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隐谧的风之十一：奖品里的起伏》
杜拉斯说她的一生都在和一种异于常人的感觉做斗争。
我是数学教师，尽管也爱码字，模仿不出这法国女作家《广岛之恋》的滋味，可那些异于常人的感觉我一点不比杜拉斯少。
学期最后一周，买了堆零食带进山，准备奖励给那些平时作业和演板得过优的熊孩子们。
进山前晚，闺女和我逛城里超市，听说零食用来奖励给山区学校里的哥哥姐姐，闺女回到家不仅贡献出自己最大那个糖果盒，还神秘兮兮装进一盒她很宝贝的榴莲糖。闺女满脸期待：“妈妈，他们要知道是我送的，应该会更开心吧？”
有人会，也有人可能不屑。哦，孩子，世界是让人五味杂陈的。可哪怕只收获一个善意，也是值得的。我寻思赏给几个品行突出的孩子正合适，欣然接受。
周三下午，按两位同学日常分别就作业完成、课堂演板的情况记录，合并统计，发奖励。第一名，我最初设想是奖励一个大汉堡，如今才知不切实际。汉堡周一从城里带进山，就算当日吃也冷透，搁两三天后就更不好吃。
二十多年前，刚来这山里，第一学期当班主任，学校补贴了40块钱。同样是年关期末，当时给孩子们准备的奖品是一双鞋子、三件衣服和我自己上学时积攒的各种旧书籍。
那双鞋子和三件衣服，实际上是为几个品学兼优却家境贫困的孩子量身定制。那时苦啊，山里许多人家温饱尚成问题，初中没能念完就辍学是常事。当时刚出大学走向讲台的新教师，工资除去伙食费和路费所剩无几。可那时山里的孩子与年轻教师们一样，无比憧憬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如今山中无缺温饱，孩子们却也不再信仰读书能改变命运。他们羡慕吃喝玩乐，不劳而获。五十多人的班级，不少人各自一部智能手机，在外打工的父母买给孩子说能随时联系。没手机的充满羡慕，有的脑袋格外灵光，便向同学租手机来玩游戏。这种娃，天生具备跑江湖做买卖的能力。
问及与父母的沟通情形，少年们异口同声：“他们不就只问问考几分。”语气里夹杂对父母的不屑。学期中途开家长会，这班来学校参会的家长也就十多位，还多是年迈亲戚。唯几位母亲在家长群上能与班主任或任课老师偶尔应答。
教室后面两排几个高大男生，头发永远蓬渣渣，时常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他们轮流在第二遍上课铃声响之前先后站起来冲讲台上预备喊“上课”的任课老师叫嚣：“老师，你让我玩手机我就不讲话！”或者一副了无生趣：“我睡觉，不讲话。”
有任课老师为让想读书的几个学生听点课，只能默许睡觉或玩手机，总比课堂熙熙攘攘无法讲下去课好。那些叫嚣孩子的父母，在家长群里很少就孩子教育问题发声，却冷不丁会发出个手机牌局的截图，甚至有人还转荤段子链接。班主任提醒“这是学校群，不要发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一次那家长争辩了句“小孩子不小心发的！”第二次那个无声无息。班主任看见，只能发个无语表情。
少年们不觉得读了书将来能怎样，他们渴望早点出去打工，能像父母一样自由自在又有钱。他们连同他们打工的父母都鄙视教师的一切：“上了大学，还不也就那点工资？”
有两三个男生实在捣蛋干扰课堂，被学校通知爷爷奶奶领回家自主教育。没两天，又出现在学校：“家里不好嬉。”任课老师戏谑他们把学校当菜园门，有人得意洋洋：“当然！这是公家学校，又不是个人学校。我不来，你们还得去我家求我来。”是的，倘若学生辍学，学校期末其中一项检查就不得过关。这山里老少，紧紧抓着义务教育里的一缕小辫子。
我想通过一罐零食，投其所好，稳住少年们在最后几天课堂上的叛逆，我期待能听课的孩子有点迎接期末的复习效果。
课桌底下越来越多被随意撕毁、丢弃的课本，满地果壳、包装纸。我进山来消磨生命？这念头屡次冒出脑海。我不想自己的用心一无所获。
十一月某日课堂上，我曾在随手从口袋抓出一把四川黄老五花生糖，在演板数学题前，讲了讲那些糖从我某次旅途的来历，作为奖励给了当天的演板同学。那天课堂互动意外飞扬。
提着糖果盒，从办公楼走向教学楼，一楼七年级的孩子问“老师发什么啊？”三楼隔壁班的少年围哄在楼梯口：“老师，你怎么不来教我们班？”糖果盒里有包小姐妹暑假从巴西带回来的巧克力，用来替代那个第一名的汉堡。
发奖覆盖面比较广，一颗糖真的能稳住少年们的燥动。那个在老师父母面前有点羞涩，其实蛮喜欢讲闲话的男生最终获得那包巴西巧克力，还能随意挑选两颗糖果。然后是若芸，这班上唯一从开学自始至终听课的姑娘。
我依次念着名，糖果盒开始逐渐见底。有没领到的人开始不屑一顾：“切，榴莲糖有啥好吃。”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只是想少年们懂一份心意。我的中学时代，受过我老师各种小心意：复习资料、日记本，笔、始终字典。它们让我这一生保持向前看，保持温暖。
那包巴西巧克力，暗藏一位西北姑娘的奋斗史，她初中未毕业从乡下进城打工，早早嫁人生子，幸而夫家待她良善，终有出国就业机会；而那盒榴莲糖，有一个年幼女生柔软的善意。与十二月底我能掏钱给这群少年买零食过元旦晚会一样，我期待熊孩子们学会感恩，学会交流，学会善意表达，我期望他们理解远方的憧憬从来就可以不止是打工与挣钱。
（文中配图均由珍儿手机摄于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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