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瓢在水面上一荡，一荡。
木板屋以山为墙，敞开着，阴凉。掏空心的竹竿匍匐在山蕨间隙，水自遥远的山梁被接入大缸，正缓缓溢出缸檐，汩汩出声，不断流进瓦檐下的阴沟，流往不知去向的河道。
小翠一把抓起木瓢，舀满，“哗啦”往我对着水沟的双手冲。“你家水咋不安水龙头？”我诧异着问。小翠把木瓢往水缸一丢，水珠调皮地溅向她一身。“从山上接来的山泉水，不要钱！”小翠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笑魇如花，“反正流进水沟后下面许多人家也在河道里洗刷东西……”
（摸螺蛳）
1
二十五年前，我到过一次田墩。
同班同学小翠是田墩某个山村的人，我记不清村名了，只记得那村里产煤，天空与大小道路一样，都是灰暗的。田墩似乎许多人姓吴，我和红梅在小翠家歇了一晚，只见着小翠的母亲与奶奶。小翠母亲尽管病殃殃，却烧了圆滚滚的芋头我们吃，很香。饭后，奶奶拄着拐杖面无表情回自己房。屋子里始终安安静，我和红梅、小翠说起话来，也不由低声起来。
小翠的父亲在外面办厂，小翠和弟弟自小在旭日镇（如今的上饶县城）上学。我和小翠、红梅她们属于报考师范、小中专差几分的一代人，因为不能兼报县中，上饶县南乡户口的初中毕业生，都只能考入皂头中学上高中。
沿小河边的山间狭窄小路，我们仨骑自行车从小翠家回田墩街。山野途经的村庄，总看见老人孤苦坐在门前。苍蝇叮飞在他们皮肤，他们的眼神对陌生的靠近保持一种戒备，然后又继续低眉沉默，苍老得像一片枯叶。苦难，是阻隔善意的一道屏障。在许多人温饱都尚待解决的年代，笑容是奢侈品。
我在路上骑摔了一跤，差点冲向河道，半个车轮惊险悬在河岸草丛外，左膝盖侧边被山刺扎了两排小窟窿，细石磕在皮肉里，渗血。多年后，我腿上一直都留着这“V”字型疤印。我清楚记得当时强忍着泪心里赌气：“什么破田墩破路呦，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是当兵休假回来的堂哥骑自行车载着我从高泉垦殖场哄骗了几十里路往田墩的。堂哥的小姨在田墩街卖服装，生意好得不行。密匝匝的铺子紧在狭窄街上，人拥来挤去，一不小心就有人因为磕碰吹胡子瞪眼，骂呛几句又被大家拉扯开各自匆匆行。小姨的服装铺子里，坐都没地方坐。我那时，不知田墩街有“圩日”。
堂哥的小姨笑脸很灿烂，却只对着买东西的客人。她忙得没空招呼我们，大着嗓门丢了几块钱给堂哥，让我们去街上溜达。街角四处都是“叻塞（垃圾）”，菜叶腐烂的气味呛鼻。我拉着推车的堂哥直往老街外走，却在上坡处一棵树下意外瞅见蹲在河沟边洗衣裳的另一个同班同学红梅，惊喜异常。堂哥顾自走了，留下我和自行车与红梅在树底下叽叽喳喳。
红梅家的房子低矮，就一仄。我没进去，只站在门前河沟这边往昏暗屋里望，隐约见几张床都横挤在一间屋。红梅姊妹众多，她是老大，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她低声下气跟在母亲身后请假：“我同学来了，我带她去小翠家玩玩吧？”红梅母亲阴沉着脸，大约见我央求着喊她“阿姨”的模样实在乖巧，终于摔着手中篮子答应了，还没忘记交代“红梅，早点转来。”
红梅比我矮一个脑袋，风风火火推上我的自行车就准备骑。她一边招呼着带我，一边吐着舌头冲她母亲背影偷做鬼脸，悄声扒我耳边嘀咕：“快走，快走。指不定我娘转头就反悔。天哪，放暑假回来我一天都没歇过！你来玩一下我也终于可以玩一下咯，出来再说——”
那次离开田墩，自行车是中巴司机帮忙一起搬放在中巴车上回皂头街的。我当时决定，此生都不再与田墩有交集。
（此二图宁秋由宁秋拍摄）
十五年前，我在私立中学任教。大多学生父母都在大城市里打工，他们家钱已不怎么缺，所以才送孩子进全寄宿私校。其中一个叫琼的田墩女生，在我印象里很是深刻。
琼很聪明乖巧，学习也努力，成绩优异。她姐姐在上高中。琼家负担两孩子在私校上学，父母是得挣下不少钱。我也已不记得琼家是田墩哪个村，只记得琼不止一次在周记里提到：“我家没有儿子，我父母在村里总被人瞧不起，我和姐姐进城来上学被村里很多人嘲笑……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让父母扬眉吐气。”每次看或听见琼这些话，我脑中就浮现那年去田墩的情形——那些与天空一样阴沉沉的每张脸。
这些年过去了，我所知道的田墩人似乎都很会计算得失。他们大多能誓达自己想要的目的，他们与旁人永远保持着不疏不近的距离，他们好像生来就有经商的天赋。
南乡那些乡镇，与我儿时相比，我的出生地高泉合并进皂头镇，黄市乡合并进田墩镇，再往里，前程合并进花厅，我也不止去过一次上泸，却从不再去田墩。
2
2018的七夕，天高气爽。
淡云几缕飘在天际，丝丝牵扯，随意涂抹着轻灵风色。阳光毫无顾忌地铺展开，耀得天如美玉云似水。我带着孩子，随县作协的采风队伍浩浩荡荡再踏上田墩境地。
行程从县政府启动，自七峰村港口到七峰岩，再到叶挺文化广场、田墩中心敬老院、荷花村无花果产业基地、田墩农贸市场、田墩文化广场，最后至田墩镇政府。
港口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白莲娉婷摇曳，伴着细柳长堤遥没于白墙村色之中。七峰村凡有水处，皆有精巧回廊，与原木亭台蜿蜒相连，廊前每隔几步便悬盏红纱明灯，玲珑生姿，温柔盈岸。
我向孩子说起曾来当年属于黄市乡的七峰岩野炊往事：人事皆非，唯有七峰古刹内那棵唐朝开山祖师松月禅师种下的铁树依旧一千四百余年来青葱翠绿，听说每年依旧开花五朵。在皂中上高一那年春，我和红梅他们曾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徒步来古刹山门口下野炊煮年糕。如今，已寻不着当年走过的山路，亦不知寺前青竹是否是当年那些。
田墩的乡村敬老院规模在全县极具典型。文友虎子看着纳凉的老人们悄悄感叹：“我们有一天也要这么老啊，真要好好珍惜每一个现在。”我却对孩子说：“等妈妈这么老时，你一定有自己的小家要照顾，你记得把妈妈送到养老院去与同龄人呆在一起。”我时常想起多年前在田墩乡野看见的那些孤独的、无声的苍老身影。如今，田墩这些无儿无女的乡村老人们却能在政府照料下集住在一起。我亦能接受，将来与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一起养老的理念。
从前，无数多年轻人一心摆托乡村的一切，竭尽全力逃离故土。如今，许多有志青年却在学成归来后打造脱贫基地。我们在荷家村采无花果时，才知这基地的小老板居然是西北工业大学的毕业生。他黝黑脸上一口白牙，特别醒目。
（敬老院里的空地可给老人们种菜又卖会给食堂）
（田墩敬老院的长廊）
（无花果基地欢迎采摘）
田墩街，丝毫不见二十五年前的拥挤。田墩人逢一四七赶圩。七夕，正是赶圩日。可我们抵达农贸市场时已近中午，赶圩人群早已散去，街面却很干净。卖水果的老板娘一再怂恿：“随便尝啊，喜欢吃了再买。”我记忆里老街的木板房一间都不见了，如今全是高大的红砖水泥房，整齐划一的商铺。
我又有点失落。很矛盾的一种失落。我极喜欢那种富年代感的老街，有历史感，像从前的上泸古街，沙溪古街，河口古街。人走在其中，仿若聆听一位历史老人讲述着富贵荣华世事变迁。
几年前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着田墩同学小翠与红梅。小翠高中毕业后自费上了大学，夫君是她当年初中同学，在省城做生意，小翠帮衬着一起，成了商界时尚摩登的富太太；红梅皮肤比当年上学时还更黑，高中毕业后回田墩，嫁在街上，也曾外出打工，如今朴实得如我们母亲那代家庭妇女，在家伺候三个娃。红梅少了年少时的爽朗，多出了几分腼腆，幸而，笑容依旧干净纯真。
（叶挺广场）
（田墩步行街）
而我的田墩学生琼，西南财大毕业后回饶某银行工作，成了标准的城市白领精英。她果真一直让自己父母扬眉吐气，如今还时时接济当年未能考上好大学的姐姐。
我曾向如琼一样的每个学生说过类似的一段话：知识，永远是改变一个人眼界与命运的最直接方式；文化，是影响一个时代兴衰与生活昌荣之根本。愿你我，以及我们所有后来者，都不负各自乡土，不负所处时代。
我这代七零后的人，童年、少年时，或多或少苦过，可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当下，恩赐终于抵达各个乡村的角角落落。老有所依，少有所养。笑容与笑声，丰盈在各行各业各种年龄段的人身上。
当五岁的陌生男孩热切冲到在廊亭歇息的我们身侧问这问那，能丝毫不胆怯；当乡村敬老院里九十八岁的耄耋老人还能与我们说起爱情这个话题，能有腼腆；当乡间农贸市场红砖高楼里食材品种，能不逊城市；当村野干部嘴角阔弯，能随时与百姓招呼家常里短人情世故，亦能放声高歌自己的工作状态与成就……这个地域，就是能有幸福的地域。
回城路上，七夕的雨丝在大巴车窗外霓虹灯下飘洒。孩子趴在我的膝盖上用耳机听着她喜爱的歌曲似乎睡着了。这些年，我带着她行走过许多地方，我却越来越坚定，最爱的，始终是这家乡。我心头，总涌现张张笑脸，一幕，一幕。
附录一：部分合影（摄影：宁秋）
窝蜜
与部分广丰文友合影
附录二：长知识
附录三：上饶县红色经典一日游线路
各县市导航，上午出发至七峰港口自然村。
观赏秀美乡村，后至“上饶集中营七峰岩监狱”、
“千年古刹七峰岩”，出山后可至叶挺广场。
游览后至田墩街午餐，记得吃著名的“田墩牛肉”哦，
饭后可至田墩文化广场休憩片刻，
带上老少往荷家村无花果基地采摘。
进园吃够不收钱，摘带出院馈赠亲友的每斤八元。
（联系电话：15179036892李剑）
听说将来还可采摘樱桃呦。
（哈，发张亚亚姐拍的珍少馋无花果猫样儿图图）
珍影像总第3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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