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记|江南豆

     

              借草木灵性，

              忆吾乡往事。    

                                 题签：绿影伊人 

   

草木记|江南豆

      文|覃炜明

几乎无人知道，这种豆叫“江南豆”。

今年春，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了几棵黄瓜，同时撒下了几颗江南豆。今天，立夏刚刚到来，收摘黄瓜的时候，发现江南豆也悄悄结出了几片豆角。我把江南豆的新豆角发到朋友圈，让大家辨认，有人说是荷兰豆、有人是是绵豆、更有人说是狗儿豆……只有一个老家的朋友，说出这是江南豆，“专门包粽子的豆！”

是的，这就是老家曾经常用来包米粽的江南豆。

江南豆是吾乡包粽子使用最多的豆类。使用江南豆包的粽子，剥开粽子的时候，散发着糯米的稻香，混合了江南豆的豆香，还有老鼠竹芒叶子的野香，当然还有粽子中间那一条被蒸煮得已经糜烂的肥肉的肉香……几种香味混合在一起，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家乡的粽子的味道。

这些年，离家日久，吃过不少他乡的粽子，蛋黄粽、花生粽、红豆粽、红枣粽……粽子的“内馅”越来越丰富，滋味也是五花八门，但是，总觉得这些粽子，味道都比不上吾乡糯米、江南豆中间夹一条肥猪肉的那一种家乡粽子的味道。而在吾乡，家人现在虽然也包粽子，但是使用的“粽馅”，也大多不再使用江南豆了。而改用花生、黄豆、或者加一些芝麻，当然，肥猪肉还是不会少的。

问嫂子，为什么不再用江南豆包粽子了？嫂子说：没有人种江南豆了！我问：为什么不种江南豆了？嫂子居然无从回答！

是江南豆特别难种吗？或者是江南豆收成比较低？

我想，都不会是。

记得小时候，六伯娘在我家的地堂里，用蕨基草围了一个角，围成了大约十几平方的菜地，她每年都会在地边种一两棵江南豆，或者老鼠瓜。夏天的时候，江南豆藤沿着蕨基草筑起来的篱笆，生机勃勃延伸、生长，长成了一块长长的绿色幔帐，帐幔上长满弯弯曲曲的江南豆，一串一串。有几年，六伯娘在地边树起一根树杈，江南豆藤攀着树杈，长成了一朵绿云，装点在地堂边，颜色淡淡的江南豆花，吸引了无数的蜜蜂，在上边飞来飞去。将要下雨的时候，大风吹过，豆藤上下左右飘动，树杈上绿云翻滚，刚刚长出的江南豆，更像一串一串摇动的风铃，就差听不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在我的印象中，江南豆不难种植。六伯娘种的江南豆，不过在地边垒了一些塘泥，塘泥上堆一些地堂上扫起来的猪屎，几乎不用浇水，由春天到夏天，由夏天到秋天，江南豆就可以收摘了。那时候，江南豆的豆皮差不多干了，摘下来的江南豆，发紫、变黑，倒出里边的豆核，一颗一颗，形状像一只只腰子，手指一样大小，如果即吃，可以和猪肉一起煮。如果要用来包粽子，就要晒干，保存下来。等到包粽子的时候（经常是冬至时节），把江南豆煮个半生不熟，然后沥干水，放在筲箕上。我家包粽子的时候，母亲和继父各扎一条围裙，站在厨房的矮桌子边，桌子上摆一个筲箕，装浸泡过的糯米，另一个筲箕，装江南豆。肥猪肉则切成一条一条，装在大海碗里，摆放在桌子一角。凳子上摆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煮好的粽子叶（老鼠竹芒叶），篮子一边还有一个篮子，放了一扎包粽子的竹篾。开始包粽子的时候，二叔麻利的在篮子里取出三张粽子叶，在左手手心里摆开，母亲把一勺糯米放到继父的手心的粽叶上，继父把糯米摊成长长的一堆，再用中指在中间拨开一个沟，母亲在中间放进一小勺江南豆，然后再夹一条肥猪肉，轻轻摆放在江南豆中间，在猪肉上再放少量江南豆，江南豆上再覆盖一点糯米……覆盖好了，继父把另一片粽叶往糯米上覆盖上去，他的手指将两边的粽叶往中间一压，确信压好了，把粽叶往背面一收，收好了，将粽子的另一边用同样的办法收压好。这个时候，继父右手拉过一条竹篾，一头咬在嘴里，一头绕着粽子，七绕八绕，转眼间一直锥形的粽子就包好了。把粽子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我看见继父的脸上写满了自信。因为在吾乡，大多时候，包粽子是家庭主妇的事情，唯有我家的粽子，出自平时看起来有点粗鲁的继父之手。继父包的粽子，个头很大，结实饱满，有时候母亲也会抱怨他包的粽子，用力过度，粽子煮半天都煮不透。“用力过猛，抓鸡不知屎出。”母亲说他，二叔这时候也会乐呵呵的大笑。

这是吾乡的粽子，不知道有没有用江南豆做粽馅了？反正我记得继父包的要比这些粽子更好看。

江南豆包粽，是童年时候家里逢年过节的一件大事。我也曾经试图向继父学习包粽，但是因为人小，手掌也小，包起粽来，不是把江南豆散落到糯米的旁边，就是没有办法把粽叶压起来，每一次基本都是半途而废。这个时候，做演示的继父，免不了说一声：人头猪脑啊！母亲听到这句话，非常不高兴。说：凡事有过程，你泼什么冷水？

不过，母亲说的这个“过程”，实实在在太长。可能因为我后来（十七岁）离开了家乡，做民工、读书、做老师、当机关干部、做职业记者，我一直没有学会包粽子。在老家的城市工作的时候，过年过节，也会收到家里送出来的粽子。起先的粽子，听说还是继父包的，后来的粽子，据说是嫂子包的。奇怪的是，离家以后吃的粽子，几乎再看不到用江南豆做粽馅的了。而对我来说，没有吃到江南豆做馅的粽子，几乎就等于没有吃到真正的粽子！

去年底回老家，在附近一个叫倒水的圩场，意外发现有人在卖江南豆，十元一斤，一颗一颗，黑不溜秋，我毫不犹豫就买了二斤。回来以后，因为自己不会包粽子，自然不能够拿江南豆包粽，只好买猪骨头回来，和江南豆一起煲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糯米的味道中和，煲出来的江南豆，居然有微微的涩味，并不算好吃。我估计吾乡人所以不再栽种江南豆，可能正因为江南豆有这样的不太招人喜欢的涩味有关。而我所以念念不忘童年的江南豆，可能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特别饥饿，多多少少有些饥不择食罢了。

剩下的江南豆，我打算买肥猪肉再煲一次，看看能不能去除涩味？我觉得，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过往的岁月的味道，也许，始终是徒劳，但是我相信，寻找也是一种动力吧？

             二零二一年五月六日·顺德

这就是我在倒水圩场买回来的江南豆。

 作者简介：覃炜明，号两广先生，笔名微明、微鸣、丹顶鹤、何求，一九五七年生于广西苍梧县，现居广东顺德。已公开发表散文、小说、杂文、评论190万字。著有散文集《碎光》（2002 广西民族出版社）《活在吾乡》（2017  广西师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