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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文学|周瑞祝原创作品集《闷》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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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0 中国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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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比以往任何一年的秋天都要来得热,不,细数下来,是一年比一年热了。这一天,比往常更多了一丝闷。悬在半空,压抑着,沉重而又发黑的云,一点一点地袭卷整片天空。若是冬天,这样铅灰色的天,定是令人瑟瑟发抖的。可这是秋天,热势并未散去,像是被重云包裹般,整片大地都笼罩在一股烦躁难以喘息的压迫感之中。换句话说,大雨降至。

“要下雨喽。”有人吆喝,“淋死你个龟儿子。”又有人嬉笑回应,棋牌室还未散场的喧嚣,门店收摊的声音,下班的人群,甚至锅碗瓢盆的声响,整条街保持着自己独有的生活节奏。说起来,陈回最厌烦这种你来我往。是的,整条街的邻居,没有谁不是互相熟识,各家那些烂在谷子堆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早在各自的饭桌上被嚼得支离破碎。今天,谁摔断了腿;明天,谁家的女儿新找了个男朋友,无一不是谈资。可这些,陈回实在觉得厌倦,饭后之余,他从未去融入这一片安乐的群体。

街头理发店,对门小面馆,旁边水果店和蛋糕店,零星间隔几家没有做生意的门面,这条街上的人,口无遮拦地开玩笑。整条街的人,在陈回眼里,只能算得上是面熟,可他们却认识他。转过街角,又是一条笔直的街。

街两边种着羸弱的树木,不过两人高,少有叶子,或许是怕挡住谁家的生意。不过三十米,横隔出一个十字路口来,右手边一个小超市,旁边的台阶往上,便是陈回的住处了。

说起来,他也是才搬到这里不久。这栋楼建成已有一段时日,勉强算是新楼,楼下是店铺,旁边台阶往上,是住户,一排过去,连接着几个单元,又算是一楼。陈回住在一单元二楼,在超市的楼上,若算上超市便是三楼。

对这栋楼而言,他是新客,于这条街来说,他绝不是。

陈回走到楼梯口,“下班了啊。”超市老板娘注意到陈回,便热情地打招呼,轻眯眼睛,嘴角两边略微上扬,用一种生意人惯用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一个约莫四十的女人,总是围着围裙,围裙前有一个大大的兜,她把钱放在围裙前面的兜,总是把双手都揣在那个兜里,像是紧紧攥着钱一般。她样貌算不得好看,十分平凡,给人老实的感觉,但是不是真的那么老实,没人说得清楚。

“嗯。”陈回礼貌回应,刚迈出步伐,又停住,转身走进了超市。

“我买瓶水。”

老板娘的笑容更加灿烂,“看看你要哪个?”

陈回一下子想起来就在几天前,气势汹汹敲门的老板娘,那神情与此刻判若两人。

三伏刚过,热势却并未散去,热浪一层拍打一层,陈回呆在家里,空调气温定在二十六度。才搬到这里没多久,如今一个人住,多多少少还有点不习惯。

砰、砰、砰……连着几声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陈回的休闲时光。

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见门外又开始敲门,像是带着怒气对门发泄,一次敲击的声音比一次响,来者不善。

这样的敲门方式让陈回有些生气,一把拉开门,看见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围着围裙,陈回记起来,像是楼下超市老板娘,开口问道,“有事吗?”

老板娘愤怒的表情略有收缩,双手抱在一起,看一眼陈回,又看一眼别处,像在撒娇,“你这里在滴水,都滴到我的摊上了,还怎么做生意?”

“滴水?怎么会滴水?怕是别家吧。”

老板娘收缩的表情又张开,“这楼上就住了你一户,哪里来得别家?”

陈回敞开大门,“凡事要讲道理,你自己进来看,我这里怎么可能在滴水?”

老板娘露出一股笃定的神情,“你自己看看空调外面引水那根管子,正好就滴在我的摊子上。”

管子?陈回一下子想起之前安装空调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特地给师傅说一下要注意楼下的摊位,居然就那么巧地滴在上面。一下子变得心虚起来,表情细微的变化被老板娘看在眼里,她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陈回看见老板娘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冷冷地留下一句话,“我自己看看。”便一把关上了门,也留下老板娘还没有说尽兴的话。

关掉空调后,陈回找之前留下买空调时留下的卡片。他之前是万万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的,谁知道会出这么一茬。

小城市里面,许多人都在恪尽职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也仅此而已。不过,那把生意做得细水长流的,往往是人们在体验过坏的才能感受到的。

修理工来把管子重新接过,陈回就直接下楼走进超市。

老板娘看着陈回,气定神闲,陈回开口先说了话,“我买点零食。”老板娘脸上拂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被打包收好。

拿了几包薯片,付账时,陈回又开口,“管子我找人重新接过了,应该不会再滴到你的摊子上。”

老板娘把找的零钱交到陈回手上,笑道,“哪里的话,大家都是邻居。”

从这件事情起,陈回隔三差五就要去楼下超市买点东西,并不是他真缺这些东西,而是他发现,他的这种行为让超市老板娘的态度大有改观。虽然他不怎么在乎超市老板娘怎么看他,可是他受不了超市老板娘和这一条街那一群中年妇女们的闲言闲语,谁会知道在背地里她们怎样谈论他?但如果,他的这种行为可以避免他成为她们之间的话题,那么何乐而不为?是的,人言的确让人生畏。

  这栋楼的楼梯在店铺外面,也就是在楼的旁侧,走上去才是住户,才算是各单元的一楼。陈回细细数过,一共有二十四阶,虽这栋楼完工不过一两年,但由于只有寥寥几户居住,加上楼梯并没有专门的人员打扫,楼梯的墙壁上,水渍浸透,冒出黄绿色的苔藓,融着墙壁褪色的灰白,变得神秘诡谲,瘟疫一般颓圮。走上一半,视野开阔起来。此刻,天色压下一半,残留微弱的余光,河岸下河水缓缓流淌,像混着墨汁,看不清水色,如同幽暗悬崖下的深渊沼泽,散发着诡秘的光泽,只有水浪微微激起的潮声才透露出一些生气。楼外依旧明灭可见,屋内却已经暗下来,阴天的黄昏,有一种沉甸甸的灰暗。将晚未晚,阴沉惨淡的气氛用黑暗的速度扩散,难免叫人瘆得慌。

  楼梯过后,一个转角,接着是露天走廊,各单元的大门就在这里。第一单元一楼还没有住人,透过玻璃窗,里面是水泥墙壁,黑暗与光明揉成一团,仿佛混沌初开,又像漆黑森林里的瘴气,将人拒之门外。陈回朝里面瞥了一眼,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二楼才是陈回的住处。

  大门竟然锁住了!

  陈回是这栋楼的第一个住户,才搬进来没几天。这道大门是左右两扇推开的那种门,右边是固定的,上面有数字按键和传声的小孔,左边一直是打开的,上半部分是铁栏一般的缝隙,可以看到屋子里面,左边用了一块砖头挡着,防止关住。通知过,近段时间这个门要重新修理,接通电子门铃,所以暂时还未配置钥匙。此刻竟然关住了!陈回拉着门把使劲摇,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门依旧岿然如山,纹丝不动,陈回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烦闷涌上心头,一脚踹在门上,这道门过于坚实,墨绿色的铁门在惨淡的光线里,弹出一声闷响。

  陈回转过身,两手搭在过道的围墙上,对着河岸长吁一口气,天就快要黑下来了。进不了门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经历过。家在农村的,一般去附近户借个楼梯,爬上二楼。住在乡镇或城市的,请个上门开锁的,一样可以。不过现在有些暗了,天气沉闷成这个样子,懒得请人来开锁了。干脆先回以前的家吧。反正两个房子之间,距离并不远,随时都可以回去。

  刚迈出步子,陈回又注意到一楼还没住人的屋子,透过玻璃窗,里面明明只有还没修饰的水泥墙壁,浓浓的一片浅灰色融合着暗淡的光线,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在吸引陈回。陈回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推窗户,竟然开了!

  陈回两手按在窗台上,抬起一只腿,挪到窗台上,借着力,整个身子都移到窗台,接着小心翼翼地蹲在窗口,双手扶着窗边,打量着屋内陆面的情况,一下子跳进了屋内,弹起地面积压已久的灰尘,发出厚重的声响。在这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这一声响变得振聋发聩。莫名让人记起恐怖电影的情节,未被打扰的禁地,突有莽撞的访客,一不小心惊醒了沉睡的生物。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陈回连忙把手机拿出来,借着手机的光亮照明。不过一方屏幕的光明,却造就了背后越演愈烈的黑暗。

  陈回小心地迈出步子,地上灰尘很厚,像踩着毛毯。这里还是没有装修过的水泥房,可房子结构不会变,这个房间是卧室,卧室门右手边是厕所,左边是一个不大宽阔的过道,依次连着厨房、客厅和门。

  快接近八点了,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已经看不清人脸上的表情。陈回走出卧室,过道的光线更暗,除了出去的门以外,屋子里没有安装其他任何一道门,如果按照陈回此刻的视野来描述,对应他楼上厕所和厨房位置的,只有黑压压一片,两道长方形的黑暗深渊。下意识地,陈回用手机照了照厕所里面,光明立马刺破黑暗,原来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地上孤零零地留着一个未经雕琢的水泥坑。开门要紧,在这个屋子里,油然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陈回疾步走到门前,门不是高档的防盗门,而是挂着笨重长方形铁盒的那种铁门,绿色的铁皮上面甚至有岁月遗留下来的锈渍。连忙拉开锁把,门却没有打开,这个门竟然是用钥匙反锁了的。

陈回烦躁地骂了出来,额头上的细汗已经汇成一股往下滴。陈回拉着锁把使劲拽门,越拽声音越大,声响越大心里越慌张,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捏住陈回的心,逼迫着他喘息,逼迫着他赶紧逃离这间屋子。可是门始终不开,陈回一脚愤怒地踹在门上,这一脚不同于先前在大门踹那一脚,明显力道重了许多,带着积压已久的情绪。门竟然有了一丝晃动,紧接着第二脚、第三脚………砰的一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回荡,楼道的声控灯发出耀眼的暖黄色灯光,和陈回打了个照面,门被踹开了!

    回到家后,那一脚踹开那扇门的声响仍旧在陈回脑中回响,切切实实的,像被奴役已久的奴隶得到解放般鼓舞人心,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切沉睡的、压抑的、麻木的束缚统统打破。

    陈回平躺在床上,缓慢呼吸,浓浓黑夜,静得只听见机械发出呼呼的声响,伴随着水落在窗檐上的声音,咚、嗒、咚、嗒。陈回有些亢奋,不得不说,从踏入楼下那间屋子开始,在里面闷出的每一滴汗,每一次剧烈的心跳,都是如此真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陈回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像脑子被蒙上了一层薄膜,整天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照镜子时,满脸倦怠,连眼睛都失去了光彩。可是,翻窗进入楼下屋子的时候,每一次心跳,放佛都在不停碰撞那层蒙住自己的薄膜,愈演愈烈,连着急促的呼吸,终于在踹开那扇门的时候,天崩地裂般,得到了解脱。

  陈回压抑不住自己跳动地越发激烈的心脏,于是睁开眼。关了灯的夜晚,算不上太黑。房间里的陈设,仍旧看得清轮廓,雪白的墙壁还是白色,除此之外,无一幸免地都包裹了夜的面纱。陈回盯着天花板,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街上一辆车经过,透过窗帘未拉拢的缝隙,光线映射到陈回屋子里,一瞬间,天花板和墙壁上,都出现被窗帘剪裁过的光线,一下子,整间屋子只看得清这道光线。很快地,车子嗡地一声离开,那道光线也随之变浅,消失了。

  陈回想到小时候,有一个夏天,在乡村的晚上,关了灯,点着香,人人都在院子里乘凉。院子围墙很矮,不过半人高,墙外零散种了几颗树,都不大高,视野就开阔了。墙外是一个很大的天地,因为在小山上,一眼望去,可以看见一方的田野,山沟间的河流,还有一座贯穿在俩山腰的桥,上面是高速公路,一辆又一辆车,带着明晃晃地声响穿梭。院子的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肆无忌惮的味道。那时候,真叫人怀念。不过,人却不怎么叫人怀念。成年人总喜欢对小孩子开玩笑,并以此为乐,他们往往用取笑一个孩子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逢年过节,一群人聚在一起,对于小孩子而言,不可避免的就是被反复提问,“今年多大了?”这个人这样问,那个人也来这样问,今年这样问,明年也还要这样问。答了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接一个问题,可要是不答,他们就有得说了。

  “这个孩子怎么像个姑娘家。”“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大方。”诸如此类。

  懒得理,不过陈回一直认为尽管是这样一群无理取闹的人,他在他们眼里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人。从小认真读书,从未犯事惹祸,从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个待遇还算不错的工作,抛开就这些不说,陈回五官也还算端正,在长辈面前是讨喜的面相。仔细想来,油然生出一种自信。搬来这里有几天了,这里的街坊邻居谈论他时,用怎样的措辞,陈回变得好奇起来。别人不说,楼下超市老板娘肯定是一个正面的评价,毕竟时不时还从她那里买东西。

  从陈回翻进那扇窗户开始,隐隐有种感觉,今天会是一个转折点,但陈回确定,不是一个向下的转折。此刻他真切地觉得自己活着,并且还算满足,带着这份满意,陈回把被子拉上胸口,夹在腋下,十指相握,放在被子上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回起了个大早,这个时节天没有亮得太迟,不过七点就不留一丝黑暗。自孩提时代起,陈回就不喜欢早起,一天中最舒适的睡眠时间无疑于是要起床前的片刻。今天不一样,睁开眼那一刻,陈回就立刻起身,没有半点对被窝的留恋。陈回穿了件平整的衬衫,仔细的拉扯领口和袖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整个人精神抖擞。

不知道是谁说,有的人二十几岁就死了,到七八十岁才埋。

这种话,陈回向来是不屑的,并不是话有多大问题,而是每天叫嚣着拿这类话当口号的那群人出了问题。在这种精神洗礼下,日复一日地以为自己在拼搏,站在一个高处往外看。若是有人无动于衷,亦或是有人没有成绩,那么他就是颓圮,就是二十几岁就死去的人。荒谬,不同于自己的方式就要被否定吗?更荒谬的是,把这些话当口号呐喊的那群人往往自身并没有成功,却早已站在一个成功者的位置俯瞰众生。

陈回无数次鄙夷,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鄙夷他们的同时何尝又不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高位?

陈回审视镜子里的人,他想要的是什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泰然自若出门,昨天被一脚踹开那扇门完全敞开,紧紧贴着外面的墙壁。陈回余光扫了一眼屋里。一屋子厚重的水泥色彩轮廓分明,只有几扇墙孤零零地伫立,把这个屋子分割开。在早晨的光线下,人生好像也如同这样,多了一些选择。

出门时的朝气与活力持续到陈回晚上再回家。走过楼下熟悉的街,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不刻意回避街上任何一个对他投来目光的人。

超市门前坐几个和老板娘闲聊中年妇女,她们之间放佛有聊不完的话题,日复一日,没有那天聊出一个结果。陈回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注意到那群人的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紧不慢地付钱,走出超市,刚转过角,还没有踩上楼梯,就听见一句被刻意压低声音的话,“这个人是哪个?好眼熟。”显然是在谈论自己,陈回来了兴致,顿住脚步,不作声响。只听得老板娘的声音,“不就是街那头那个的儿,老大不小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自己一个人搬到这边来住,媳妇都没找一个。”

恍然大悟般,“搞了半天还是个单身汉。”

又一个压低的声音,“听说,家里挺有钱。”

老板娘的声音尖锐起来,“有钱有什么用,一家人脾气都古怪得很,你看那个儿,整天闷着,跟这种人打交道,还要小心点。”

一层一层的热浪伴着心跳把一阵一阵的细汗逼出肌肤,陈回小心挪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走过一半的楼梯,又是一幅天高地阔的画面,不是昨天的那般阴云密布,今天整个天边都是镶金边的祥云。在不远的天边,云朵用各种姿态舒展,肆无忌惮地弥漫,一点点把金色涂抹开。走上走廊,对岸的小区楼下,中老年朋友在跳着广场舞,有在一旁跟着欢乐的儿童,也有牵手悠闲走过的路人,在夕阳的余晖下,别有滋味。就是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场景,一下子扼住陈回,难以喘息。

收回视线,透过窗户望进空屋子里,金黄的光线,把窗户的轮廓和陈回的身影打在里面的墙壁上,像一幅用漆黑线条在白纸上勾勒的简笔画。陈回注视着水泥墙壁,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得不像自己。

走进大门,那扇被陈回踹开的门半开着,悬吊在门上笨重的锁盒显得十分碍眼,病怏怏贴在门后,重病患者般有气无力地呻吟。陈回眼睛不自觉地望门里看,门里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一个缝隙里透出另一个缝隙。房间里面有什么?墙壁背后有什么?缝隙里面有什么?让人无端地生出恐惧。门的确是陈回,踹开的,这有什么,反正有人搬来一定也会换这扇门,难道还会有人去为一道破门追究吗?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紧紧拽住陈回,陈回一把关上半开的门,快步地离开。

可一扇坏了锁的门,就像一个有思想的人,是关不住的。

走进自己的屋子里,才惊觉它是这样的空荡荡。两室一厅,一个人。夕阳的余晖带着一丝阴郁的色彩穿透房间,光线里有些许细微的粉尘在疯狂的入侵。此时,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界,想用力看清一样东西,是极其费眼的。

陈回不住地回想老板娘那番话,本来他是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街坊邻居对他的看法,只是他没想到,连楼下老板娘都用这样刻薄的语言,那其他人又是如何?陈回以为自己已经做到滴水不漏,从小听到最多,“这个孩子真懂事”,再大一点,“你家陈回真好,不像我们家谁谁谁,那么让我操心”,诸如此类的话。都是假的。那么,还有多少也是假的?

夜深了,关了灯的房间更显得寂静。陈回静静躺着,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惊慌。这条街的人竟然是这样尖酸刻薄,而这整个单元,目前只住着他一户,恍然间想起无数双对他审视的目光,在无数个场景里面,街角,超市门前,甚至楼下那扇被陈回踹破的门缝里,一双双眼睛阴冷地盯着他。陈回放慢呼吸,缓缓地吸气。只听得窗外有水滴在窗檐的声音,不止一户。陈回闭紧眼睛,时钟转动的声音一来一去地荡在墙壁上,此起彼伏,声音愈加明显,像某种仪式的倒计时,滴嗒嗒滴嗒嗒,一点一点在催促着。

楼上弹出一声闷响,声音不是很大,可这一声着实抖动了陈回的心。听起来,像东西掉在地板上,又像摔倒,或者是,跳跃时双脚着地的声音。可这一栋楼,除了陈回明明没有其他人,楼下的超市,隔了一层楼,甚至都不在这一个单元里面,绝不可能是楼下的声音。但这一声陈回听得真真切切,脑中快速闪过几帧画面,无数光与影闪烁交替,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楼下那扇被揣开的门,透过门缝看到里面墙与墙之间的缝隙。恐惧源于一切未知。门是陈回踹开的,一道缝隙里衍生出无数条缝隙,会不会?有人溜了进去?

就算有,是谁?流浪汉?小偷?强盗?不管是谁,总归进不了这扇完好无缺的门吧。

陈回假装不去在意,把注意力集中在睡眠上。仿佛此时的空气都掺杂着颤栗的灰暗情绪,如同坟墓旁的死寂,陈回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消耗氧气,直到入睡。

  房间里的一切开始扭曲,窗户被蜿蜒地拉伸,犹如一条巨蟒奋力往墙上爬行。各种摆设都畸形到难以名状,卧室的门已经和墙融为一体,漆黑一片,根本没有门。只有床边巨大的衣柜还保持着自己的形状,可衣柜上独特的纹理仍旧像一张过度撕扯的、尖叫着的脸。陈回尽力克制自己的喘息,鬼使神差地拉开衣柜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准确来说,里面是一团浓浓的黑雾。陈回伸手去触摸,一下子被一股强大得不可抗拒的力量拉进去,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一楼那四面都是水泥墙壁的房间里。陈回认得这个房间,就是推开窗一进去的那个房间。陈回迈步,走出房间,看见那扇被自己踹开的门竟然完好地守在那里,门上的锈渍,依旧如前。陈回准备上前打开这扇门,却注意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间,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静谧。陈回还没开口,那个人就像发现陈回一般,开始缓缓转过身来,惨白的面孔,竟然是老板娘!脸上带着一股诡异的笑容,渗透阴险与邪恶,直勾勾地望着陈回。

  陈回一下子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长吁一口气,陈回听见杂物碰撞的声音,最突出的是窗户檐上那层铁皮翻来覆去的声音,不停叫嚣,像惊慌的猎物企图挣脱束缚。

  起风了。

风狂躁地刮,夜晚更加不太平。在自然灾害面前,一切事物都变得脆弱不堪。陈回浮想,楼下的门尚且那么容易被自己踹开,那自己这道门又如何?现在技术如此发达,各行各业的手段是精了又精。曾经,亲眼目睹开锁匠是如何用一根小小的铁丝,从拗开的猫眼里,打开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盗门,不过耗时短短几分钟。越想越觉得惴惴不安。

  砰!石破惊天一声,陈回心跟着身体一同抖动,随之惊慌涌上来。很明显,这一声是来自门那个位置,更要命的是,这一声像极了陈回那一脚踹开门的声音。陈回再也无法安心躺在床上,提着一颗悬吊的心,蹑手蹑脚地起床,不作声响地迈着步子,甚至连灯都没有打开。

  客厅里也一片漆黑,大致看得清物体的基本轮廓,一眼望过去,厨房与正门中间的走廊,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心下不由得一紧,客厅看不清走廊,不代表走廊看不清客厅。如果真的有人藏在那里,那再怎么屏息也是于事无补。

  后背突然发凉,陈回定在原地,不作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在极力控制,窗外的风更加放肆地拍打那些脆弱的只知道嘎吱作响的东西,声音掩盖过那些细小的声响。陈回表情收缩,死死地盯着走廊那一团黑暗,

  突然之间,陈回发狠似地冲到走廊的位置,凭感觉飞快地按下开关。霎时间,整个屋子飞快地亮起来,屋里一切事物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窗外的风雨与它们无关,门依旧纹丝不动地守在门框,只有门下的垫子上摆着陈回散乱的鞋。

陈回环顾一圈,那一声炸裂般的声响,应该是风把厨房门吹关闭的声音。包袱一下子卸掉,幸好只是关门的声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陈回踏上这条街,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他,有人在监视他。当他把视线转移到街上或是店铺的任意一人,对方又会在目光交接的片刻,望向别处。

  陈回加紧步伐,慌张地有些木讷,走到了超市,陈回注意到老板娘,刚好老板娘也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露出喜悦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张口, 陈回就埋下头,往另一边走。

  另一边往前走,是以前的老街,很多店铺已经不做生意,只零星剩下几户还在坚守岗位,不过冷清得要命,生意唯独不冷清的,只有茶馆。一大把茶叶,浓浓地一杯茶,反复兑水,可以供在这里打牌的人喝上一整天。这条街的生活像被摆在台面上一样,不做生意的门面成了吃饭,娱乐的客厅,来往的人总能从里面看到正在吃饭的人,或是正在打牌的人。

  这个地方,就是陈回生活二十几年的地方。

  “哟,我们独立的知识份子回来了。”陈建峰做出一副极其讶异的样子,表情里带着笑意。

  陈回别开目光,没有接话。

  “怎么?一个人住不习惯?”

  陈回没有接话,姜山就从厨房端出一盆菜来,“行了啊,说什么呢?”

  姜山放下手中的菜,用围裙擦了插手,“锅里炖着你最爱的玉米排骨呢?呆回儿多喝点。”

  顿了顿,“我早就知道你一个人肯定住不惯,那房子空着就让它空着,回来住得了。”

  陈回连忙开口,“没有的事,我就是回来随便住几天。”

  饭桌上陈回缄默不语,如同过去在这张桌子上吃的每一顿,除非有谁问话,才悠悠地回答两句。而陈建峰和姜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譬如,今天打牌谁又赢了多少,或是又听到谁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陈回永远无法加入这种对话,甚至是厌恶这一类谈话。

陈回上一年级,有一天晚上他怎么等都没有等到去接他回家的人。他耐心地坐在校门口,望着天一点点变黑。最后,是学校的老师带着陈回回了家,回到家里,却发现陈建峰在赌桌上玩得正兴起。姜山以为,陈回是去了外婆家;而陈建峰早就忘记自己答应过陈回,要他放学等着他。等到吃饭,他们再提起这件事,把它当作谈资,只是笑陈回有多傻,傻到要一个人慢慢等。

这件事成为一个节点,深深地印在陈回的脑海里。不仅是自我的封闭,更是对外界的排斥。

怎么有人对于赌桌是如此的迷恋?迷恋到用每一个闲暇的时间去消耗。即使不是倾家荡产的豪赌,只是打发时间无伤大雅的小赌,可打发的时间,未免也太多了吧。

“吃完饭,出去走走吧。”陈回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抬头看见姜山期待的眼神。

“河边的路重新修过了,大家吃过晚饭都喜欢去走走,你还没有去过吧?”

“爸出去吗?”

陈建峰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夹菜上,不去看陈回和姜山,“你和你妈走走吧,我等下还有事。”

陈回心下不由得讥讽,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打牌吗?

紧接着,拒绝的话语正要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陈回又注意到姜山一直望着他等着他回复的神情。

“好吧。”

河提上是一条整洁的水泥马路,沿着河岸一直缓缓延伸,两条河流在这里汇合,有时,他们颜色分明,即使是流到了一块。

这条路几乎没有车辆经过,不少的人都在这里散步,甚至中老年人的广场舞队伍也迁移到这里。

姜山挽着陈回的手臂,两人缓缓地散步。陈回注意到跳舞的人群,姜山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上次社区跳舞比赛,我也跟着去跳了,我们社区还得了第二名。”

“你也跳舞啊?”陈回有些惊讶。

“你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参加了。”

一时之间,陈回不知道说什么。

“哟,这是你儿子啊?都长这么大了。”迎面走来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开口问道。

“这是你张阿姨,你小时候喜欢和你争糖吃的那个。”

姜山说完这番话,那女的便打量着陈回,没等到陈回开口,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怕是不记得了。”

姜山连忙补道,“记得,记得。”

那女的又紧接着说,“一会儿丽萍那儿等你,快点来哈。”

“我晓得。”

等他们一走开,陈回就问,“她等你做什么?”

“打麻将呗,每天晚上打两圈。”

陈回语塞,半响,十分凝重地开口,“搞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晚上你们非要去打牌?难道就没有其它事情可以做吗?”

姜山对上陈回的眼睛,没想到陈回会说这样的话,“你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这句话太沉重,一下子就压到了陈回心里,陈回移开视线,河上的落日,是躁动的,河水波纹荡漾,晃乱夕阳的余晖;但天上仍旧是不紧不慢的云彩,盯着它,总有人分不清时间,然后,天就黑了。

姜山挽紧陈回的手臂,“一个人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陈回不知道姜山是在回应他的问题,还是在暗示他,叫他不要一个人住了。

小地方的生活,或许就是如此。上了年纪的人,一天之中最精彩的,不过就是与同龄人之间的博弈。他们不再渴求惊喜,不再试图追寻遥不可及的梦。赌仅仅只是让日复一日相同的生活,暂时变得好过一些罢了。

这样说的话,陈回选择理解,可他始终忘不了当初他是如何焦躁地等待却怎么也等不到结果,也忘不了又是如何在最委屈的时候被无情戏谑嘲笑。

一扇关久了的门,即使是用对了钥匙,也不容易轻易打开。

一连好几天,陈回下班都从另外一条路直接到父母家,没有去那个家。他暂时忘却了,那条街那些陌生而诡异的眼神,以及那扇半开半掩的门。

今天,陈回再次走上这条街,他试图从人群中寻找那些注视他的目光。可这条街,人来人往,各自都走在各自的轨道,人人脸上都写满岁月祥和,仿佛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下来的,没有什么难关,更不存在什么人心险恶。

陈回走到楼梯口,超市老板娘在超市里忙着生意,根本没有注意陈回。

陈回放下一颗心走上楼梯。朝与暮,只在一瞬之间。陈回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自己这样幼稚,之前竟然无端生出惧意,甚至还想着要逃避,实在说不过去。

转过拐角,陈回下意识地想看看那间屋子里的状况。可那扇窗户外面,已经网上铝合金防盗窗,里面又结结实实地掩了一层驼色的窗帘,一丝不漏地把整个房间藏在里面。

陈回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快步走进大门。那里曾经半掩着的绿铁皮门,如今换成一扇暗红色的高级防盗门,有着铮亮的金属门把手,门上面还有未完全撕开的薄膜,像一个人未脱落的死皮,固执地贴着。

陈回一步一步地走过这道门,缓缓地上楼。然后,又缓缓地下楼,站在门前,伸出手,轻轻地,敲响了门。

创作感悟:

   我爱写作,许多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和要表达的思绪,都可以借由文字传达出来。某天,突发灵感,将“闷”字拆分为“门”和“心”,写出“一个人的心是一扇门”一句,贯穿原创文学作品《》的主题

这部作品所记录和表达的,都是再普通和平凡不过的事。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袅袅炊烟。”就像是这部作品,不仅是要让读者看到璀璨的烟火,而更是希望唤起读者心里的火。

愿你能找到一把钥匙,打开这扇门。

作者作品简介:周瑞祝,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2014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著原创作品合集《闷》,并以原创作品替代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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