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第174篇原创文章。
一切终将逝去，唯有文字痴长。希望这里的文字，能带给您一点思考和愉悦。谢谢您品读。
在《老辈子，旧时光（一）老院子》这篇文章里，我曾写过秀华二姑，她是二爷爷家的二姑娘。据说二爷长得极好，又能干，积攒下一份很好的家业，可惜没有男丁接续，只好让最能干的二姑招赘了女婿，继承了家业。
我爸常说，你二姑是个苦命人。其实，秀华二姑更是个有故事的人。她的人生也是部分乡村人生活的缩影，如果你在乡村生活过，也可能碰到类似的人。
一
二爷爷应该是很能干的，在我们的大套院里，二爷爷有一座正房，后院有东西厢房，前院也不小，菜园、井窖、鸡舍猪圈一应俱全。特别记得正房的东屋里，挂着一排镜子，里面镶着古典美人照。现在回想，应该是唐代美人，高高的发髻，艳艳的红唇，樱桃小口一点点，主基调是典雅的蓝色，一直挂了很多年，直到地震后才不见了。
小时候，很喜欢在她家玩，主要是因为她家前院里有一个宽大的石台。夏天傍晚的时候，因为等着在大石台上玩，所以，经常观光他们一家在那里吃饭，每个人端着粗瓷大海碗，吃稀里咣当的疙瘩汤，这一幕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个大石台除了宽大，也应该很有些年头了。石面并不是如镜般的光滑，而是有些麻坑，但凸起的部分光润明亮，不知经历了多少年轮，不知多少人抚摸过他，触手温润的包浆就是证明。
大石台旁边就是一个菜园，二姑爱种葫芦。夏天，有月光的夜晚，躺在温热的大石台上，看着天上清澈妩媚的月亮，看着月光下摇曳的、雪白的葫芦花，激发了我年少时的想象，我把它想象成月亮花，还因此写过一篇散文《月亮花 葫芦梦》。
二
要说二姑命苦，可能与招赘的女婿有关。二姑夫长得矮小精瘦，且有当过国民党的历史，似乎又跟老家失去了联系，据说是热河那边的人。在那个时代，二姑父这样的身份很自然的是不被尊重的。所以，从我记事起，她家都是二姑的笑骂声，二姑父总是无声无息的，很少见他说话，好像也不太住家里，总是在村东松山的小房子里看果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存在感特别低，仿佛是可有可无的人。
他与二姑生了几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三个表兄和一个表姐，这应该是他带给这个家庭的最大价值。
在这种境况之下，这个家主要靠二姑挑起来。
二爷真是选对了人，秀华二姑的能干、会过日子可是远近闻名。家里地里一把抓，没有二姑干不了的活，而且活到老干到老，记得二姑快七十岁时还放养着一群羊。
二姑爱骂人也是出了名的。二姑高门大嗓，那种特别难听的“乡骂”时刻挂在嘴边，不论好事坏事，在她嘴里都是通过“骂”来表达。因为二姑爱骂人，小时候总是绕着走，尽量不进入她的视野，不打扰她。小时候特别庆幸自己有不骂人、有文化的爸妈。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理解了二姑，我觉得二姑的“骂”是来撑场面的。因为她是招赘的女婿，属于外姓人家，二姑夫又撑不起门面，骂人是二姑的一种自我防护，她必须把自己武装成刺猬，有一些锋芒，看起来不好惹，才能抵挡一些可能遭遇的伤害，给家里罩上一层虽不好看但实用的保护伞。后来习惯成自然，即便表扬你也是通过某种“骂”来表达，骂人成了她支撑生活的一种技能。
三
眼看着几位表兄都长大成人，很快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三个儿子要娶媳妇，又是这样的家庭环境，很显然不被当地人看好。二姑太难了，没办法只好拼命积攒家业。但是不能偷不能抢，在那个年代也不可能做些小买卖赚钱，唯一的途径就是口里夺粮。
二姑家的饭食实在是太差了，能省则省，以至于表兄们的名字都冠之以“省”，大省，二省……
省，成为她家生活的常态和准则，经常吃难以下咽的白薯面疙瘩汤。
记得，二表兄曾经气愤的罢饭，嚷嚷着“这是啥饭啊，不吃了，不吃了”
二姑眼一斜，恶狠狠地说：不吃不饿！
其实，二姑何尝不想吃饱饭，吃好饭，她也是没办法呀。这才有了西厢房的几缸麦子谷子高粱之类的粮食。
每次有来相亲的人，二姑都无一例外地打开西厢房，让人们看她的几缸粮食和布料。只有这一刻，二姑的脸上是带着笑的，有着一丝难得的骄傲。
后来，二姑如愿以偿，从迁西给两个儿子娶了漂亮的媳妇。为什么从迁西娶媳妇呢？因为那时候，身处大山里的迁西非常穷困，姑娘们都希望走出大山，嫁到我们这里成为她们的一种婚嫁选择。娶迁西的媳妇要拿出比当地娶媳妇更多的一份彩礼，二姑拿得出来，只要能娶个好媳妇就行。而如今，美如画的迁西，早已成了宝地，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到三儿子该娶亲的时候，已是八十年代，家家日子都好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娶了当地的媳妇。
彼时，二姑终于完成了给儿子们娶媳妇的大业，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很快，二姑有了孙子孙女，她每天抱着孙儿东家串西家走，喜气洋洋，本就高门大嗓的二姑，此时声音更加响亮，整个大套院都回荡着她的笑骂声，想来，那是二姑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那时候，因为我大哥身体不太好，也到了娶媳妇发愁的时候，二姑常常抱着小孙子来我家串门，还不忘汇报谁家儿子结婚了之类。二姑走后，我妈叹口气说：看看，你二姑又“眼气”咱们呢。
我这里并没有贬损二姑的意思。二姑长期奋斗的目标终于实现了，她需要炫耀一下，释放一下多年来积郁的情绪，我现在特别能理解。其实，二姑是特别有“家里外头”观念的人，我想，如果我家遇到危险和难处，以二姑的脾性，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来，保护我们。
在乡村这个熟人社会中，人们的相处既简单又复杂，人们有利益之下的市侩与狡诈，也有当你遭难时护你周全的善良和热情。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人性也是多样性的，摇摆在灰色地带也是一种选择，不过是一念之间，这才有了多姿多彩的人类社会和戏剧人生。
四
可是，这样的好光景维持了没几年。
先是大表兄出了意外。年轻人喝酒逞强难免醉酒。大表兄在一次醉酒之后，被放在烧的滚热的炕上睡觉，还盖了被子。谁都没料到，这样的一个无心的、也是没有常识的处置方式，却生生要了一个年轻人的命。大表兄长得好，可能随了我二爷，一直是二姑的骄傲，没想到，竟然遇此大难，家也就随之散了。
这样的打击几乎要了二姑半条命。
紧接着，二表兄也出事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大潮也吹到了乡村。一些有想法的、不安于现状的人也开始动起来。二表兄就是其中之一。
他到处找关系，交朋友，拉买卖，想方设法地挣钱。但那个时候，市场不规范，仿佛处处是机会，又到处是陷阱。不知怎的，二表兄被人追债，最后在一位在外工作的老乡帮助下，逃离了家乡，从此再没回来。
开始几年音信全无，后来和家里联系上，说是在成都，再后来，又让一家老小去了成都，而自己一直没露面，即便那年二姑去世，都没回来。
二表兄极好面子，看来不到衣锦还乡的程度，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消失的二表兄让二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曾经高昂着的头、梗着的脖子似乎软了下来。
晚年的时候，不知谁的引领，二姑忽然信了某教。好像很虔诚，每次步行几十里，定期参加活动。用二姑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开始“修好”了，要说好话，做好事，从此再不骂人。
那段时间回老家，我总是关注二姑的动态。问我妈，二姑还骂人吗？我妈说：不骂人了，你二姑还真是说到做到。
难道二姑对自己的人生作了反思？把自己命运中的沟沟坎坎归结为骂人了？极有可能。人到晚年，有更多的时间反思，她一定是找到了别在自己命运里的楔子，并勇敢的开始自我救赎，不论以什么方式，我想，都是极难得的。唉，我可怜的二姑！
五
二姑倒是没骂过我，顶多一句：“你个小丫头片子”。
那些年我考学备受煎熬，一年又一年，备受乡里人嘲讽。二姑见了我妈，也说：“小丫头家家的，念啥书，不念书就不能活了？你看我家文霞，这几天给我拾了一垛柴禾了”
每当二姑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我就是要念书，一定要考上。现在我知道，二姑的这句话里，一半是心疼，一半也是对女孩的轻视。
二姑是老观念，喜欢儿子，对这个唯一的闺女也不待见。文霞表姐出嫁前，天天干活，还挨着二姑的各种骂。可是到后来，大儿子没了，二儿子远走他乡，是这个唯一的闺女撑起了二姑的晚年生活。
那时候，我回老家，常常难得遇见文霞表姐回来，每次来都买肉买菜，吃的穿的不空手，给了二姑晚年生活上的支持和心理上的依靠。
我妈常说，别看你二姑过去看不上文霞，现在这个闺女可得济了。
后来，二姑也不得不承认，有个闺女挺好。
六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对这些老辈的亲人是满满的疼惜，他们吃了太多苦，二姑劳碌辛苦的一生尤其让人心疼。老辈的女人啊，一生陀螺似地围着别人转，从来没有自己。她们全部的人生意义是把上一辈积攒的家业接下来，让自己的后辈成家立业，过上该过的日子。而自己的那一点点快乐，都是活着的一点附加值。
人生海海，我的文字记录算是一种人生故事的打捞，记录下一个时代、一群人曾经的生存状态。她们是一群被忽略、被遮蔽、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人。他们的过往早已无声无息，如同石缝中艰难生存的植物，一生充满挣扎，勤劳、隐忍、顽强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写这些文字也是一种比照。在社会这个大系统中，没有人是孤立的，我和奶奶、二姑们有过共同生活的时光，我们的影子曾经如光如弦交织在一起，弹奏着或喜或悲的歌。
她们的生存状态触动了我，让我不甘于走她们的老路，决意要闯出来，开启自己的另一个世界。他们的人生故事也是对现今生活的一种参照，比照老一辈人的生活，让我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恩。
人生百态，苦辣酸甜。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特的，即便如一棵小草般平凡的生命，也都值得尊重。
我那个泼辣、爽快、干练、热情二姑啊，你在人世间受尽磨难和煎熬，但愿在另一个世界平和安逸，不再受苦。
是不是没想到我写了你的故事？我仿佛听到二姑在笑骂我：你个小丫头片子！
待续
写于2021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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