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一首诗就是“沿着光线走回去”。
布罗茨基《小于一》
《小于一》收录了布罗茨基评论诗歌与诗学的最卓越的散文作品。
其中我尤其关注的是诗论六篇。分别是《哀泣的缪斯》论阿赫玛托娃其人其诗，《钟摆之歌》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其人其诗，《文明的孩子》论曼德尔斯塔姆其人其诗，《涛声》论德里克·沃尔科特其人其诗，《一首诗的脚注》论茨维塔耶娃其人其诗，《论W.H.奥登的<1939年9月1日>》论奥登其人其诗。
今日分享我读《论W.H.奥登的<1939年9月1日>》的零星感受。
这篇文章一开篇布罗茨基就明确了评析的主要方向：我们将检视这首诗的语言学内容，因为他认为每首诗就是一部语言学法典。（一般语言学的内容包括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方面。）在关于奥登诗歌语言的分析上，布罗茨基最关注的是诗歌的语音：几乎是逐行论述了诗歌的音高、音强（轻重音）韵律（韵式、韵脚，音步、甚至元音的开合、辅音的呼应）等方方面面的细微变化。比如在266页（《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分析第一节诗歌时谈到“第五十二大街”时，它告诉你这将是一首三音步诗，告诉你韵律将是不规则的，很有可能是半谐韵的，其中bright经由afraid而与street押韵，这里的原因在于三个单词的元音ai/ei/i之间有一个从开口度由大到小，舌面位置由低到高的过渡。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进一步了解到诗人是有意地去布置每一个词，呈现它们的声音。
词汇当然也是布罗茨基关注的重点，他认为正是词汇使一个作家有别于另一个。而奥登的词汇是他从英语的每一个源头、层次和时期舀取的。谈到词汇的重要性时布罗茨基用了很形象的说法：一首诗坐落在一章白纸的中间，周围都是巨大的空白，故每一个词、每一个逗号都承载着巨大的——也即与未使用的大量空白相称的——暗示和含义的负重。它的词语根本就是超载的，尤其是在一行诗的开头和结尾。它不是散文。它就像白色天空中的一架飞机，每一个螺栓和铆钉都至关重要。
在词汇的分析上他又非常关注不同的词汇所呈现出的语言风格的不同及其达到的效果。奥登是移居美国的英国人，他无法忽视他的两类读者，因此他有意采用了不同的词语以达到一种两种语体交融的陌生化效果。在分析第一节时，布罗茨基特别提到两个词：下等酒吧（dive）第五十二大街（Fifty-second street）。这两个词都不完全是英国词，对于奥登的国内听众来说是异国情调的，而这两个词也在告诉美国读者，他是在讲他们的语言。这里暗含的意思是奥登通过写作来宣告他对美国文化的一种认同感，以引起美国读者的共情。另外布罗茨基认为奥登喜欢这些词的原因之一是他从前从未使用过它。所以在诗歌的词语选择中，第一次的陌生化效果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这是一篇课堂的讲授，对象是学生，我们还可以看到布罗茨基在谈这首诗时附带谈了许多该怎么选择词语。第271页的最后一段，有关于名词、副词、动词、形容词的三个附带说明。我觉得非常重要。对写诗感兴趣的同学可以仔细去看一看。
在韵式方面布罗茨基最精彩的论述我认为在299页关于LVOE和Diaghlev(佳吉列夫）的分析，让人拍案叫绝。大家可以去看看。
在语言方面，布罗茨基还谈到了修辞，主要谈的是反讽。重点分析了一些短语比如“聪明的希望”，“准确的学问”“形成习惯的痛苦”“管理不善和悲伤”“盲目的擎天大厦”在这个部分，布罗茨基引入了大量的有关诗人的个人经历、英语文学文化历史等背景资料来说明。这里我就不展开了。但布罗茨基提醒我们的是如何将传统的诗评写作方法做有意义的倒置或变形，将诗歌的语言分析与意义分析更精密地铆合在一起，
这篇诗论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布罗茨基对于诗歌形式的关注。他认为对一位诗人来说，词语及其声音比意念和信念更重要。如果你有任何能力，你会设法在形式上改造他们，例如通过运用某种诗节设计，或改变某个音顿——或通过内容的不可预知性。这里甚至把内容都纳入形式的改造之中。我们在读诗或写作评论时往往关注的是诗人表达出什么样的观点和情感，却往往忽视了他们是如何呈现这些观点和情感的，这里就涉及到如何写的问题。我想这就是布罗茨基提醒我们注意的。
文末福利：张新颖谈《小于一》
布罗茨基的文章特点是密度大、信息多，一个句子可以传达三个信息。我们必须放慢脚步读。而且我们要写这样的文章。布罗茨基用英语写作，美国人喜欢，他的句子比美国人的英文密度更大。这是非母语写作者的特点。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
作家为什么写作——刺激语言或被语言刺激。
什么叫刺激语言？语言一直被用。它是疲惫的。你不能待在这样的状态里。刺激语言就是将语言从日常的束缚里解放出来。发掘语言自身的能力。反过语言刺激我们。诗歌是语言的加速器。自由运用的语言会把人带到没有去过的地方。它有很多可联想的地方。布罗茨基要尽量让语言表达更多的东西。
布罗茨基是非常有个性的人，语言个性也非常强烈。不是个温和的人，敌视、警觉。但非常奇妙的是他是非常谦虚的人，他文章语言给人的感觉是非常骄傲的，但实际上他是非常谦虚的。看《追随一个影子》这样的作品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对那些作家不单单是了解，而是爱。他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上。他在写贺拉斯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一个作家写作，对象是他的前驱。他的写作对象是给了他语言的人。他把自己放在文明的脉络上。我写作对象是那些死了的，看不到我的作品的人。他的骄傲是和他的谦虚在一起的。现在有些人说我写的东西你们看不懂，我是写给将来的人看的，这种说法多么俗气啊。人真是不能比较的。
这本书里大量的文章是批评。可以将奥登那篇诗论对照茨维塔耶娃的诗论来读。布罗茨基是真的进入诗歌内部，我们要看他如何分析。关注诗歌中出现的突兀的东西，内置的抗疲劳装置以及现代诗的声音问题。
(文末福利内容来自张新颖《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课堂笔记。分享给大家~）
From:读书人魏维
武夷微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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