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代，张骞在大夏发现，世上有一条汉朝不掌握的连通四川蜀地和身xin毒（印度）之间，进行贸易的商道，史书称之为“蜀身毒道”。
由于昆明夷极为强悍，大汉帝国虽在云南设立郡县，却没有在云南实现统治。《汉书》统一编入《西南夷传》，其中了解的信息十分匮乏。古滇国和夜郎国的首领都曾问过汉朝使者，大汉疆域有多少？汉朝嘲笑西南蛮夷无知自大。殊不知这些云南土著的足迹已经到过尼罗河和新西兰。
“蜀身毒道”在国内分三个部分：从成都到云南，从云南到澜沧江东岸，从澜沧江西岸到独龙江（恩梅开江）（伊洛瓦底江）。其一，从成都进入云南，有灵关道、朱提道、夜郎道三路，分别途经今天的西昌、昭通、毕节。
其二，从云南到澜沧江东岸，必经楚雄、大理下关，沿博南山西行，称之为博南道。
其三，西渡澜沧江后，再走永昌道、腾冲道，进入缅、印。
其中博南古道的中心在今天的永平县。伴随着元世祖忽必烈平定云南，中亚穆斯林始入云南。如今滇西第一名菜永平黄焖鸡的秘诀，便掌握在当地回人手里。而博南山中隐藏着一条进入苍山西麓石门关的通道，过去数十年这条路已经没有人走过了。
二
从鲁史的北面下山，夹在澜沧江和黑惠江的崇山峻岭间，博南古道隐匿于中，如今皆为彝族聚居的区域。可惜仅时隔数周，今天我对走出博南山的这条道路，没有了半点印象。或许被某种意识从记忆里删除了这一段信息。或许只是一条枯燥的乡村道路。
明代谪戍滇南三十年的杨慎，“九陇高岗白云野，吾庐世耕在其下”，去他的永昌戍所报到，这条路来来回回都走遍，他的感受比我深。在这条路上他曾计数“鬓毛尽向风尘白，往复滇云十四回”，曾反思“空吟故国三千里，悔读《南华》第二篇”，曾感叹“年年六月星回节，长在天涯客路中”，曾闻睹“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总之路险人忧郁“万里云南，九层天栈千盘险，一发中原，回望青霄远”。
只记得那天，在日暮时分到达永平县城，随后钻进星月饭店点了半只黄焖鸡。我还喝了半杯叶梦送的自烤酒。
是的，云南的清真餐厅可以。
三
蜀身毒道记在史书里两千年后。1938年，这条路事关民族存亡，云南省主席龙云主持，以举国之力大修了一次，是为滇缅公路。起点在昆明，终点在缅甸腊戌。1938年春动工，当年12月通车，全长1453公里。其中，昆明至畹町833公里。
1940年7月17日，英日签订《英日关于封闭滇缅公路的协定》及秘密备忘录，曾经堵死了民国对外的唯一通道。1941年12月23日，中英重庆签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中国组建远征军，历时3年零3个月，中国投入兵力40万人。
1945年1月，中缅两端的国军会师瑞丽南岸，中印公路通车，又称雷多公路，或者“史迪威公路”。当年这条路上中美一家亲，路牌上写着“to tokyo”（东京之路）。
无论是滇缅公路或者雷多公路，在中国境内的路线是一致的，自昆明，到德宏，区别仅在于是从畹町口岸出境，还是从瑞丽姐告口岸出境。
今天，则属于320国道云南段。
四
吊诡的是，今天我们打开地图，会发现320国道在永平县北斗彝族乡突然消失了，直到大理下关城内西洱河才重新出现。
今天从保山往大理下关交通主干道是G56杭瑞高速公路，或者走老路320国道。国道曲折许多，距离更长。听说在70年代，从保山到昆明没有公共汽车，需要搭货运卡车，三天三夜才能到达。今天算起来，从保山到昆明的总里程为600公里，其中保山至下关为200公里，约占三分之一。说明70年代从保山到大理下关，需要一整天的汽车旅程。
这条320国道今天在永平顺濞镇西侧消失，由215国道接替完成进入大理下关的道路，直到下关西洱河口又重新出现，这之间缺失的大约80公里路程，正是进入苍山西麓的最后一段路途。
它在暗示什么。
五
从明清古人的笔记，到近代诸多民国学者的游记中，发现他们常常提到一个场景：出下关往保山永昌府的途中，曾回头凝望苍山雪顶。但无论怎样，今天在西出下关的国道215或者G56杭瑞高速上，都不可能看到苍山。
于是推断，是否有一条早前的老路被废弃了？今天人们走的路线，既不是古人的博南道，也不是近代的滇缅公路。消失的那一部分320国道，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古老路线。而它现在已经埋没在苍山西面的崇山峻岭之中。
根据古人旅行笔记中的描述，他们西出大理下关，起先顺流而下，从西洱河过天生桥，随后高山悬崖，坡陡流急，改沿漾濞江走陆路。曾在一个叫做杨梅岭的垭口，回望苍山雪。曾在一个叫做万松庵的古寺，投宿过夜。通过与地图实际对比，于是可以划出这样一条线路：北斗乡-杉松哨-万松庵-胜备桥-杨梅岭-石门关，这便是320国道消失的那部分，抗战时期的滇缅公路老路，秦汉之际的博南古道。
六
今天一早从永平县城出发，向东，迎着阳光上升的方向。驶离320国道，找到进入博南古道的入口，并不费力。地图上标注为X085乡道，途经北斗乡、太平乡、漾濞县城。
从杉松哨开始，路面开始由玄武岩的碎石铺设。听说这是80年前滇缅公路广泛采用的施工工艺，属于一期工程的路基。这种由块石铺筑的路面，曾是明清时期普遍采用的标准道路，延续至民国，随着新中国的成立，逐步向沥青混凝土路面进阶。在上海苏州等东部地区，也曾经广泛使用，称为弹街路。同样的路面在高黎贡山的永昌道和腾冲道中也广泛存在。大理古城周边同样常见，是低于青石板路的次一级道路。再往下一级便是土路。其最大的优势是抗开裂防雨水、坚固耐用。眼前这条废弃的滇缅公路，80年过去了，依然体面完好。只是很颠。
万松庵依然存在，古建筑施工队的师傅正在修建新厢房。看守万松庵的两位老人，躲在一间临时的瓦房里用柴火菌菇炖鸡汤。他们察觉出墙外有人，本打算大声叱责赶走了事。但我讲的故事深入人心，几句寒暄之后，他们邀请我坐下共享午餐。他们老得快没有了牙齿，说话却很有力气，笑声爽朗，发自肺腑。
长者告诉我，至今这里仍然居住着三个公社的傈僳族村民。他们不愿意搬走，继续散居在山中，地方上只得在万松庵的两边修了一条新路。我说山体很松软，有许多滑坡的迹象。他说不怕，各个公社划分责任区段，会自觉维护修缮。于是我知，为何新修的路依旧用砖铺筑，技术虽然落后，但施工维护不需要大型工程机械，村民可以自己动手修复。
桥依然是民国33年的钢架桥，位置却因修筑水电站而搬迁过。驶过顺濞河上游的胜备桥，不久，视野豁然开朗，在某一个拐角，宛如惊鸿一瞥，只见远方苍山一发，心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下，只道是：英雄回首即神仙，山水清音当管弦。
此处脚下是秀岭，去年5月21日，大理漾濞6.4级地震的震中。依靠上海市对口帮扶的资金，目前灾后重建尚在继续。前方有丘，是众人记述中提及的杨梅岭。路边，有一座滇缅公路纪念馆，安置在杨梅岭公路管理站内，需击败一条吠犬方能进入，屋顶已在震中坍塌，宛如战争岁月中的废墟。
【F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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