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的推与拿
——读毕飞宇小说《推拿》
文/魏维
在文学圈子待久了，很多名字都非常熟悉，但许多作品却没有认真研读。上一次认真读书应该算到格非的《望春风》，再往上是李佩甫的《城的灯》，期间穿插着方方的一些中短篇。这本《推拿》从图书馆借出也有段时日了，昨日得闲，方才进入。
这是一本关于盲人的故事，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小小的“沙宗琪推拿店”里展开。盲人推拿，大部分人应该都有所耳闻，但却很少有人一探究竟。他们可以算是彻彻底底的弱势群体，底层人了，与我相隔甚远，因此初读起来让我欣喜着迷的是语言。
毕飞宇的语言实在畅快，精准到标点的表达让人读来一气呵成。一部22万余字的作品我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读完了，其间有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有物理和化学的反应，有内在和外在的反应。这种并列短句在《推拿》中随处可见。阅读与写作真是相依相伴的两件事，你的输出总难免受到输入信息的影响，这种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模仿。
毕飞宇擅用比喻来写心理活动，写小孔时他用了化茧的蝶。“它们像丝，把小孔捆了起来，把小孔绕起来，把小孔缠起来，它还把小孔缝起来了。小孔自己都知道了，是她自己在吐丝做。她在作茧自缚。”蝶是寻常意象，但动词的重复与递进却用得极妙。捆、绕、缠、缝，是一个动态的渐进过程，一层比一层紧，最后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缚住了。可见，在小孔与王大夫的感情里，小孔的情感付出丝毫不弱于对方，女子，无论是正常人还是盲人，在感情里的盲目和决绝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写徐泰来时用到的是炸弹。“这句话是一颗炸弹。是深水炸弹。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液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泰来感觉到了它的沉坠，无能为力。突然,泰来听到了一声闷响。它炸开了。液体变成了巨大的水柱，飞腾了，沸腾了，丧心病狂地上涌，又丧心病狂地坠落。没有人能够描述他心中的惊涛与骇浪。”下坠、沉坠、飞腾、沸腾、上涌、坠落。两组近义词，一组反义词的运用展现的不仅是一个动态的渐进过程，更是反向的强烈变化。徐泰来是一个沉闷自卑的人，可却因为一场爱情中的痴心赢得了金嫣的苦苦追寻，在苦追无果的情况下金嫣拿住了他的穴位，一句简单的话“你说话好听死了，真好听。”徐泰来的心理防线终于被金嫣攻破了，情节也得到了自然地推进。
《推拿》的主人公是盲人，视觉的遮蔽反而让其他的感官充分打开了。毕飞宇写盲人，充分运用了听觉、嗅觉、触觉、温冷觉，而这种感觉的运用又往往不是单一的，而是杂糅的，即我们所说的通感，通感的运用让小说形成了一种氛围：神秘、深邃、幽暗、曲折而丰满。小马是全书中最沉寂的一个，他是“沉默中的沉默”，因此在塑造小马时，这种通感的运用显得特别突出。他对嫂子气味的执着追寻让人想起了欧亨利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那个苦苦寻找爱人的男子。
“小马被嫂子的气味笼罩了。嫂子的气味有手指，嫂子的气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抚摸、搀扶、或者拥抱。”
“小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描述嫂子的气味，干脆，他把这股子博大的气味叫做了嫂子。这一来嫂子就无所不在了,仿佛搀着小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墙壁上,走在了窗户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头上。这一来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马九岁的大街。九岁的大街是多么的迷人，在大商场和大酒店之外，到处悬挂着热带水果、耐克篮球、阿迪达斯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广告。嫂子引领着小马，她不只是和善，也霸蛮。嫂子把马管教得死死的了。母亲原来也厉声管教过小马的，小马却逆反得很，一直在反抗。可小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就让她笑眯眯地挖苦吧，就让她甜滋滋地挤对吧，就让她软绵绵地收拾吧。”
“小马沉默了，像嫂子的气味一样沉默。”
“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有点凉。有点温暖。”
“天马在行空。没有体重。只有青草和毛发的气味。它们厮守在一起。摩擦。还有一些疲惫的动作。”
毕飞宇在小马的身上将通感运用到极致，将嗅觉与触觉、视觉、听觉、运动觉、温冷觉杂糅在一起，营造出一个被气味笼罩的丰满而隐蔽的氛围。为何使用嗅觉，我想可以引述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一书中的内容，他在讲述嗅觉时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说法：气味能够唤起人们对过去事件或场景的丰富情感与生动记忆。“看”是一个带选择性和反思性的体验。当我们回到儿时的场景时，会发现，不仅是景物变了，就连我们的视角也变了。如果没有一种历久不变的感官体验的帮助，比如说海藻的咸腥味，我们就不能完全重温长大之前对世界的感受了。
小马因为九岁时一场车祸失明，而嫂子的气味带他回到了过去，想起了母亲，这也解释了小马对于嫂子的种种偏执的行为的原因。其实不过是无法忘记的过去和曾经失去的温暖在气味的引导下回归了。他渴望重温长大之前对世界的感受。毕飞宇用语言触到了人物的痛处，一如王大夫推拿时那入木三分的力道。
语言是文本的载体，语言再精妙，没有好的故事、人物、情感便是空的。毕飞宇塑造的是盲人，但又不仅仅是盲人，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饮食男女。他们的一点小心思都被挖掘出，用文学的语言放大，堆成了普通生活里的汹涌暗潮，借由“沙宗琪推拿店”里的故事倾泻而出。王大夫是我最喜欢的人物。他忠厚、诚恳、善良，面对冥顽不灵的弟弟，他最后决绝的做法让人着实畅快。生活逼得一个老实人把刀挥向了自己的胸膛，又将所有的责任推向了自己。毕飞宇用了整整两页的篇幅，一句一行地将王大夫的话排列出来，仿佛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将敌人步步紧逼，置之死地而后生。展现出人物身上平凡人的英雄气概。
《推拿》以人物的名字为章标题，初看时稀松平常，再看才见深意。义无反顾的小孔，美丽任性的都红，火辣执着的金嫣，沉默痴情的小马，高调的沙复明，内敛的张宗琪，每一个盲人都曾上演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他们已经不是目录中冰冷的符号，而是生动的人，鲜活的人。可以这么说，这本书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人，人与人之间那微妙的、隐秘的、变幻不定的关系。盲人如此，普通人亦如此。
一天的时间，《推拿》带来的震荡却不小。仿佛自己也享受了一次语言的推拿，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坠的,雄浑的，当然，还有透彻，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处。疼也疼，却伴随着酸,还有胀。有不能言说的舒坦。合上书本，摩挲着淡黄色的书皮，仿佛在抚摸都红用盲文写的告别信。有些不舍，却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一本新书，或许，这便是阅读者的喜新与恋旧吧！
初稿完成于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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