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书香（小小说）

高世荣

县委宣传部长坐在会议桌前，用左手按着评议提纲，目光却落在会议室门口，脸上略微露出待人不至的焦虑神色。

她邀请了部分初选为“两香家庭”的代表以及创建成员单位的负责人，定于九点钟开一个评议会。届时，有关人员到了，就差一位了。而这一位恰恰是典型代表。

过了五分钟。县妇联主席说，我打电话催一下吧？

部长道，等等，老人家很负责，如果有情况，他会来电话的。

两香家庭，指家有书香、厅有花香，是县里结合创建文明城市所实施的关键一招。这件事，意义深远，县里的主要领导高度关切。

门外响起了有远而近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却是他人飘过了。又过了五分钟，门外响起急迫的脚步声。

来人是被职员领来的老代表的老伴。她急切地说，部长，我家老头子出门脚崴了，疼得钻心，忘了你的电话，让我赶紧来告诉你一声。

部长点头示意，想着，站起说，老人家等一等。我建议，把会场改为现场。老代表家不远，我们一起去看他，再参观一下他家，保证你们有惊喜。

不，不，老人家着急地说，我还没有说完，老头子说了，不能来开会，我们家弃权了，我话带到了，我走了。

部长笑笑：就像《南征北战》所说，炮打得完全没有目标；因故缺席会议，又不是无故缺席，怎么就弃权了呢？去，我们还是去！

老代表家离宣传部约摸一公里地。部长带领一群人到达后，去看望老代表。

他叫郑爱国，一九四0年生人，今年刚好八十岁。他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见到部长一行人，腾地站起来，对身边的老伴满腹狐疑地说，我不是弃权了吗？咋了？

老伴说，我话带到了，别的我不晓得。

部长弯腰看看，说，老人家，脚很疼吧？

老大爷更加糊涂了，说，我没有病呀，不疼呀？

老伴说，你说弃权，也不说原因，我圆了一句你脚崴了的谎。

这下临部长不懂了，问老大爷，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老大爷爆了一句，我家条件不够格，我不能抹黑！

糊涂了，部长彻底糊涂了。

提起郑爱国，可是大名鼎鼎。早年，他家是贫苦农。他不识字，却特别尊师重教。解放后，村里办起了扫盲班，他第一个报名，韦编三绝地学习。千岩竞秀，日出月落，他也能认识千儿八百字的。花影重叠上瑶台。他的子女也嗜书如命。他有三个子女，大儿是上世纪八零后的研究生，两女儿紧随其后，都是研究生。他的独生孙子更厉害，是博士。他家学霸满堂彩，能不闻名遐迩？

跨世纪后，岁月静好，眼睛老花，郑老抽出大部分时间在家侍弄花草。三层楼别墅庭院，家居环境算上宽敞无比了。他还嫌小。家里凡是空地，全部摆上了盆景花卉。此时，正值五月，满架蔷薇一院香。

试想，这样的条件，两香家庭不够格，谁又够格呢？部长感到事情不简单，她检讨道，一定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好，欢迎您给我们提意见，我们一定改正，让您满意。

老人家皱皱眉，说，你们这一茬领导都是好领导，办的事情，我服。我干脆告诉你们吧，如果家庭成员中，有犯错误者，是不是不够格？

部长点头。

老人家道，我的子女个个都好，就是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儿。昨天核实情况，我那在北京为博士的孙子说，他的父母请假出国旅游了。我立马把电话摔了。儿子是住省城的抗疫专家。他不申请跑武汉，却请假跑国外，这不是逃兵吗？花香，代表人正确的“三观”；书香，其家庭成员要知书达理，要懂爱国的道理。李清照骂丈夫赵明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赵明诚遇战怯战，缒城逃跑，可耻呀。我儿子不当金银潭的张定宇，可耻呀。

部长：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家：郑光——呸，啥争光，就是抹黑！

部长知道，省里表彰的一个抗疫英雄叫金光，化名报道的。金光非常了不起，妻子过年仍在非洲抗疫埃博拉前线，他又是第一批支援武汉的专家，救了无数的新冠病人，凯旋归来却在隔离期满后积劳成疾猝死。如果是同一人，为何化名，郑父为何没有接到通知？事有蹊跷，部长不动声色地安慰郑老两句，终止活动，告辞了。

部长请示组织得知，金光就是郑光。郑光有遗言，父母双双有心脏病，年事已高，平生责之严爱之深以儿骄傲，组织上要设法瞒着家乡,等心脏病专家儿媳到场才能告知老人实情。

这是英雄爱祖国，祖国颂英雄的时代。这一天，由国家包机接回郑光的妻子、儿子一家，由省宣传部长率领团队护送郑光的骨灰盒，乘车浩浩荡荡地来到郑老的家中。县里主要领导和县宣传部长携“两香家庭”牌匾来到了郑老家中。县城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倾城而出，尾随车队来到郑老的家围观。

郑老家鲜花开放，书香洋溢，家训牌匾“国有急，飞鸣镝”六个大字，熠熠生辉。

郑老夫妇，接过爱子骨灰盒，面带微笑；接过“两香家庭”牌匾，面带微笑。省宣传部长宣布郑光是烈士，拉着郑老夫妇的手说，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做到了“国有急，飞鸣镝”的家训，你们是英雄的父母，英雄的家庭！

郑老的心白浪滔天，眼泪从微笑的脸上，喷涌而出，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