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邵东县地处内陆，以民营经济闻名于世，但上世纪60年代却诞生了一家根正苗红的省属国有企业——邵东焦化厂（本文简称“邵焦”，下同）。该厂鼎盛时，职工达到1200多人，年产优质焦炭60万吨、焦油2.6万吨，是中南地区最大的专业冶金焦生产基地。产品不仅供应广钢、韶钢、萍钢、湘钢、涟钢等国内钢企，而且远销日本，为国家赚取外汇，有力支持了国家建设。然而，市场经济兴起后，由于种种原因，“邵焦”在短短数年内没落，最终破产倒闭，留下诸多叹息。
本文作者阿桂是邵东人，“老三届”毕业在邵焦工作了30多年。通过他的记述，我们可以看到特殊年代人们对国家对社会的情怀。诚如他所说：邵焦是一个缩影，虽然它不在了，但我们不能否定它曾经为国家作出的贡献；今天的社会安定幸福，不能忘记开创者和建设者。
文/ 阿 桂 首发/ 狐说天下
1997年秋，在全厂职工合力选举下，副厂长毛锡年当选为邵东焦化厂第六任厂长。
职工们为什么选毛锡年当厂长？这要从毛锡年的经历和为人说起。
毛锡年搞技术出身，做过技术员、生产技术科长、焦炉车间主任。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社会开始全面转型，在“猫论”影响下，国有企业中有技术、有能力的人开始“一切向钱看”，出现下海经商潮。毛锡年是邵焦的技术骨干，是很多私营企业眼中的“香饽饽”，但他面对外界的高薪邀请，始终不为所动，坚持以厂为家。在他担任焦炉车间主任期间，邵焦的各项技术指标和生产指标进入全国先进行列，因此获得全厂职工赞扬，被评为劳动模范。
一点不夸张说，毛锡年当劳模，是干出来的。他常常一身黑汗，满脸黑灰，和工人奋斗在一线，办公室很难见到他的身影。毛锡年当劳模，也是管出来的。他亲自为焦炉工人编制了两大本操作规程和几十条考核办法，成为车间管理行为准则。
职工拥护毛锡年，因为他爱厂如家。每天，他至少有10小时坚守在车间，哪里有困难，哪里有他的身影；职工拥护他，因为他淡薄名利，清正廉洁。有的职工上他家串门，出于世俗带些礼物，他一律婉拒，从不收受。厂里奖励他任期目标奖，按理属他个人所有，但他认为那是车间全体职工共同努力的功劳，将目标奖分给全体员工，自己的那一份还拿出来作车间年终总结茶话会开销，招待参加会议的基层班组长和先进代表。可以这么讲，毛锡年是深受毛主席“为人民服务”思想影响的好干部。这样的人当厂长，人心所向，职工们放心。
曾经红火的邵焦 摄影：黄一骏
职工合力将毛锡年抬上厂长位置，他却力辞不愿干。一来他认为自己是搞技术的，不擅长经营；二来他知道邵焦巳深陷困境：与冷水江铁焦总厂关系彻底闹翻，省冶金总公司和冷铁都会对邵焦不管不问，只能自生自灭；而邵焦资金链断裂，供煤客户离弃，焦炉无米下炊；得罪了产品客戶，销售市场萎缩，焦炭卖不出。弄不好工厂破产，职工失业，自己最后也会身败名裂。
职代会和厂里老领导反复做毛锡年的思想工作，毛最终以大局为重，走马上任。
果如毛锡年所料，冷水江铁焦总厂对邵焦不仅撒手不管，而且托欠邵焦几百万生产流动资金；两厂合并后，邵焦成为二级机构，不是独立的法人，在银行贷不到款，资金无法周转。
为挽狂澜于既倒，毛锡年带领销售员跑广东、江西和本省的客户，历经数月，终于以诚心取得了广钢、萍钢、韶钢、湘钢、涟钢等大客戶的谅解和支持，不仅重新向邵焦下购焦炭的订单，还向邵焦预付焦炭款，使资金周转矛盾得以缓解；工资发不出，职工代表主动提出减发20%工资，取消奖金。一年后，冷水江铁厂与邵焦正式分家，邵焦才成为独立法人。全厂职工上下一心，团结奋斗，终于熬过了厂史上最黑暗最困难时期，迎来市场好转。
然而，在毛锡年担任厂长期间，随着“猫论”深入人心，邵焦职工中出现了“收入太低”的埋怨；一些有门路、技术好的职工嫌厂里收入低，有的下海，有的跳槽；毛锡年自己不贪，也不允许别人贪，触犯了一些中层干部的利益，有人不断向省冶金总公司告状，说毛锡年工作方法简单，不善于团结；毛锡年对待上级领导从不送礼，不陪吃，不陪玩，冶金总公司领导对他“不近人情”的做法也有看法，决定调整邵焦领导班子，将毛锡年撤职。
2000年2月，省冶金总公司领导在全厂评干动员会上吹风，不点名批评毛锡年说：“苦干实干的人只能当劳模，不适合当领导。”
山雨欲来风满楼，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厂里正直的职工感受到了上面准备将毛锡年撤职的意图，对此进行强烈批评和抵制。出于压力，冶金总公司只好将毛锡年改任厂党委书记，将冷水江铁厂办公室主任李友鹏调邵焦任厂长。
对省冶金总公司而言，李友鹏出任邵焦厂长，是最合适人选。因为李友鹏原来在邵焦工作过，历经技术员到中层领导，具有群众基础。撤毛任李，邵焦职工容易接受，且李毛是马鞍山钢校同学，关系好协调。此外，李友鹏调到冷钢任职后，先后在原料、炼钢分厂担任过主职，具有企业管理经验。更重要的是，李友鹏曾任总厂办公室主任多年，与省冶金总公司领导打交道多，关系密切，便于总公司领导指挥。
实事求是讲，李友鹏任职早期，为振兴邵焦出力良多，也卓有成效。
李友鹏接任厂长3个月后，焦炭市场急剧转好，焦炭及附产品价格迅猛上扬，一天一个价。良好市场环境为卲焦带来极好的经济效益，厂子规模急速扩大：从2000年到2005年5年时间内，焦炉由二座发展成四座；化产回收等生产配套设施全部改造更新；还新增一座25T燃气锅炉和蒸汽煤气发电厂。5年，焦化厂地盘扩大一倍；产量由年产机焦20万吨猛增至40万吨，产值产量翻番，工厂净资产达到2.5亿；职工总人数增加到1200多人。
出焦炉 摄影：黄一骏
李友鹏任厂长的时期，是邵焦继王吉明后第二个最好发展时期。如果抓住机遇，及时转型转产，邵焦或许会更加辉煌，不致于最终破产倒闭。
然而，让人费解的是，在邵焦经营尚好时，厂领导头脑发热，干了几件伤财败厂的事：
一是花重金搬迁温家院子。厂区旁边有个温家院子，有时因一些琐事与厂里闹麻烦。其实，只要搞好工农关系，矛盾还是好处理。厂领导却釆取简单处理办法，认为将温家院子搬得远离厂区，是解决工农矛盾一劳永逸办法。逐向银行贷款一千多万元，支付溫家院子搬迁和场地置換费用。温家院子搬迁后，原计划做贮煤场，后来由于市场不景气限产，成了一块空闲地。溫家院子搬到市内，利用地皮和房子出租发达了，焦化厂却穷了下去。
二是拆毁厂办公大楼。厂里有一栋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二层办公大楼，完全适应办公需要。厂领导认为太土气，赶不上时代，设计了一栋高大豪华现代化办公楼。2005年，老办公大楼拆除后不久，焦炭需求萎缩，新楼无钱再建，场地变成废墟。此事成了职工笑料，说拆办公楼动了龙脉，伤了元气，邵焦必定走向衰败。
三是公款请客送礼，吃喝玩乐，大肆挥霍浪费。每年底，厂领导亲自跑总公司，给领导送红包，发奖金；省总公司领导每每来邵焦前，都要事前通知厂办主任，带上麻将，到宾馆开房，吃喝玩乐一并公款开销。
上述问题，在企业经营形势好时，因为“一俊遮百丑”，尚不会对企业发展构成致命伤害，然而，一旦外部环境变化，企业经营形势变差，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会危及邵焦的生存。
历史时针指向2005年，此时的邵焦内忧外患：内部经营亏损严重，外部国家整顿环保，作为有污染的焦化产业首当其冲。此前一年，笔者曾向李友鹏郑重建言，不要吊死在焦化产业一棵树上。厂里应把握机遇，早做规划，组织专门班子考察新行业，开发新产品。一旦焦化死了，厂子不会垮，职工不会失业。但是，人微言轻，末能引起重视。李友鹏当时只是苦笑了一下说：
“谈何容易啊！”
事实上，当时的邵焦领导班子缺乏长远目光，始终局限在短期利益中，以为焦炭行情看好，盲目决策建设焦炉，确实是致命失误：
其一，私人焦化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由于它们没有历史包袱和负担，加上国家扶持发展享受税费优惠，使它们的产品成本远低于国企。也就是说，卲焦不具备市场竞争优势。
其二，国内早已将焦化工业列为重大污染源，限制发展，未达环保指标的焦化企业已列为关停对象。邵焦环保措施达不到国家标准，迟早会关停，再花钱建焦炉，等于向大海里丟钱一一打了水漂。
曾经的工地浴室 摄影：黄一骏
对邵焦来讲，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05年4月，省发改委发文，从5月1日起下调煤炭价格。李友鹏通知经营厂长，调价前暂停进煤。然而，在他当月去广东出差期间，焦化厂从某煤老板处突击进煤几千吨，给厂里至少造成几百万元损失。据传此举是有人故意挖李友鹏的墙角。
企业经营举步维艰，内部矛盾重重，加之市场疲软，使李友鹏心灰意冷，只好向省冶金总公司递交辞呈。
2006年12月，李友鹏辞职离任。不久，他在长沙注册一家贸易公司，自己做起了煤炭、焦炭和钢材生意。一年多后的某个夏天，他在岳阳回长沙途中因车祸去世。
李友鹏去世后，这位曾经将邵焦推向辉煌的厂长，却没有得到职工应有的尊敬和怀念。有人指责他离职前破罐子破摔，没有做好邵焦“守夜人”的角色。
一位与我关系较铁的中层干部曾经对我说：“李友鹏离职前，只要随便打一个报告，就能批到钱。”因此，很多部门领导巧立名目，纷纷向李友鹏递交资金申请报告，大发厂难财。高层监管不力，导致邵焦的资产流失，加速了企业倒闭。
李友鹏之后，卲焦新领导班子于2006年初走马上任。广大职工以为新班子会“挽起袖子努力干”，重振邵焦的辉煌。但是，事过数月，邵焦开始酝酿破产事宜，半年以后，正式向法院申请破产，破产速度之快令人吃惊。
2007年9月，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告示：邵东焦化厂资不抵债破产。随后法院组织队伍清产核资。一个建厂40年的现代化焦化企业，就此倒闭。
破产后的邵焦，以每年800万元的价格租赁给邵东本地老板曾小山。一年后正式挂牌在邵阳市某拍卖行拍卖。第一次拍卖会，起拍价为9000万元，无人举牌，拍卖失败。3个月后，第二次拍卖，起拍价定为6000万元，这一次没有流拍，被曾小山揽入囊中。
邵焦永远消失了，但对广大老职工来说，心中有一团疑云永远挥之不去：
“是企业产销不对路吗？可全国私人焦化企业生意红红火火，大小焦炉如雨后春笋涌现。”
“是广大职工懒惰坐吃山空，导致亏损吗？可大部分职工始终坚守工作岗位，冒高温，战严寒，流黑汗，不论钱多钱少，埋头苦干，全心全意为卲焦做贡献。”
产品对路，市场广阔，职工勤奋，邵焦为何会破产？根本原因或许可以这样解释：
邵焦是“文革”时期的产物。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兴起后，在邵阳市和邵东县，和邵焦同时诞生的国有企业早已改革殆尽，只有邵焦强支硬撑，顽强活到21世纪。邵焦兴起于“文革”时期，毁于否定文革之后的经济改开浪潮中，想想也是历史必然。如果不破产，倒会成为咄咄怪事，好比农村改革中的华西村和南街村一样，成为一种稀罕。
夷为平地的邵焦 摄影：黄一骏
邵焦虽然永远消失了，但在邵焦老职工心中，永远也不会忘记：40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风华正茂，怀着建设社会主义的美好愿望加入邵焦，从此向它奉献青春和热血。我们无怨无悔拿着低工资，住茅棚，睡地铺，艰苦创业建工厂。邵焦在我们手上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名不经传到辉煌。是我们在邵焦炼出了最好的焦炭，提供给广钢、萍钢、韶钢、湘钢、涟钢等大大小小的钢铁厂，甚至出口到日本，全力以赴支持国家建设。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工厂，在我们满头青丝变成白发之际，本以为再工作几年退休安享晚年时，它却突然破产倒闭了。广大职工，无论老年、壮年，或是刚进厂不久，最终都被些微资金买断工龄，像勒猪尾巴一样被赶出工厂，剥夺了当家做主的权力。
看到自己亲手建立的工厂破产，赖以生存的大家庭不复存在，失业找不到工作，心里的滋味，没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啊！听说老厂长王吉明听到邵焦破产的消息时，仰天长叹，泪水簌簌而下。其实伤心的何止是他，所有对邵焦充满感情的职工都一样。
为了改革，我们替党和政府分忧，顾全大局，承受牺牲，没有争，没有闹，没有找政府麻烦，静静地帮助政府完成改革，最后一次展示中国工人阶级顾全大局，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胸怀和品德。
然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有人为否定过去的时代，不分青红皂白否定诞生于那个时代的国企，否定工人阶级为国家作出牺牲和贡献，甚至认为我们代表的是落后的生产力，应该被扫地出门。这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没有前人栽树，后人哪能乘凉。但愿在惟利是图的社会里，人们能保住良心，不歪曲历史。(全文完)
本文编辑：令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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