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荣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皖东南圩区我们住的那旮旯里,空调没听说,电扇绝无仅有。夏天,父亲握芭蕉扇消暑。
每天晚饭后,洗完澡,在那棵老梧桐树下,放上竹床,他手摇芭蕉扇,坐在凉床上乘凉。我们三个十岁开外的子女,像黄鹂鸣翠柳一样围着他。他拿芭蕉扇,对这个扇几下,对那个扇几下,对自己扇几下。有时,对谁说话,也不喊名字,他用扇子在头上一拍:“今天的作业做完了没?”得到肯定回答,再拍另一个:“你妈在洗衣服,你去找把扇子,帮她赶蚊子。”拍我了:“站起来,我看看,长高了没?”
父亲是老工人,大个子,很有劲,扇起风来,呜——呜——虎虎生风。我们小孩都懒得带扇子,巴巴地等父亲扇到自己这儿来——啧啧,如同吃冰棒,美滋滋的凉快!
这年,天忒热。我们像往常一样来到了竹床乘凉。
“救命——救……命……”
突然,从屋后面的水塘里,传来喊救命的声音。父亲鞋子没顾上穿,跳下床来,寻声飞奔而去,涉水到了落水者身边。我也惊奇地跑到了塘边。父亲不会水。在距落水者一步之遥处,水漫过父亲的脖子,他停下来,把扇子的把子一头递给落水者。落水者踮着脚,露出嘴巴在外边,伸手抓住扇把子,漂浮过来,再抓住我父亲的手,与我父亲一起上岸了。
落水者是离我家不远的张大爷,声称天热洗冷水澡,脚下打滑,滑到深处,自己不会水,就喊了起来。他说,都亏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应当永远感谢。父亲一笑,都亏这把芭蕉扇,情急之下,找不到东西,它真能派上用场。张大爷也笑着说,那就感谢这把扇子……
这是一个多事之夏。
一场台风袭击了皖东南,很多树木、房屋、高压电线被毁坏。父亲的单位要求职工参加抢险工作。他在单位忙了一天,中饭在单位吃的。下午,台风过境,太阳毒辣,天气特别闷热。父亲忙完了,回家吃晚饭,洗完澡,拿了芭蕉扇,拍拍我的头说,门口有积水,放不了凉床,我带你到屋后水塘那块凉快凉快去。
我在家最小,带我是必须的。我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
一俟到了水塘边,一股凉风吹来,代替了父亲的芭蕉扇。我们慢慢地向羊肠深处移动。
“别过来!这儿一根高压线垮下来,中间环子落地了,地下带电。我触地电了,僵住了,没有力气跳,快,快,快把电线托起来!”
又是张大爷的声音!顿时,我们愣在那儿。
父亲知道,当地高压电等级不高,但是,它比家用电压等级高多了。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是谈电色变啊!
借着淡黑微弱的天光,我们这才看清,这里是四下无人的僻静之处。白天很少有人走,晚上更是满眼无人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一根高压线,显然是被狂风挂断了拉线抱箍,形成了凌空倒抛物线,顶点触底,地面构成十米的带电半径。张大爷被碰巧落地的高压线带入电场,造成并步式触电,动弹不得。时间一长,体力不支,大爷就会摔倒,酿成次生灾害,导致毙命,后果不堪设想。
立即施救!
父亲是工人,懂得电的常识。我太小,不敢跑回家叫人。他叫我离开危险地,远远地看着。他就地没有取到得用材料,就用芭蕉扇从远处担住电线,试着往上托起。电线太远,背劲大,一时拽不动。他移动脚步,往抛物线顶点移动。他走得十分小心,电线太光滑,光线太弱,扇面打滑,一旦力量失衡,电线滑向自己,这比触地电更危险,就是分分钟的生命的事情。
三十米!二十米!十一米!估计将入带电半径了,父亲不能前进了。他发力,使劲挑,扇面弯下去了,弧线的顶点晃动了!再用力!扇面下弯,打滑,手发酸……电线挪动!电线抖动!电线震颤得厉害!起!快跑……
“啪!”这是扇面断裂的声音!我的心随之断裂!
“咔嚓!”这是如同炸雷的声音,紧接着,一道蓝色的火光,把父亲画了一圈电弧线,父亲訇的一声猝然倒地!我大喊一声“爸爸!”泪水一涌而出……
张大爷得救了。父亲被断裂的芭蕉扇下方反弹的高压线围住了身体,分分钟没了,手里握着没有烧完的扇把……
父亲走得很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产给我们。但是,他留下的这柄“扇把”,我把它保存在精制的木盒里,传存至今,并且要世世代代传存下去。
2022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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