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生命里第一个影响我的男人一样，每次来我家，门都敲怂地惊天动地。
只不过，他从不吭声，而另一个老男人会边进门便埋怨着。
我睡眼惺忪地从猫眼往外看时，才大清早六点。
他穿着厂里的制服，我猜想是赶着上班前拐道送来。我边套着外衣边迷糊接过他手里沉沉的东西。
“怎么那么重？什么东西啊？”
他在门口边脱换着鞋。
“粽子，鸡蛋，还有自己家的青豆，出门时刚碰巧遇上土猪肉，你妈砍了一点。”
哪有那么多碰巧啊！每次都能碰巧？
他拘束地在客厅与饭厅间荡着。
“丫丫爸爸呢？”
“去外地出差了。”
他奇怪：“怎么以前都从不去外地的？”
“谁知道呢。反正单位安排的，他也不会拒绝。”
他看见我们阳台上大小包装箱、花盆里种着发芽的土豆。
“怎么土豆种家里了？”
“好玩呗。芽很好看，叶子也绿油油的。妈怎么不一起上来玩玩？”
“天天打麻将啊！”
“小区会所也有人打麻将的……”
“她上来，你们都不在家，一个人不好玩。在乡下上午种菜当锻炼身体，下午麻将，晚上去跳舞……怎么也没下面熟悉的人好玩。”
沙发上堆着收下的衣服，乱七八糟的还没来得及叠进柜子。我切开西瓜插着牙签招呼他到西餐桌上坐。他看见茶几的笼子惊呼：“怎么养一只老鼠？”
丫丫听着声音，从床上披头散发爬起来：“那是我的仓鼠……”
他和丫丫就蹲在沙发边，一老一少看着仓鼠啃着玉米、火腿肠。
我猜想他心里啫啫着，若是知道丫丫还给仓鼠买各种昂贵的坚果吃，估计更嘀咕：“这老鼠命也太好！”
收拾着冰箱，放进他提来的几十个鸡蛋，谋划着青豆和瘦肉中午提去母亲那边正好蹭饭？几十个粽子怎么分几家人？每年他都特意送这么多来，就是准备着让我送人的。
在阳台的水龙头下洗着苹果，他爱吃各种各样的苹果。厨房锅里烧着水，准备煮饺子。
他嚷嚷着：“别弄那么多东西，我吃过早餐的，早上煮了稀饭。我吃得很饱，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我用塑料袋捡着西餐桌边一箱苹果里的第一层，想着一会儿给他带回去。
他说：“这苹果大！”
“是呢，蛮好吃的。”
待打开下一层，个儿小了近一半。只挑出几个大个的。
丫丫喊了他一声，又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睡着。他讪笑着：“丫丫怎么不下去玩了？”
我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昨晚很晚睡，准备今天懒觉的。她学校是高考考点，所以放假一个星期，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乡下学校应该都没放假，如果下去，轩轩、可可（小叔子的孩子）他们都还在上学，她也玩不住……”
他在客厅来回走着，有点局促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
“你放假没？怎么都不下去玩了？”
“带毕业班，刚刚放假。这两天不是要过端午节么，得去老妈那一下。”
“今年还带两个班？”
“没呢。就一个。只是周末时常要出门采访，回来又要忙写点东西……”
“那——要等放暑假才能回去了？”
“嗯……”我解释着，心里却惭愧。不远的距离，却还只是正月去歇了两晚。
从前，只要一有假，我们就骑电动车往那跑。一进村口，便有人高呼着“回来啦！吃完饭早点来打麻将……”
到他身边十几年了。
年轻时，他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木匠，带出好些能干徒弟。
早些年，他扎钢筋。我住的小城，许多商品房的高楼粗胚都是他或他的弟子架成的。他会看图纸，扎钢筋的手艺依旧最响当当。
城市的成熟扩建，让许多人暴富，可他没有野心。
与他一起出去做事的人、徒弟都早已带着队伍成立建筑公司或包工头老板，他依旧只认真做自己一个人的手面活，一辈子只保持着某种人品，从不曾在意时代的声音。许多人，却闻名相邀。
年纪越大了。我们说，扎钢筋总是烈日曝晒，又危险，让他找个轻松点的活干，比如门卫什么的。他不屑：“我做一个星期，敌你们小区门口保安一个月……”
几年前，他从几层的高楼掉下过铁丝网一次，居然毫发无损。却已把一家子吓得惊心动魄，他才肯慢慢不接城市高空活儿。
后来，在乡下帮人建低房，又从三楼摔下当场昏厥，吓得二叔他们赶紧送入医院。醒来，居然又无大碍，争着回家。在家，也只勉强躺了一天又闹着出工，众人皆不肯。
直到前年，胳膊开始完全举不上去，严重的肩周炎。总算彻底离开这些危险活儿。他也就休息了个把月，胳膊一能动，又到工业园区的一个药厂寻了事干。
家中男人都像他：木讷，不善言辞，只低头做分内事。一生，都过一种简朴、独立、豁达大度与富有信心的小日子。
刚去他那村子的第一年，他总担心我玩不住，让婆婆村头村尾喊人陪我麻将。没多久，村子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成我麻友了。
在他家过的第一个春节，我还清楚记得，他一大早骑摩托车悄悄去了市集。年夜饭后，他自豪地拿出一副雕花的透明色麻将出来，让我大跌眼镜。
那个春节，我教会婆婆麻将。其实，我没那么迷麻将。只是那时村子里除了麻将，没其它……
记得第一次去他家，他在盖很大的三仄房子。
我说：“不要盖那么大，我们以后都住城里的……”
他说：“三兄弟每人一仄，你们去哪买房是你们的事，这是我该做的事……”
每次回去，他清理出最好的房间，婆婆铺上干净的被褥、床单，给我睡。我依旧认床，认枕头。
他用摩托车送我回城时，从不像婆婆形容的那样飞快。我猜想，他有留心我晕车呢。
“我去做事了！”他在门边换着鞋，对厨房的我说。
我慌忙放下一切，为刚才长时间的无语尴尬了。他只吃了一点点西瓜，估计冰箱里刚刚取出来，有点凉，他不大吃冰东西。我在把西瓜舀进榨汁机里榨成果汁，预备给丫丫当早餐。
“苹果带着……”
“你们留着自己吃啊！”
“留了一半呢。有许多，时间长了不新鲜。”
“那好吧，你们吃不完，我就背些回去……”
还没来得及说其它，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我赶紧跑向阳台往外喊——老爸，开慢点！
（2016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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