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个冬季，迎着温暖的阳光，走在银桥镇修缮一新的农贸市场，耳边响起熟悉的一段车载流动广播之声，告诉我又到了一年封山季，苍山已经去不得。
一个月前，无意中从新闻上看到云南多地迎来了一年中最大的候鸟迁徙。此时距离接种第二针还有48小时，我带上睡袋和几样简单的东西，再次奔赴鸟吊山。与以往不同，这次将驱车前往，当日不能往返，计划在山中过夜。
从大理向北出发，必经邓川老街，每次先吃一碗豆粉填饱肚子，再买一些富含油脂和蛋白质的乳扇备做干粮。邓川老街小吃铺的店家，总以姐姐自称，每次唤我为弟弟。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定位，倒未必是实际年龄的真实反映。大约她觉得我弱小，需要被照顾。
以邓川老街为起点，趋入田间小路，可经旧州三塔取捷径进山，翻过苍山北缘的山峦，直抵凤羽坝子，罗坪山即在眼前。这是摩托车的路线，虽然很直接，却是翻山越岭，颠簸坎坷。
这次驱车走大路，绕道洱源县城，反而高效，时间和体力双重减负。大理和洱源虽属相邻两县，随着在城郊由公路转入乡道，风土人情已有差别。六诏争雄时代，除了最南端的蒙舍诏一直归附唐朝，其他五个部落都曾依附于吐蕃bo。今天的洱源县地处苍山北缘，老君山之南，同玉龙雪山同属于云岭山脉，曾是滇藏交会之地，两种文明的残存尚有些许痕迹可寻。
这里虽是洱海之源，青山碧水，秀美宜居。但当雨季过去，旱季来临，凛冽的北风虎视眈眈寻求突破云岭崇山中的任何一处缝隙，此时，候鸟南迁，风云变化，气候变得极为干燥，植被稀疏的地表常常裸露黄土。一阵风吹过，扬起漫天尘土，局部呈现黄河以北的荒漠景象。这里老一辈的女性偏爱红军式样的八角帽，服饰更接近北方的鹤庆和丽江，融入了纳西服饰的元素，而纳西族是发源自青藏高原东部的遥远部落，约瑟夫洛克则直接称之为东部藏人。
经过一段山路，上坡又下坡，显然是翻过些许山峦，进入一处山坳，道路变得平坦。我熟悉这处隘口，路边是凤羽坝子里唯一的加油站，一侧的主路通向凤羽镇，村民将防疫检查点设在这里，大约只对外来人口设防。旁边的一条路同样是通往凤羽镇子上的，只是道路陈旧些。从理论上说，检查点应该设立在道路分岔之前，而不是道路分岔之后。
两侧是丰腴农田，顺着田间阡陌穿过地势平坦的凤羽坝子，透过车窗很快便望不到眼前这座山的顶峰。这里是进入罗坪山的山口，拍了几张照片，作一个地理标签。罗坪山和苍山自然保护区连为一体，山中有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地质公园的标识，而鸟吊山是罗坪山的主峰，海拔接近三千五。
从地形论，凤羽坝子四面高山环绕，东北方西伯利亚来的冷风至此已如强弩之末，西南方向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经横断山脉的层层阻隔业已式微。除了具备高原气候的典型特征之外，冬季温暖，夏日凉爽。山谷内水源充沛，作为洱海源头之一的凤羽河，在这里以地下暗流的形式滋润着土地。村落，农田，湖泊，湿地，分布其间。
虽地处云岭山脉的腹地，东西两端均有海拔超过3500米的高山阻隔，自古以来却是云南进入藏地的传统通道之一。在其北端的老君山上有一条连续近百公里的平坦地带，通行便利，人丁兴旺，商贾发达，比之取道剑川或鹤庆，是通向藏地的一条捷径。虽非官方通道，却也足以满足一个凤羽镇的商品流通和经济需求。
这种与外界既相对封闭独立，又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使得凤羽具备“世外桃源”的天然属性。
罗坪山的主峰是鸟吊山。有一条公路完美的翻越这里，连接起层峦叠嶂中的数个乡镇，最终抵达两千年前便因盛产井盐而有名声的云龙县城。西汉时，在那里设“比苏县”，诺邓村盐井里卤水至今仍源源不绝，柴火蒸煮依循古法。今天从大理去云龙的官道，是从大理下关出发，绕行苍山南端，再沿河道北上。民国时自下关出苍山南端的官道，则比之今天，又向北平行了数十公里。眼下这条从凤羽镇翻越罗坪山的唯一道路，却是通往云龙县城的另一种选择，古老而低效的。
罗坪山中密植针叶松，经阳光照射，针叶边缘镀上金边，闪闪发光。简单凭借海拔表上的数值，达到三千五左右便足以判断已到鸟吊山的制高点。但大自然自然有它的一套感知体系，诸如气温、风速、地形和植被的变化，能够在莫可名状间传达并被感知。
总之，正好停在了制高点。那里有一所房子。
今日阳光极好，在车内脱掉了外套，甚至冒汗。一打开车门，却是极度干燥的寒冷旋风。阳光带来的温暖，瞬间便被寒风带走，同时带走的还有皮肤裸露处的水分，嘴唇很快干燥龟jun裂。
山上的气温在灿烂阳光下仍旧低至零度左右，身体打冷颤，说话有白气。这所破烂房子是候鸟保护站的一处观察点，竖着许多根细长的天线，窗户加装了钢筋的护栏，门锁紧闭，门上贴着几张保护候鸟、禁止猎捕的告示。紧挨的平房里有炊烟，人们蹲在地上烧火做饭，墙壁被熏成松烟般的黑色。他们是山下的村民，在对面的山坡上施工。顺着他们行动的方向，对面山坡，凿山挖出一片内凹的平地，有几座崭新耀眼的房屋，大约是这一片风车的配套设施。我诉说了自己到访的意图，询问是否可以上山。随后聊了几句，山民木讷寡言，没有什么线索。
从此地沿着人迹上山。弱不禁风的小鸟，熬不过这个分水岭，在隘口孤独的坠落，死去。鹰在电线之上的旋风中盘旋。我和它一样，未能发现鸟群的迹象。候鸟们该以怎样的形态从这处山隘南迁，自己也不晓得。
起初山脊之上稀疏的覆盖着一些植被。藏牦牛披着厚重的毛发，像幽灵般横卧在灌木丛前。寒风劲峭，树木枯萎。风由北向南吹，在山脊连绵起伏的最高点形成一条类似秦长城遗迹的分界线，又像是一条有车辙的道路，将视线延伸到极远处的高山旷野。在狂风千万年的侵袭之下，北侧的山脊，凹陷，平滑，缺乏生命迹象，像是火星地表。大地终将变成风的样子。南侧的山脊，坡度陡降，劲风从它们的头顶掠过，风力缓和，草木丰盛，枝叶繁茂，林荫蔽日。
沿着山脊最高处的这一条分界线徒步攀登，为了抵御凛冽寒风，将自己包裹成1960年攀登珠峰的勇士。实在熬不过，或者体温损失太快，便跳进南坡的低凹处，蹲下来避风，阳光可以在此时给身体充电。这条分界线的两侧，仅仅百米范围之内，气候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对于这种力量，应怀敬畏之心。
鸟吊山北坡，介于草原与荒漠之间。有成片人工恢复植被的痕迹，或者是那些很难说成功的尝试。一道道垄沟间，曾覆盖黑色的塑料薄膜，来保持幼苗的水土。如今地膜早被风撕裂成碎片，随风飘散，化做微尘。只有那些极为坚韧的草才能存活。正值冬季，枯草像是失去生命般存在着。
凤羽水库位于南坡，建在凤羽河的源头，是一处相当显著的人工设施，地图上没有标示，无人知晓。水库周围是大片的密林，间或分布着几块光秃秃的空地，裸露着黄土，宛若一个人头发脱落后的秃斑。即便水库周围，其自然生态并不乐观，土地呈现沙化的迹象。不远处，是开山凿石形成的巨大天坑，直径数百米。
听说几十年前，凤羽当地百姓每到阴历七八月，没有月亮的雾夜，烧一堆火，便能把鸟引来。有的趁机猎捕，制作标本，谋取利益。但平时则很少有鸟。阴历七八月，还没有出雨季。在更早前的明清两朝，人们则是一次会点燃上百个火堆，火光冲天。猎者张网以待，群鸟破雾而出，纵身投火。江阴的徐弘祖说发生在斋月，但我不能明确其所指为哪几个月份。
秋冬季节，明火随时能够引发山火。我带了一张铝箔的反光板，和数个应急灯。观察地形，翻越鸟吊山的候鸟，凤羽水库上空是必经通道。我打算待入夜后在那里设立一个光源点。
我从主峰下来水库的时候，徒步经过一片巨大的针叶林，地上积满松针，厚度大约数十公分，宛如踩在软垫。林中黯淡，密林遮日。顺着凤羽河的涓涓溪流，小径交织，偶遇当地的山民满载松果下山。遇见外人，纷纷低头避过。女子着普通的服饰，身背竹篓，一根绳子从篓间穿过，勒在额头承重。她们不戴帽子，扎结实的头巾。背披一块蓑衣披风，垫在竹篓后面，防止刮破衣服。这块蓑衣披风，很容易联系到纳西族女性多余而无用的披肩，大约正出自这种用途。
再度发现了纯石构的房屋残垣，比之大石涧的石屋更有发展，是前后两进的格局。屋前空地平坦，一条溪流经过。这种季节性的溪流，缺乏稳定的水道，时而泛溢，四处漫流，形成黑色泥潭，不易跋涉。我终究耐不住好奇，拦下一位经过的山民，请教为何大量采集松果。答曰可以卖。是种子。于是我在路边捡起一颗，顺便带回去。
天色将晚，走出密林。凤羽水库，北边背靠鸟吊山主峰，南边面向低缓的斜坡，南北两侧延伸开均是平行并列的山峦，水库大坝地势相对最低，处于风口。即使待在车内，呼啸的劲风令人不安，更做不到在大坝的中间设置光源。
最终决定将车带回松林，并在那过夜。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文的意境中，因为平静无风，才能够听见清泉的流水声。现实中，虽望月当空，却狂风呼啸。我躺在车内，望着车顶的松枝，在风中撕扯摇摆。今夜，萧瑟仲秋月，飂戾（liaoli）风云高。
山中无网，放了一首存在手机里的歌。想起比尔波特，和奥利奥饼干。意外接到儿子的good night call ，草草睡了。
当天是阴历十四，碰巧望月前夕，月明如昼，松林清晰可辨。即便没有月亮，能够吸引候鸟寻光而来，也需要极大的光源。一两个火堆的光亮远远不够，需要举村之力，数十人的通力合作，方才能够产生足够的火堆和光亮。所谓举火捕鸟之事，绝非个人所为，乃是众人合力才能实现的集体行动。幻想复刻众鸟扑火奇观，就像秋天里的一个童话。
风对身体的影响，是一种我叫做“风邪”的东西。
24小时后，按期打了第二针。
接着便大病一场。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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