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王君讲语文》中被编辑拿掉的一篇文字
王君
一节语文课。
课题是朱自清的《背影》。
此刻，我在讲台上流着泪朗读《知为谁哭》。
《知为谁哭》是我两年前的一篇旧作。写的是我的父亲。不，也不仅仅是写的父亲，到底是写的谁，就如这题目《知为谁哭》一样，那是我的生命之谜。
《背影》写的也是父亲。为学生朗读我自己的父亲的故事，乃是教学的一个环节。
在教室里，我展现给学生的几乎都是笑脸。在我看来，向学生微笑，这是教师最重要的职业道德。我喜欢笑，学生们都说笑是王老师的招牌。于我，那笑容是从内心深处绽放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职业道德的原因了。
我也很少在学生面前流泪，在二班，还从来没有过吧。
今天的泪，却如倾盆之雨。
渐近中年的我，已能在《背影》这样的朴淡至纯的文字中体会到生活的本质。这些无声的文字再一次深深地牵动了我的情怀，它们源源不断地拉扯出了埋藏在我的生命中所有相类似的细节，把我重重地重新扔弃在往事的空旷的原野里。时光的风霜刀剑一刀一刀地重新切割着身体与灵魂，让我艰于呼吸视听。
这时候，只有声泪俱下，才能减轻那种痛。
决定在讲《背影》时读自己的文章，是因为孩儿们那句冷漠的顽固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所谓人生宣言。《背影》、《老王》、《阿长与<山海经>》、《信客》的主人公们不仅没有打动孩子们，相反，却换来了他们的不屑的嘲笑。我不能够去责备这些孩儿们，也实在不能去和他们争论。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宽宽的生命鸿沟。在社会经济飞速发展的巨大变革中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孩子，除了学习的压力外几乎就没有承受过其他灾难的这一代孩子，怎么可能理解天有绝人之路的道理？
这时候，也许只有泪水，才有可能漫过那可能深不见底的代沟，让两代人之间的心灵之船通航吧？
也许，从教学法的常规来说，这样的长篇的朗诵实在太旁逸斜出了。但是，我知道，此刻，我不仅仅只是一位语文老师。此刻，在讲台上声泪俱下的，还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儿，还是一个曾稍稍经历过苦难的公民。我相信，语文是一个社会的良心。而语文教师，往往是语文的良心！所以，我理想中的语文教学，从来都首先应该是生命和良知的教学啊！
于是，我在台上哽咽了。朱自清老父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我的老父的两鬓染霜妪偻腰身的背影、我的并不漫长的生命中耳闻目睹的底层老百姓的忧伤和善良重叠在一起了……
我的故事《知为谁哭》，就发生在这个校园旁边的街道上。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还在教室处理班上的一些杂事。平日里经常到班上来回收饮料瓶子的张阿姨在门口作手势让我出去。
张阿姨一脸紧张地告诉我：你们家的狗狗（重庆人经常爱称自家的小孩儿为狗狗）正一个人在七号楼下面坐着哭呢。
我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了张阿姨，马上打电话给孩子的姨婆（下午我到班上来的时候，知道狗狗是和姨婆一起到交易市场买菜了）。狗狗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没有想到，电话一接通，传来的就是姨婆悲喜交集的哭声，呜呜呜地我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事情可能有些重大，匆匆处理完班上的事情就回去了。
打开门，一眼就看见狗狗和姨婆都好好地坐在沙发上，但老人孩子的眼睛都红红的。我松了一口气，也坐下来，安慰了这一老一少一会儿，才开始慢慢问缘由。
果真有些惊险。
姨婆带狗儿去交易市场买菜，姨婆今天东西买得很多，交易市场离家又有些远，便决定打的回来。可等了半天都打不上的。四岁半的狗狗开始也很懂事地抱着一小捆菜一起走，终于走不动了，便赖着要坐车。还是没有车可打，姨婆想了想，就坐个“三轮车”回去吧，反正距离不长。姨婆在众多的三轮车夫中选定了一个老年的三轮车夫。年龄大一些的车夫好，开车开得稳重。
但偏偏出了问题。
按照一般的习惯，姨婆肯定是要让狗狗先上三轮车，把狗狗安顿好后自己才上车。但今天不行，姨婆左右手都提满了菜，在街上又没有放处，只好自己先上车，把菜安顿好后再抱狗狗。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姨婆在车上还没有坐好，狗狗还乖乖地在路边等着。三轮车突然就发动了，以极快的速度飞一般地就离开了原地仓惶地向前方奔去。
姨婆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涌了出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可以想像当时的情景；突然的变故让姨婆不知所措，她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是回头呼唤狗狗呢，还是扑上去强令车夫停车。
姨婆说，当时她一转头，就看见狗狗，我们四岁的狗狗追着三轮车在跑。姨婆泪如泉涌，在三轮车上便歇斯底里地叫开了：停车停车，我还有娃儿，还有娃儿！
车没有停，不可能停，在当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千钧一发的境况下，车怎么可能停！
街上便出现了一幅极凄惨的场面，一辆疯狂的三轮车在亡命逃窜，车上，一个年老的妇人在满面泪痕地大叫大嚷，车后，一个矮矮的小男孩儿在追着车跑，渐渐地便被卷起的尘土淹没了……
车最后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姨婆说，当那车夫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老泪纵横的脸。那满脸沧桑的车夫，流着泪嗫嚅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城管来了，我被抓到的话，车子要被没收，还要被罚5000千到1万，我出不起啊！我马上回去找小孩儿，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姨婆说，当时她就说不出话来了，早已经涌到嘴边的骂人的话被生生地吞了回去。
我听得满心的惘然和悲切。我把狗狗拥在怀里，使劲地亲了亲，又安慰了姨婆一会儿，就回到卧室，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于狗狗，于姨婆，于我，这是有惊无险的一件事情，可是对那个车夫呢？他的车今天有没有被没收，明天又会不会？他的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可爱的狗狗……
我就一直这样呆坐着，夜色暗下来了，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了。
已经不只一次看见三轮车夫们被城管或警察追得亡命般逃窜了，每一次，都和这次一样，在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泪湿青衫。
因为，12年前，我的父亲，我的五十岁的父亲，也曾经这样被城管追得四处逃窜过。
1992年，我刚刚参加工作，在离县城的家很远的一所乡镇中学教语文。一般放寒暑假才回家。工资很低，全部加起来不足120块。那段时间正是家里经济条件极端困窘的时期。我读大学靠的是姨婆资助和勤工俭学。父亲鳏居，单位效益不好，摇摇欲坠。因为县城拆迁重新建房我们家拉了一屁股的帐。我们的“新房”其实还不能住人，因为没有门窗、没有厕所、甚至没有电。但我和父亲已经在里边住了两年了。我每个月定期存款60元，年底全部交给父亲还帐。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其实这事情我并不知道，父亲也一直瞒着我。很多年之后，是我的继母告诉我的。
继母说，那是一个很炎热的夏季的中午，她才从农村到綦江县城来打工。走到半边街（这条街一边靠山，一边临河，所以叫半边街）的时候，看到一伙人在追一个开三轮车的。追得很急，三轮车开得慌里慌张，周围的人都慌忙躲避。突然，三轮车就冲下了半边街，坠落在了綦河边上。
周围的人惊呼，出事了出事了！便都一涌而上看热闹，城管的人站在街上往下边看了看，便散了。
继母说，当时她也站在街边看热闹。重庆七月气温接近40度，她走在街上，就是打着伞也有要昏厥的感觉。但是，那个开三轮车的老头（继母说当时感觉就是个老头）连人带车一起被扔在了河边。好半天，人不动，车也不动，他们都以为那人完了。正指指点点着，那人却爬起来，开始慢慢地收拾自己，收拾车，慢慢地把早摔得稀烂的车一点点地拖上半边街，然后浑身湿漉漉的，一瘸一拐地，低着头，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慢慢地走了。
继母说，好多年后，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见面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就是当初那个被城管追得掉到河里去的老头吗？
这是父亲一直瞒着我的一段历史。后来我才慢慢地撬开了父亲的嘴知道了一些情况。那段时间，父亲想着要有一个挣钱的活路，正好一个老朋友有一辆没有用的旧三轮车，父亲有些修理的技术，就花了较少的钱买过来，自己试着经营，以为可以凭此挣点钱。
但当时国家也是不准三轮车用于营运的。
父亲瞒着我经营了三个月，出车祸三次、车被没收两次、车子损坏三次……
最后的结果是，父亲为了此次的“创业”，反亏三千元。
三千元，在1992年，是怎样的一笔巨大的数字！
继母还没有讲完，我就哭了。我哭着跑到厨房门口，从门缝里看父亲。父亲正哼着小曲在理菜，头发花白了，腰杆也不挺直了。父亲不会发现我在看他，他的耳朵很多年前就已经很不好使了……
而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非常的英武帅气。
我站在门口任泪水肆虐。因为母亲的缘故，很多年来，我都埋怨父亲，不太和他亲近。但此刻，我却非常想冲上去拥抱他，把他花白的头拥进我的怀里，用我25岁的年轻的脸去亲吻他的额头……
但是我没有，我25岁了，父亲55岁了，我们彼此从不直接表达我们的感情……
而此刻，十一年前的事情，却在这个有些阴郁的2005年的11月初的傍晚，因为我的儿子的一次意外变故，呼啦拉地全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似乎又看到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綦江河边上，三轮车压在他身上，七月灼热的阳光压在他身上，半边街上重重叠叠的看客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压在他身上……
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我冲进客厅，把正在看动画片的儿子抱在怀中，我使劲地亲儿子的头和脸，亲得儿子嗷嗷大叫。
我不管，我似乎抱着的是父亲的头。
今年，我三十三了，父亲六十三了。父亲真的老了。
泪，就让它流吧……
悲痛和辛酸一次又一次打断了我的朗读。我一次又一次地再努力地直起腰来坚持读下去。孩儿们在台下呜咽着。我们的教室里哭声一片……
下课的时候，有两个孩子走上来说，王老师，我们谈一谈吧。我凝视着他们，我说，我们以后再谈好吗？等你们再长大一点点。
我并不希望别人怜悯我曾经的痛苦经历，也并不敢妄想用一篇文章来改变某些孩子。我只想告诉孩子们人生是有这样的角落的：
在这里生活着可怜之人，但是，他们很可敬！在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处于绝对弱势的人们的心灵不一定卑下。
当这些孩子再长大一点点，当他们的视野越过了小小的温暖的家，当他们的心灵之翼渐渐张开了的时候，他们会懂：悲天悯人，就是善待自己。
在这篇文字里，我写到：
如果你要问我2002年教给学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会回答：流泪。
是的，是流泪。
我一直自诩是一个坚强的人，青少年时代颇为坎坷的经历养成了我倔强的性格。我一直以自己咬得紧牙关几乎不流泪而自豪。但是，近两年的我突然变得多情善感了——甚至，2003年也是我以四次流泪迎来的。
第一次是在给学生讲驳论文《谎言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时。当时我恰从南京回来，笼罩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上空的阴霾还笼罩着我的心。我一边一张张地在实物展示平台上展示着我从南京带回来的一些图片，一边给学生讲解。当我讲到三个日本兵竟然就把四百多名中国人押解到了刑场的时候，我的声音哽咽了。我记得我当时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当我说到：同学们，老师最感到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当你们给你们的孩子们讲南京大屠杀时，他们以为这和武侠与科幻一样,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泪水慢慢地就弥漫了我的脸，一种庄严的钝响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终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冲出教室，站在门外放声尽情痛哭。后来，有一个学生在练笔中这样记录：初冬季节清亮的寒冷中，老师把我们的心流成了一条条泪河。
第二次流泪也是在课堂上。那是一节文学鉴赏课，我给学生推荐的是台湾张晓风女士的《寻人启示》，这不过是一篇描写母爱的文章，很短，不足千字。我先给大家范读。其实，头天晚上这短短的千字文就已让我泪流满面。但我以为课堂上我是能够以一位鉴赏者的身份来面对它的。我错了，当我读到“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须有所忍受，有所承载。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一双小手犹如飞鸟，在翩飞中消失了”时，我终于读不下去了。这一次我没有逃离课堂，我请科代表接着朗读。我微笑着流着泪静静地听，听到结尾“容我好好爱宠我的孩子，在今天，毕竟，在无穷的岁月里，今天，仍是他们今后一生一世里最最幼小的一天啊！”时，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学生们都惊奇的注视着他们微笑着流泪的老师，我也注视着他们，我相信我此时的目光一定分外温柔。孩子们，你们哪里知道，我是以母亲、家长、教师的三重身份进入了《寻人启示》，我的泪水是为了人世间最深沉最纯洁最理性而又最狂乱的母爱而流啊！
不少老师都看到了我的第三次流泪，他们说：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是啊！我怎么会连看个学生的文艺演出也流泪呢？然而我确实流泪了。外语学校的元旦文娱会演是每年都有的，今年我是评委，离舞台特别的近。演出现场灯火辉煌，气氛非常热烈。就在学生的欢呼声中，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泛滥。最让我不能自持的是最后的一个节目——一位高三女生的独舞《挂帅》。舞台绚烂的灯光下，身后如潮的掌声中，穆桂英从千年前的硝烟中款款地走来。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撞击着我的心胸，历史与现实就这样交织在了泪光里……
“泪飞顿作倾盆雨”是在2002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和往年一样，这是一堂情感式语文班会，主题是“请让我说声谢谢你，请让我说声对不起”。今天的课堂是属于学生的，我悄悄地站到了教室的后排。学生们一个个或爽快或迟疑地走上了讲台，场面很动人，我为他们能实践我的“心中有爱就要表达”的语文真情宣言而激动不已。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班级，一年来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失败与失意。泪水是班长的一席话引出的，她说：原谅我，同学们，我没有把我们的集体带领得很好……她在讲台上哽咽了，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同学都流着泪为自己的集体忏悔。我任凭泪水在我的脸上肆虐，因为我早已被融化在了这一片温暖的抽泣声中……
如果要我评价2002年所有的语文课，我给这堂课打最高分。
这一次的泪水也同时让我豁然开朗。我曾一度怀疑自己：难道是我变脆弱了吗?难道是生活的优裕工作的顺利让我极易感伤了吗？不，这些泪水是我真诚地，依旧充满激情地面对生活的姿态：我不粗糙，我不麻木，坚硬的生活打磨了我的心，她没有变成石头，她变成了宝石，她更加晶莹更加剔透更加柔软更加细腻。她是我更坚强更美丽更温柔的明证，更是我越来越不愧于一名语文教师的明证。
于是，我以我的泪水为酒，我端起酒杯，说，干杯，生活！
于是，我以我的泪水为美文，我翻开它，说，孩子们，来，老师教给你们生活的第一课——流泪！
诗人艾青说：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那么我呢？
我意念中的语文乃是氤氲着黄土地的稻谷香气的语文，是让后辈子孙们更加热爱这土地和这土地上的平凡百姓的语文。语文不仅是高雅的唐诗宋词，浪漫的汉宫秋月，语文更是祖辈的苍颜白发父辈的伛偻腰身……
于是，当我面对任何一种文本，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要以一个平民教师的视角去观察，要怀着一颗平民教师的心情去解读。我愿我的泪水汇成一场又一场及时的语文雨，润泽或者冲刷着孩子们的心灵，让他们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后，不会忘记曾经的悬崖和绝壁、沙漠和荒山……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