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两侧，青草丛生，高树参天而起，枝叶如绿色小扇遮住秋日午后即将落幕的阳光。枝条随山风轻舞，像无数把扇子让行走其间的人感到阵阵凉意。深秋气爽，正是出游好时节。
每年11月，我们都从上饶奔赴广丰，吃羊肉，摘马家柚。这次，途经西石寺，母亲逢庙必拜，大伙便绕进山随母亲参拜。父亲犯午困，不肯爬山顶，我便陪父亲留坐山腰。马氏夫人殿前一个打着瞌睡的小伙被我们吵醒。殿旁厢房有水、一次性杯，自取。殿后厨房能随意做吃食，小伙午间一个人煮了面，他隔三差五来山腰独坐，发呆，每年七月七，才来捐香火。传闻马氏夫人像座下有眼泉。从前，马夫人用这眼泉水救治过不少人。这马氏夫人，不会是马家村马始祖的老母亲吧？那铜钹山马家柚与大南马家柚又多了一份渊源。
我第一次尝到马家柚，来自广丰大南。广丰窝蜜吴美买了满满一车，分送给上饶窝窝们（我们有个微信窝群，友人间爱称窝蜜）。吃大南马家柚时，几乎秒爱上它的饱满汁胞：水分足而清甜，果肉玫红细嫩可口，入口清爽润喉。
那之前，连续几年入冬，我都咳嗽，吃药打针也不见好，要撑两三个月至来年春暖，才能自愈。可那年，不晓得是否马家柚之故，咳嗽居然莫名其妙没发作。之后每年，我都急等马家柚。十月底，柚还未熟，便开始买，会微苦，却也饱汁，我也喜欢，因为，像极生活最本真的味。
隔年夏，再去广丰游玩，吴美又给我们尝到“柚子哥”家的柚子皮。纸袋装的，咸淡适宜，软糯可口，正晕车难受满口无味的我也立马爱上。从此，马家柚、“柚子哥”家的柚子皮成了我家餐桌上常客。提起我与马家柚的事，太多太多，最特别的，莫过于我用柚，代表上饶情谊，寄给两位都叫国哥的远方友人。
（2018年在福州造船厂）
台湾国哥，远洋金枪鱼船监造师。这职业年薪制，听说国际上也寥无几人。几年前，在福建马尾因写远洋金枪鱼渔船，寻访到正为马来西亚某船业监造的郑先生，满头白发的他风趣幽默，中英文夹杂着专业术语。第一次采访，他便要我与造船厂的技术人员一样喊他“国哥”，其实他比我父亲小不了两岁。关于远洋金枪鱼船，有太多细节用词需他考证，当时便互加了微信。
回饶完稿后，十二月某晚，台湾国哥见我朋友圈上与家人过生辰的图片，立马把他的身份证发来——哎呀，真那么碰巧，果然同月同日。当时很开心，很真诚地祝福了这只谋过一面的忘年交生日快乐。
监造师这职业，高大上，却极度考验人毅力。一艘远洋金枪鱼船，一造就得一年多两年，国哥大半辈子几乎都身居世界各处海边，一年里远离台湾妻小大半年。我随口一声祝福，他记在心上了，没两日，一份礼物从福州寄来江西。或许，他想感谢第一次有人寥寥数语记下过监造师这职业？也或许，他与我一样感慨，这满世界遇上同月同日生日的缘分？
年底国哥回台湾后，发来他家小院图片，紫色藤蔓垂挂门前，静好温馨，像极我从书上读的台湾气息——我还没去过台湾，有种神秘的期待。次年十二月，很早又收到国哥在台湾亲手刻的石蛇雕，盛情难却。
中国人自古崇尚礼尚往来，于是，我也开始留意该给这跨越海峡的忘年交回点礼才好。花草？书目？笔墨？纸砚？德兴乌佬粿？铅山烫粉？婺源糊菜？斟酌来，思虑去，挑东挑西。寻常礼品，贵的买不起，轻的送不出。我们上饶特色小吃倒真多，可不便捎带呀。这既要得体，又要彰显大上饶风情，还得便于邮寄和贮存，真是难为死我了。
某日晚边，坐在餐桌边就着马家柚啃腰果，一边烦恼回礼事。闺女走过来一把顺走我手上一瓣灵灵滴水的马家柚，瞥瞥一筹莫展的我：“唉，老妈，有啥好愁的。你天天那么喜欢吃柚子，就送柚子呗。我们同学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真正的好朋友……”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是呀，马家柚，不就上饶特产么？千里迢迢捎去台湾，还真便当。立马联系广丰一个驻村郑书记，他每年正好都替当地贫困户销售马家柚呢，一举多得。
一八年，台湾国哥从陕西又寄来箱苹果，说是朋友家种的。这回上饶不逢柚季，我却没挑来挑去，因为一早就计划好用柚子皮回礼。二维码扫上“柚子哥”，直接帮忙寄出去。台湾人不咋吃辣。一苍发老头，与家小围坐，就着小酒，被上饶柚子皮辣得稀里哗啦，满脑门冒汗也欲罢不休……我脑补着这画面，忍俊不住。当然，香辣的、甜糯的，我都寄。
每一次，从广丰“柚子哥”那购买柚子皮和马家柚寄往福州再转捎台湾时，我总反复叮嘱：“这是要捎去台湾的，千万别出错啊。”哈哈，从还没来过上饶的台湾国哥，从前百度江西上饶，只关注三清山。现在？估计与身边朋友一说起上饶，不带着马家柚，就一定带着柚子皮味。
（在四川阿坝州小金县）
我也用柚子皮代表上饶情意寄给另一位四川国哥。他将四川盆地阿坝州海拔三四千米高山上的糖心苹果、玫瑰花茶寄来上饶，我把江南丘陵上的柚子皮或它小食寄给他。人与人的情谊，有时只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交替味觉。我与他们，余生或许都不会再有相见的可能，却每年被这份柚事里的情意，一扯就好多年。
唐代柳宗元《南中荣橘柚》有言：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意思是：橘柚怀有坚贞品性，受自然使命生长在炎热南方。于我这自幼身在南方，又半生向往游荡江湖的人而言，等候深秋马家柚，更似等待一味良药，医咳更医心。除却舌尖上的味觉，或许我更欢喜吃柚时节那些浮起的人间情谊。
我用手机断断续续记下这点柚事。又想起我曾工作过的茗洋山林深幽处，也种着漫山遍野的马家柚。这个美好季节，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野花，青枝密叶柚林分布在草地之上，无数金黄柚果垂挂绿枝，层次丰富得像被画匠涂抹的色彩，很自然地在山林间散开，我会欣喜自己看得见那些至极美丽。
因柚结缘的我们，都渴望心思纯粹，意念简净，像遍入寻常百姓家的马家柚一样，无高低身价之轻，无名利贵贱之分，都是只渴望平安、稳妥活着的人。
(2020年第12期总第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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