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天脊上的路》之
二
山雾草木气息的晨风，轻柔从窗孔和门缝里，夹着粥的清香吹进罗刚华鼻息。侧屋，老爹躺在床上刻意压低嗓子咳嗽，同样年迈的老娘在厨房窸窸窣窣张罗三人早餐。
罗刚华脑中浮现老娘撑着老腰老腿的虚弱。他摸索着套好衣裳，很想揉揉刺痛眼睛，举起右手，却又放下。他怕揉了更痛。慢慢扶着房墙，至门边。
“娘，你腰腿骨痛，就多躺下子呀，都说了我能煮粥……”
老母亲迈着小步急急跑来：“小心，莫要磕了！”一把搀扶住罗刚华。“唉，人老了，想躺也躺不住叻。你咋不多困下？粥就快熟了。”
“我也睡不着。”
“眼睛又痛一宿？”
“嗯。”
母子俩每天几乎一样内容的对话，结束后，又是一样的沉默。
隔壁，老李一家在大声谈笑，偶尔夹杂着孩子的尖叫。
李家的娃是在准备去学堂了。自家婆姨应该也在催两娃上学了吧？
用老娘递过来的毛巾简单擦了下脸，罗刚华一边猜想着李家动静，一边懊恼着自己的无力。他又好些时日没见一双儿女。
这个75年出生的汉子，曾是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几年时间里，却迅速苍老，与村中花甲老人无异。罗家，亦迅速衰败成了玉峰村最典型的“特困户”。
怀玉山山脉连绵，入玉峰村二十公里盘山天路，环玉峰村三公里的入户水泥路，罗刚华都没来得及瞧见过。他出生在这，将来也要焚化在这，这呆了半辈子的地方，却再无属于他的半寸山地。
贫困，曾紧紧缠绕着闭塞的玉峰村。
三十余年前，当时还壮年的罗必海，希望儿子罗刚华能比自己有更好出路，求爷爷告奶奶，使足劲把罗刚华户口迁去城里落了商品粮。可罗刚华，最终还是没从念书上出头。
早十几年，罗刚华年轻，好小伙吃苦耐劳又勤快，干一手好油漆活。同村许多小伙因为穷都还娶不上媳妇时，罗刚华却有那本事从遥远的贵州娶了个漂亮的布依族姑娘回来。
油漆这物，接触密集了，会伤眼睛。随着二娃出生，父母年迈又多病，五年前，罗刚华双眼开始逐渐看不清东西，陆续去小医院看过几次后，钱花去不少，眼疾却愈来恶化，直至完全不能再出工挣钱。失明，让罗刚华很长时间的基本生活都要有人伺候。罗家顶梁柱，坍塌了。布依媳妇成为罗家的唯一劳动力。
幸好，媳妇是很贤惠的。年迈多病的公公婆婆和失明丈夫留在玉峰村互相照顾着日常起居，她带着两孩子，租住进离玉峰村二十余里的集市，一边在一个来料加工厂打工挣钱，一边方便照顾一双儿女上学。两个乖巧孩子，寄托着一家人将来所有希望。
儿女随罗刚华，商品粮，不能落户玉峰村，自然也没分到玉峰村的山地，更不能享受乡镇里任何贫困补贴。布依族媳妇，多年来是连一次脱身机会都没有过，好回趟贵州把户口迁来上饶。周仲伟上任玉峰村扶贫第一书记前，罗家六口除了罗必海老俩按政策领着政府低保，上下开销全靠布依媳妇每月那点计件的工资支撑着。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时温饱都成问题，看病更是个无底洞。罗刚华的眼睛依旧红肿刺痛，再不舍得总把钱花去去医院。他硬生生扛着。眼睛在化脓糜烂，渐渐地，完全看不见。罗刚华每天的大部分时光，就坐在门前赶眼睛边的嗡嗡苍蝇。村里各种打诨骂俏的声音，越过土打的围墙，传进小院里来。罗刚华从期待，到心烦，再到死心。一切事物的一切声音，都让他感觉自己在一天一天等死。
周仲伟第一次走访到罗家时，罗刚华和老父母各自坐在三条矮木凳上。院子里无声，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周仲伟几乎不忍直视罗刚华那双含脓的眼。罗家各种困难，已历历摆在跟前。
询问了一些细节后。周仲伟心中，有了帮扶罗家的清晰计划。
从乡镇角度上，罗家困难应当特殊对待。周仲伟亲自替罗刚华写好申请材料，交村委核实后，立即召开群众代表大会。很快，为罗刚华父子仨争取到低保补贴。
玉峰村3160人，六十多份低保补贴，罗家六人就占了五份。这五份低保中，罗刚华父子三人户口不在玉峰村，若按规定，是享受不了补贴的。可周仲伟认为，法不外乎人情，特殊情况特殊解决——罗刚华父子仨亦是随罗必海夫妇一直生活在玉峰村的常驻人口。
其次，周仲伟让村委把罗必海安排在全村薪水最高的公益性岗位。玉峰村作为秀美乡村建设点，有不少公益性岗位，多半分派给村中尚有基本劳动能力的贫困户。一般薪酬都在每月每岗五六百元之间。其中打扫村子公共卫生的活，轻巧，薪酬却最高，每月约能有1200元。用老一辈人的话讲：“没有一定关系，这轻巧活哪是一般人能要到干的呀？”
罗必海却干上了。尽管他有气管炎，却丝毫不影响扫地。他心里明镜一样，知道是周书记在想方设法帮衬自己一家子。罗必海很用心地接下了这项没时间限制的活。
罗家上下，五个低保补贴，加上布依族媳妇与罗必海的工资，老少一年到头的温饱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有时，周仲伟会看见罗必海病恹恹的老伴也拿着扫把一起，与罗必海从村头慢慢扫至村尾，如锻炼身体一般。出一身汗再回到家去，老两口开始常常与儿子罗刚华讲些村子里大小碎事。罗家小院，再不似从前那般死气沉沉。
另一方面，通过各方人脉，周仲伟尽力为罗家争取部分社会捐助。除了自己时时给罗刚华带点消炎药，给罗家老少带些生活用品，一遇上有爱心的企业或民协，周仲伟就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罗家的各种困难。
很快，际遇来了。市里一个民间组织无意间到玉峰村采风，从周仲伟那知晓了罗刚华一家情况，民协负责人当即捐款两千元。回头，又帮忙联系上上饶市一老中医，由村里派车，送至老中医那医治。2018年3月，吃了一段时间中药的罗刚华，双眼肿痛消除不少，又能依稀见一丝光亮。
一场春雨过后，周仲伟又上罗刚华家来了。怀玉山出行不便，这次，周仲伟打开手机微信，让罗刚华与之前诊治过的老中医通过视频复诊。老医师殷殷建议，炎症基本消除，若尽快手术，完全有恢复视力的可能。
罗刚华一听，心里本已全熄灭的火花又似要燃起。可眼科手术，应该需要很多很多钱吧？
刚燃起的生机，瞬间又熄灭下去。罗刚华想想，眼睛如今能不痛不肿，还能见一丝光，比之前，不知要舒服多少，自己应该知足了。
周仲伟把罗刚华一会喜悦一会失落的表情全看在眼里，暗暗记在心上——罗家顶梁柱能重新鲜活健康，才是长久解决罗家困难之根本。
那日，夜幕笼罩着树阴苍郁的玉峰村，村口山林与天相接的地方，有轻烟似的一缕亮光若隐若现。春的气息，随着风弥漫到罗家小院里来。
经过多方联系，在那个捐赠过罗家的民协负责人帮助下，2018年4月，浙江衢州一家眼科医院愿免费为罗刚华手术治疗。罗家上下欢天喜地。乡里派车，全程接送罗刚华与老母亲往返衢州医院。
2018年5月，手术后的罗刚华还躺在衢州医院的病床，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拆。可透过纱布，罗刚华仿佛已看见玉峰村蓝天上纹丝不动的白云，看见伸到自己屋脊上空的绿树梢，看见村子南坡上那小块梯田从荒芜到泛绿。
季节给自然界带来繁荣，党的好政策、好干部更给乡村贫困户们带来了新的生机。罗刚华很庆幸，自己活在恰好的时代，遇见了最好的人。
风，是没有骨头的。怀玉山里的扶贫故事却让山风也有了风骨。罗刚华虽然现在还没回来亲眼望见过玉峰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周仲伟却相信，当罗刚华重新立在罗家门头，他一定能触摸到怀玉山的风骨。
文中图片均由毛竹摄于江西上饶怀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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