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思维

把辩证法应用于认识论，或者说，研究认识的辩证法，这是列宁《哲学笔记》的一个特色，也是列宁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重大贡献，它弥补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缺陷，也进一步发展了其中的辩证法思想。

在《哲学笔记》中，多次出现辩证法或逻辑是认识论，辩证法或逻辑与认识论一致的论断，但这类论断的含义并不完全一致。

把这些论断摆到其前后文中研究，可以看出三种不同的含义：（1）辩证法或逻辑学的体系与认识史、哲学史一致，符合人类认识发展的规律由抽象到具体、由简单到复杂，这一点在谈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学是同一个东西时专门介绍过了。

（2）认识论是特殊辩证法之一，也就是认识辩证法，认识运动也是辩证的运动。

(3）辩证法是认识的方法，也就是指导人们认识、思维的一般方法。但是，没有一处有否定辩证法是世界观的意思，也就是认为辩证法只研究主体与客体、实践与认识、感性与理性等问题，而不研究世界的本质、世界的整体和一般规律等问题。

对认识问题的研究，在列宁看来，只是辩证法的一部分或一个分支。以下分别介绍一下列宁对几个主要认识论问题的贡献。

黑格尔

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问题是黑格尔的逻辑学以及整个哲学的中心问题，在他看来，逻辑学以及整个哲学的任务就是论证存在和思维的同一性。

黑格尔认为：这个问题的提出由来已久，“中世纪的观点认为思想中的东西与实存的宇宙有差异，近代哲学则把这个差异发展成为对立，并以消除这一对立作为自己的任务。……从这时起，一切哲学都对这个统一发生兴趣。…哲学在消除对立的做法上分为两种主要形式：一种是实在论的哲学论证，一种是唯心论的哲学论证；也就是说，一派认为思想的客观性和内容产生于感觉，另一派则从思维的独立性出发去寻求真理。”

这里说的实在论也就是唯物论。它们都赞同存在与思维的统一或同一性，但统一的基础不同。他说：“凡配称为哲学的学说，总是以关于什么东西的绝对统一的意识为其基础，而悟性对这个东西则只有在其分离的状况下才予以承认。”因此，他尖锐地批评康德哲学的二重性、动摇性和不彻底性，而以论证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为已任。

唯心主义的经验论者把外部世界等同于感觉，黑格尔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只是把事物的本质和发展规律看成思维或概念，这些客观概念的整体就是绝对理念。

黑格尔哲学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论证了存在和思维的绝对同一：从本体论说，存在与本质（客观思维）的同一是概念，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同一是理念，认识与实践的同一是绝对理念，绝对理念与自然界的同一是精神；从认识论上，观念与它自身是同一的，即思维是可以认识存在及其本质的。

但是，存在与思维的同一贯穿在这些同一之中，这些同一都是过程，黑格尔正是在描述这些过程中论证了存在和思维的同一，提供了极其丰富的辩证法思想。离开了黑格尔的存在和思维同一论，也就没有黑格尔的辩证法，黑格尔哲学也就不可能成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源之一。

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曾批判过波格丹诺夫把社会存在看成和社会意识是同一的观点，因为这一观点实际上抹杀了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界线，从而取消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观点，但列宁并不一般地笼统地否定存在和思维同一的理论。

费尔巴哈批评黑格尔的存在和思维同一论的唯心主义性质，并不否定存在和思维在存在基础上的同一，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引证了费尔巴哈的话，没有表示任何批评之意。在《哲学笔记》中，列宁除了批判黑格尔的存在与思维同一论的唯心主义性质和形而上学因素而外，在唯物主义基础上，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两方面肯定了黑格尔同一论的合理因素，从而发展了恩格斯关于存在和思维的同一性的观点。

恩格斯在谈到哲学根本问题的两个方面时，只谈到第二方面，即思维能否正确反映外部世界，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没有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谈到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列宁对此作了发展。

黑格尔把存在看作概念的环节，这是唯心主义的同一论，列宁认为：“要倒过来说：概念是人脑（物质的最高产物）的最高产物。”黑格尔认为概念是事物的本质，这不仅在自然界是如此，在人类社会也如此，他说：“应当把概念看作不是自我意识的悟性的活动，不是主观的悟性，而是既构成自然阶段又构成精神阶段的自在和自为的概念。概念出现在生命或有机界这一自然阶段上。”

黑格尔

这显然也是唯心主义的同一论，但列宁认为黑格尔在这里“接近唯物主义”，因为他作了一个唯物的猜测：生命或有机界是概念出现的前提。黑格尔说：“被生物所征服的无机界之所以被征服，就是因为自在的无机界和自为的生命是一样的东西。”

它们是客观概念的不同的环节，具有同一性，这自然是唯心主义的，对此，列宁评论说：“倒转过来=纯粹的唯物主义。卓绝、深刻，正确！！还要注意：他证明'自在’和'自为’这两个用语的极度正确和中肯！”这些都是在唯物主义基础上肯定了本体论意义的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

至于认识论意义的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列宁也是谈得很多的。康德是在认识论意义上否定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的典型，这一再受到黑格尔的批判，列宁对这些批评，一方面揭露其唯心主义性质，一方面表示赞赏。

例如黑格尔批评康德否认自在之物的可知性，把范畴看成空洞的抽象，指出，对于康德，“悟性只是由于无能，才不能汲取这全部的丰富性而不得不满足于贫乏的抽象。”对于这种批评，列宁一方面说，“黑格尔推崇知识，硬说知识是关于神的知识”，一方面说，“实质上，黑格尔反对康德是完全正确的”。

黑格尔

黑格尔批评形式逻辑把思维和客观性分离开来，“在这里思维仅仅被认为是纯粹主观的和形式的活动，客观的东西则被认为和思维相反，是某种固定的和本来就是如此的东西。

但是这种二元论不是真理，并且，不问主观性和客观性的来源，就这样简单地接受这两个规定，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他通过从存在、本质到概念的过渡和从概念到客观性的过渡，论证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尽管这一套议论是唯心主义的，列宁仍然认为这些“极其深刻和聪明！”认为黑格尔实际上是肯定了“逻辑规律就是客观事物在人的主观意识中的反映”。

黑格尔还以客观性到观念的转化论证了概念和客观性的同一，认为观念“是简单的真理，是概念和作为一般东西的客观性的同一”，列宁把这话唯物主义地改造成：“观念（要读作：人的认识）是概念和客观性的一致（符合）。”

黑格尔说“观念与它自身的同一是一个过程”，列宁说“思想和客体的一致是一个过程”。但观念不是这一过程的最高阶段，黑格尔进一步以认识——实践——绝对观念这一三段式论证了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绝对同一，这是逻辑学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同一。

黑格尔反对主观唯心主义和“实在论”（即唯物主义），认为它们都割裂了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同一，都是片面的，唯心主义片面地抓住主观性，唯物主义片面地抓住客观性，认识克服了主观性的片面性，实践克服了客观性的片面性，二者统一起来便达到了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绝对同一，也就是绝对理念，从而结束了概念、范畴的矛盾运动。

列宁认为黑格尔的这一套议论是“客观主义+神秘主义和对发展的背叛”，它既是唯心主义的，又有形而上学因素，但并不认为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神秘主义的理论。

列宁肯定黑格尔的思维和存在、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同一论中有合理的东西，特别欣赏对立统一是一过程的思想，因为其中充满了辩证法。如果黑格尔的思维和存在同一论是完全错误的，那么，黑格尔哲学就没有什么合理的东西可言，黑格尔哲学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来源也就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