到他祖母生活的小镇那里。阿德哥说,他佩服母亲的分析,当时苦口婆心说服他,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在这个村子带我们兄弟都非常艰难,最后为了我们兄弟能够长大成人不得不在我父亲去世后再度改嫁。

母亲非常不幸。第一次婚姻生下了阿德哥,当时阿德是一个不足月就出生的孩子。阿德哥和我回忆,说自己背上生了一个大疮,阿德哥的家人要母亲放弃这个孩子。但是母亲不舍,她用庙里的香灰给阿德哥治疗背上的疮,虽然痛得阿德哥哇哇大叫,但是疮总算治好了。不过这一段婚姻还是以阿德哥的父亲抛弃妻儿结束了。阿德哥回忆,他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懂事,他记得,为了离婚,自己父亲对母亲在区公所拍台打凳,吓哭了他,母亲气得抱着孩子,说:“你那么凶冲我而来,不要吓了阿德!”

阿德哥说,当天他父亲还是和母亲离婚了。晚上母亲背着阿德,借着月色从小镇赶回十七公里外的娘家。到一个叫“车较”的地方,母亲说:“阿德,你下来走一走好吗?妈妈实在背不动你了!”阿德哥说,当天晚上回到贺村(母亲的娘家),已经是半夜三更。

这些都是在给母亲扫墓的时候,阿德哥自己述说的往事。我知道阿德哥的童年,因为这些苦难使得他早早就学会了一些能够保护自己的本领。而让我奇怪的是,尽管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些往事,但是他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父亲一家举家几乎断粮的时候,以自己仅有的积下的几百斤粮票,接济了他那个对儿子曾经绝情的父亲和他后来的家人。

其实少年时候我和阿德哥相处得时间不多,据说是因为阿德哥的祖母不愿意让阿德哥和母亲经常在一起。有一次母亲交纳公粮到镇上见了阿德哥,阿德哥拉着母亲的衣角要跟着到村子里,阿德哥的祖母恶狠狠地把阿德哥硬生生地抢了回去。童年日子,母亲和我说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眼里泛起闪闪的泪花。

这是阿德哥1965年在一间农业中学毕业的集体照。

可能谁都想不到,这张照片上的阿德哥(后排左一)已经十八岁。那个时候也是阿德哥经常来我家见母亲的日子。

一直到阿德哥读了本地一间农业中学,我才有机会经常见到阿德哥。那间农业中学开办在一个叫“振山”的地方,离阿德哥住的小镇有近三十公里,他上学经常要在我家住一个晚上,再赶去学校。又因为学校的校长是我的一个族兄,所以阿德哥在这位族兄提醒下经常在放学的时候,也要到我家里住一个晚上。我亲耳听到母亲和阿德哥说他童年的事情,阿德哥说,他记得母亲被父亲一家逼得无家可归,住在一条名叫“荔枝巷”里的小庙,母子经常抱头大哭的情景。

不过后来好像是阿德哥的祖母发现了阿德经常到我们村子,就规定了阿德应该回家的时间。可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从学校回家一趟,一天要走三十公里的山路。我几次听到我的族兄和母亲说起阿德在农业中学的学习和艰苦的求学生活,经常感叹不已!

“文革”开始的时候,农中毕业的阿德哥和他的祖母一起被 “下放”回乡,阿德哥到了一个叫“西中”的水力发电厂工地做民工,一年中他会抽出时间来我们村子看母亲。有一次阿德哥说到有一个叫“阿辉”的老表向他要了二十元钱,母亲告诉阿德哥说这钱肯定有去无回了,要阿德哥去追回来。结果阿德哥到一个叫“虾篦”的地方找这个老表,这个老表果然已经不知所终。这个事情以后,阿德哥几次和我们兄弟说,母亲看人的眼光很厉害,知道谁人可靠谁人不可靠。

一九七五年母亲去世,阿德哥在我家住了两个晚上,之后就很少见到阿德哥了。那年冬天,他写信叫我到他被“下放”的村子里,他要给我一件他姑妈给他编织的毛衣。也就是那一次,我见到了阿德哥的祖母——一个见了生人眼里就流露着警惕和有些仇视的老人。阿德哥叫我千万不要和她祖母说我来自什么地方,但是我估计是我酷肖母亲的肤色和长相,可能也因为阿德哥对我到来的热情和关怀,让老人生出了一脸的警觉。

那时候也在一个工地做民工的我,能有一件毛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记得自己在农村务农的时候,曾经要用家里的一担稻谷换一件村里人的毛线背心,由于母亲坚决反对而没有换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和阿德哥说了这样的往事,阿德哥便让出了他自己的所爱。而正是这件毛衣,让我感受到兄弟情分的珍贵。因为我至今仍然记得,离开阿德的村子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的竹林披上的一层金色的温暖的阳光。而大约就在第二年,阿德哥被“落实政策”,由原来“下放农村”被改正为“回乡知青”,被招到南宁一家农场,做了吃国家粮的农民。

之后,我们从书信来往中,知道阿德哥的工作、生活,包括他们单位的权力斗争。知道阿德哥成家了,嫂子来自宾阳农村,结婚后户口也迁到了农场。我在师范读书的时候,还收到阿德哥几次寄给我的生活费。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收到了梧州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在将要入学的那个暑假,我坐船前往南宁,看望阿德哥一家。到南宁以后,我按阿德哥给我的指引,搭上了南宁往邕宁坛洛的一辆客车,六十公里路足足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满眼甘蔗林的金光农场。

那时候,一岁多的侄女,第一眼见到我就亲近得要我抱了又抱,两天后我要离开金光农场的时候,这个侄女已经哭得泪水涟涟。阿德哥感叹:血缘的关系,小孩子凭天性就能够感觉得到!

我在金光大约住了两天。那时候生活还是比较艰难,阿德哥为了招呼我这个弟弟,杀了鸡加了菜,他说要以最隆重的规模招待我这个兄弟。而我回来的时候,他专门联系了一艘运载货物的货船,从金光农场经南宁一直到苍梧。一路上我每天写下不少于六千字的日记,记录我这次邕城之行的所见所闻。

这一趟邕城之行差不多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自己和阿德哥都经历过工作的起起落落,其间我们也偶尔写信互相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我发现阿德哥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习惯:在他自己生活遇到问题或者困难的时候,他会像已经人间蒸发一样,很少写信给我们兄弟,我们写信他也很少回信。而突然有一天收到阿德哥的来信,一定是他再度春风得意或者赚了一些小钱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会问(特别问我乡下的哥哥),是不是经济上需要帮助?弟弟的工作情况怎么样?而几乎每年清明节,阿德哥总会给弟弟寄回几百元钱,叫他交给乡下的哥哥,给辛苦一生的母亲扫墓。

2007年阿德哥和大嫂回来给母亲扫墓。

我记得,阿德哥先后两次回来给母亲扫墓,有一次带了大嫂和两个小侄女,还有一次是他和大嫂回来。在母亲坟前,阿德哥总会给我们讲母亲生前在他那个家庭的种种凄惨际遇,并追忆我父亲对他的种种包容和爱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回来,我都很少挽留他们住下来,而且心里有些不愉快。因为他总是在我这里给我们说完了母亲的种种不幸,转眼又要和他父亲再婚后生下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回老家拜祭他的祖母和他的父亲。我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剥夺阿德哥对他自己所有的亲人的敬仰,但是我真的无法忘记母亲曾经在那个家庭饱受欺凌的日子。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理解阿德哥的父子情和祖孙情,但是当两件事情都摆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的的确确有一种可能是非常狭隘的难受。

几年前阿德哥和嫂子来佛山,好像是参加他的姑妈一家的一场喜宴,顺道来我这里住了两天。当时正好连天下雨,我开车带他们游览公园,照了几张照片,没有尽兴,他们就匆匆坐火车回南宁了。前年弟弟病重,已经退休的阿德哥给弟弟寄过一些钱,并不断打电话给我,了解弟弟的病情。我自己也身在异乡,对弟弟的病况知道得不是很具体,我叫他直接给梧州的弟媳打电话。也许是他们本来接触不多,他们可能一直没有联系。一直到去年一月弟弟离开人世,我在电话向阿德哥报告噩耗的时候,阿德哥在电话里向我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德哥和大嫂来佛山的时候,曾经来我家住了两晚。

我知道,在老一辈亲戚眼中,因为经历坎坷,特别是“文革”期间曾经的流浪,阿德哥可能让他们感到有些“另类”,但是我始终认为,阿德哥的心底的那份善良,遗传自我的母亲,而他困难时候不会轻易向兄弟开口,倒是比较宽裕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兄弟,这样的秉性,则应该是岁月的磨砺在他心底里积淀的一种弥足珍贵的手足情分。

                              二〇一三年五月七日

现在我的阿德哥(中)已经满头白发,正式踏入古稀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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