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记|樟木巍峨

喜欢广州沙面，是因为喜欢这里的樟树。 

   这些年，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樟树，特别是见到有一些年代的古樟，我都会喜欢找一个角度，以樟树为背景，拍一张照片。

 我喜欢樟木（我喜欢用口语称樟树为樟木）。在老家林林总总的草木中，我对樟木是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的。这种感情，或者是敬仰、敬畏、或者是神秘，兼而有之。反正觉得，樟木是有灵魂的一种树。

我的小名，就和樟木有关。我五行缺水、缺木，父母帮我取了个乳名，叫水木。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我要担着鸡公香钱，先去一个叫双头河的地方，在河边装上三柱共九支神香，然后摆开祭品，对河三拜，此谓之拜水。然后挑起祭品，再去村子对面的社山，在一株长相巍峨的树木下边，再烧香九支、摆开祭品，对树木拜三拜。拜完以后，在树身上贴上红纸。

这一株树木，就是樟木。樟木树身粗大嶙峋，很少笔直，而是微微弯曲。树枝更像行走中的龙蛇，或者粗或者细，一律弯弯曲曲。拜祭的时候，寒叶飘飘，偶然有几片樟木叶，叶面上或者泛黄、或者泛红，随风飘下来，飘到身上，地上，甚至祭品上。这个时候我会产生很多莫名其妙的联想。

据说，我拜祭的樟木，包括周边的好几株樟木，原来属于这里的一个叫“镇安庙”的古庙，后来（至少是我出生前）古庙被毁了，留下了几株樟木。镇安庙到底有几株樟木？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拜祭的那一棵古樟，好大，至少有一个石磨盘一样大。有一年，旁边另一株樟木被雷劈了，树身被劈开一边，样子吓人。村民说，那是树洞里边有蜈蚣，有蜈蚣的树，容易招惹雷公，雷公和蜈蚣才是天敌。

又，关于镇安庙，有很神奇的传说，“人过要脱帽，骑马要下鞍”，据说曾经有人，骑马经过，不相信仆人的告诫，执意戴帽、骑马，大摇大摆，从庙前穿过。一瞬间，大风吹来，此人连人带马，翻到了镇安庙下边的小河。可能因为这样的传说，我拜祭这里的樟木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话不敢多说，手不敢乱放，在树身贴上红纸以后，带着几分恐惧，几分敬仰，跟着大人离开了社山。

大约一九六四年，春天，一场大风夹冰雹，不但把村子里很多人家房子上的瓦片掀翻，得乱七八糟，更让人吃惊的是，社山那里有两株樟木，也被连根拔断了。我发现，这两株樟木，其中一株就是我曾经拜祭过的老樟木！

参观上海宋庆龄故居，发现这里栽种的都是樟树。

神树倒了，小小年纪我当然有些恐惧。但是我很快发现，樟木倒了，给村人带来的并不是恐惧，而是找钱的机会。由于倒下来的樟木，是庙里的树，虽然说长起来的时候，人人有份，但是倒下来了，就不是见者有份，而是先下手为强。几天之内，村子的几个人，记得还有外来的人，组成乌合之众，把倒伏的古樟木一下子锯得七零八落。记得村里一个木工，姓宋，名叫家赞，也参加了这个队伍。家赞因为做木工，显得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只见他七八个人，在地里夜以继日，把一块一块的樟木板用人工锯了出来。锯完了樟木板，又在地里挖了一个大灶，上边架一个大镬头，再在铁镬头上架一个圆形的大木桶，木桶顶部插一个管，弯弯曲曲伸到一个玻璃瓶里。几个人，把樟木的树根，一根一根挖出来，削成片，塞到大木桶里，然后在灶里烧火……家赞说，这是熬樟木油。听家赞介绍，樟木一身是宝，树身锯出来的板材，可以做很多种家具，特别是做装衣服被子的木箱、柜子，虫子不敢咬，蟑螂不敢进，所以很多人特别希望能够得到樟木板做的家具。但是因为樟木大多数生长在古庙神社上，作为风水树，神树，世世代代，人们知道有用，但是谁都不敢砍伐。而樟木树上熬（提炼）出来的樟木油，也是农村很好的安家药品，可以治蚊虫叮咬，还可以治肚子痛。而提炼樟木油的，除了用樟木根，也可以用樟木树上的樟木果只不过，樟木果在高高的樟木树上，平时不容易采摘。

在满村飘散着樟木香味的日子里，了解到樟木的这些杂七杂八的知识，以后每到一个地方，见到樟树特别是古樟树的时候，我都会联想到以前有钱人家那些古色古香的木箱，那些从箱子里取出来，带着淡淡樟木香的新衣服。也就是那一次以后，母亲用几角钱，向家赞买了一小瓶樟木油，在家里收藏起来。我小时候经常肚子痛，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拿出收藏的樟木油，在我肚子上一涂，基本上是药到病除、立即止痛。我估计，现在很多所谓香油精油，其实大多数成分，都离不开樟木油。

现在南方农村，很多村子仍然保留了一株或者几株古樟，树冠如云、如霓，大多数都是因为风水，因为神社，得到保留，成为乡村风景乃至标志。一些名山古刹，经常见到都是樟木巍峨，好像樟木已经和名山名寺，如影随形。而实际上，在农村，因为樟树对季节特别敏感，属于“报春树”。在我的老家，以前春耕播种，没有日历，天气冷暖不可以捉摸，只看一个叫“屋地”的地方，那里路边一株樟树。一旦樟树长出了嫩黄的新芽，就意味着天气不会再冷，可以浸谷种、可以整秧田，进入春耕时节了。到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物候”。很多草木，和人类的关系，就是这样相依、相亲、相互满足、互相警示的关系。

其实，说到樟木，不能够忘记的还有小时候的那些调皮。有一个同学，名字不说了，她特别喜欢捉弄女生。三四月，樟木树上经常会掉下一些“樟木蛆”，樟木蛆就是吃樟木叶的蚕虫，但是因为长得特别粗大，加上一身的刺，爬起来一伸一缩，样子非常吓人。这个同学经常到社山那边，捡一条几条樟木蛆回来，趁某一个女生不注意，冷不防把一只樟木蛆塞到女生的衣领，把女生吓得哇哇大哭，他却在旁边得意地大笑。这个同学，也曾经在教室午睡的时候，用一条扫把枝，挑旁边一位女生的裤子——那时候八九岁的女生，大多数都没有穿内裤，裤子一边扎一条带子，经常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大腿，这，也成为这个男生调皮的发泄。据说，这位男生后来先是遭遇了车祸，被断了一只脚，后来又染上怪病，早就身故了。想起这些那些，突然记住一句老话——头上三尺有神明，难道不是吗？                                    2020-8-4

 

 

几年前到陈村仙涌，见到这棵樟树，很开心。

 

 

 作者简介：覃炜明，笔名微明、微鸣、丹顶鹤、何求，一九五七年生于广西苍梧县，现居广东顺德。已公开发表散文、小说、杂文、评论180万字。著有散文集《碎光》（2002 广西民族出版社）《活在吾乡》（2017  广西师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