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申佑军 首发/ 狐说天下
离开故乡老家芽老村20多年了。近些年来，越发想念她。
芽老村，又叫益华村，隶属湖南邵东县水东江镇，地处两座大山相夹形成的狭长盆地里。前面是形似雄狮趴卧的狮子山，莲荷山为最高峰，山顶建有道观，供奉着数尊菩萨。山顶有清泉，甘冽清甜。站在山顶眺望，有小南岳之称的佘湖山近在眼前。该山乃邵阳名山，属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相传唐代著名道士申泰芝（与唐玄宗同一天生日）曾在山上修道采药炼丹，救济世人。山顶的“云霖祠庭”乃唐朝皇帝玄宗李隆基御笔题匾，里面供奉着申泰芝等三位真人的金身和南海观世音菩萨，千百年来香火不熄。
芽老村后面是大云山。该山海拔1020米，是邵东县第一高峰，因横跨衡阳、邵东（属邵阳）、祁东（曾属祁阳）三县，俗称“一脚踏三阳”，集自然风光和儒释道文化于一身。明末清初思想泰斗王夫之（船山）反清复明失利后曾在此隐居，晚年多次重游故地，并写作《小云山记》《大云山歌》等名篇。
佘湖山与大云山风光
狮子山、大云山鳞次栉比的山峦形成众多沟壑，沟壑之间形成溪流，汇集在盆地中间形成河流，在水东江石桥边流入蒸水，在衡阳市汇入湘江。
我老家的院落依山傍水，依偎在大云山支脉大世山脚下。整个院落呈左倾的“T”字形格局，中间一个堂屋，前有两根大木柱，五级石阶下有禾堂，禾堂前有一口池塘，百米开外有一条溪流。院子里绝大部分人姓申。如今辈份最高者为道字辈的道智三爷，辈份最低者为泰字辈（申姓族谱排辈“道济群生泰”，这个辈分排得大气有格局，武当山有“道济群生”的牌匾——作者注）。据老一辈人讲，芽老村申氏祖先是在南宋末年从江西泰和县迁徙而来，千百年来开枝散叶，如今已逾万人。
回眸儿时在老家的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山，还有那山间的故事。
芽老村有一块外形酷似和尚的山石，高三四米，是当地的地标。在它前面有一座高大的香炉。右边有一块“娘背子”山石，极像一位母亲背着儿子在散步，外地人走到盆地中间的公路上，看见这块石头无须问路。
老家院子左手边有一座虎形山（后背山）。童年时，我和院里的小伙伴常到山上玩打仗的游戏。领头的自封司令，大伙儿在树林中冲锋陷阵，欢笑洒满山间。有时候，我们会爬到山顶沙地上去捉“退水牛”。那是一种可爱的虫子，在地上做出漏斗状的小孔，自己盘踞在小孔的中央，缩微版的乌贼似的，前面有两个触角，用屁股后退抖动沙子，我们形象地称其为“退水牛”，常常用细枝把它挑出来放在手心把玩。
年龄渐长，和山进一步结缘。因为要到山上打柴火。旧时邵东农村，家家户户生火做饭，包括煮潲（猪食）、烧水都用柴草。20岁出乡关前，我干得最多的农活就是砍柴。
那时各乡各村的山林归公家所有，只允许私人砍灌木、茅草一类的“毛柴”，不允许砍竹木等“大柴”。因为人多柴少，老家院子周围的“毛柴”常被砍得精光。有时候为了砍一担好柴，需走上十几里山路。记得有一次，我和同院子的老四、老有去王老村砍柴，当时砍的是枯死的竹子，干枯的竹子硬度倍增，刀砍到上面即被弹回，几十刀下去才砍断。为了不被护林员抓住，从半山挑往山顶，竹子光滑很难绑紧，一边走一边滑出撞击地面，好不容易走到山顶，浑身力气用尽，顺着山脊一侧从这座山翻越至另一座下来。回到家已是下午四点多，狼吞虎咽吃下了整整一雷钵的饭。
儿时砍柴与捆绑竹子样式
砍柴虽然辛苦，但也不乏欢乐。同一个院子里的人通常会事先约好结成一个队伍，最多时有二三十人。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有唱山歌的，有用茅镰（柴刀）敲击禾枪（两端削尖用来挑柴的竹杠）应和的。到了山上动手砍柴时，挨近的互相喊话，“你砍多少了”，对方回话“我砍一把了”。速度慢的就会加快速度。山上砍柴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蚕吃桑叶一般吞噬了绿色的植被。先砍好柴的会坐下来歇一歇，等到大家都砍好后，结伴一起浩浩荡荡回家。
除了砍柴，跟山打交道最多的事就是跟红薯有关了。
老家院子里百多号人，只有四十亩薄地，当时种植水稻产量低，米饭只够吃九个月，还有三个月得靠吃红薯。种红薯一般在谷雨时分，将红薯种埋进地里，薯苗乘春风快速疯长。初夏时分上山挖土，清除杂草。端午时分，天降龙舟水，趁着土地湿透，人们将长长的红薯藤剪成带叶的一小段一小段，用竹片或洋挖子（尖嘴小铁锄）在土里扎出一个个小孔，将红薯苗一根根插进去压实。借着雨水的滋润，红薯苗得以成活。
老家的红薯地从山脚的河谷地带一直向上延伸，有些到半山腰，有些快接近山顶，最远到达王老冲的水库边。种红薯最辛苦的是挑淤灰上山给红薯施肥。淤灰是用火灰（焚烧垃圾的灰）或灶膛里的柴禾灰与粪便混合，经过发酵变成的肥料。因为走的是上山路，近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山高路远，又窄又滑，通常是未到半山腰，就会累得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到达山上地里，还要松地除草，然后将淤灰一点一点放到薯苗的根部。
夏秋时分还得翻红薯藤，防止藤条落地生根影响根部红薯长大。这活通常由小孩子来干。拉扯红薯藤时，手指触地导致掉皮，红薯藤枝叶上的浆汁会让手指由白变黑。有时候，我们图偷懒，瞒天过海在红薯地里打几个滚，红薯叶片耷拉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翻红薯藤一般也是三五结队，谁先翻完自家的红薯地，谁最得意。有时也有意外的收获，比方说摘到一个西瓜，虽然个头只有拳头大小，但足以让人欣喜。
农历十月，该挖红薯了。红薯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强，播种后只需施一次肥，翻一次薯藤，不用再伺候，到时即有收获。大人用两齿耙头将红薯挖出来，小孩跟在后面捏红薯，除去藤茬去除泥土装进红薯蒌子（用厚扁篾编织的镂空的圆筒状装薯工具）。大人负责将红薯挑回家放进薯洞地窖保存起来，小孩负责挑红薯藤回家，晾挂在屋檐底下做猪牛越冬的草料。
儿时挖红薯的场景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收获数千斤红薯，人多的家庭会挖上万斤。
勤劳的人们还会在红薯地种上蚕豆、花生、高粱、小麦、南瓜等。至今记得小时候在茶霄排半山腰收割小麦。夏日炎炎，口渴难耐，如下到山脚去饮水，一上一下耗时又耗力。只得强忍着，遥望赵家屋那口井，可望不可及。
除了奉献粮食燃料，大山还馈赠我们很多珍馐。春天里，大雁排字，我们提箩背筛去找山上寻蘑菇，清和三娘每次都可打到一大箩筐，有奶白菇、绿豆菇、苋菜菇、火烧茹，五颜六色让人羡慕。采摘竹笋也是她采的最多，有细如竹筷的麻竹笋，有白嫩厚实的白牙笋，可削根生吃。还可以摘“茶耳朵”吃。茶子树的叶片膨胀变厚，吃起来清脆爽口。
春夏之交，最美味的山珍是野萢。这是一种状似草莓而味道远胜草莓千百倍的野果。其中有一种叫牛奶葡萢，以坟山边土沿边的品质最好，带刺的枝条斜逸而出，手指粗细的萢沿枝条整齐排列，柔软多汁浓甜中夹着微酸。
金秋季节，砍一担毛栗子柴，回到家把毛栗子摘下，可取出数量可观的毛栗子，圆圆的尖尖的，味道胜过板栗。
秋冬季节山脚的小溪边会长出大量的雪萢。一簇簇一丛丛随风摇曳，黄中带红、酸中带甜。当然还有酸枣子、野柿子、野田粟子（猕猴桃）、油金籽、猪腰子、空龙见、竖粒子、刺筒子、冷饭团（外形似草莓状的番石榴，红黄色的果肉）等数不胜数的野果。
冬天，我们还到山上挖冬笋（掩埋在土下面极难找寻）、葛根、蕨菜等。
茶耳朵、茶萢、牛奶葡泡、竹笋
最有趣的是进山打猎。猎物有野猪、豪猪、刺猬）、麂子、野兔、野鸡等。犹记得当年芽老村的人们，在金林和春云带领下，肩扛鸟铳向大山进发，主要目标是野猪。当时山里到处种着庄稼，时常遭到野猪的破坏。野猪用嘴拱地，犁地一般将红薯拱出，冬天啃食竹笋对竹林的破坏也极大。
有一次村里打到一头三百斤的大野猪。该野猪久经沙场，剥开时身上铁丝铁砂密布。听大人讲，三百斤的野猪老虎都畏惧，冲撞的力量大得惊人。人躲闪不及性命难保。打野猪有一规矩，见者有份，野猪倒地后围观的人每人分得一块野猪肉。开头枪击中野猪的人将野猪耳朵往后一抹，砍下前面一截归他一人所有，剩余部分大家平分。
听道智老人讲，上世纪50年代，他在老家山上见到过老虎，眼放绿光很是吓人。村里的把师老七爹还打死过一只老虎。当时他守候在一颗瓜盘柴（一种柴的名称）下，老虎在他上方的山坡引颈长啸，与他随行的土狗吓得不敢吱声，他瞄准老虎的颈部一铳打过去，老虎一声巨吼，地动山摇，翻滚至山沟。老七爹躲在柴草下半天不敢出来探看。后来他把老虎肉拿到衡阳城里去卖，人家都不相信是老虎肉，只得悻悻而归。至今他家还收藏了一颗老虎牙齿。谁家人有风湿病，都借来一用。加小半碗烧酒把老虎牙齿底端放到碗里研磨，磨墨一般，然后吞服烧酒。
大山带给我们的不仅有欢乐和好奇，也有惊耸。比方说去山上砍柴，路上常会遇到恶狗，穷凶极恶地跟在你屁股后面狂吠，让人胆颤心惊。柴草叶子上常隐藏着毛毛虫，一不小心碰上它，火辣辣的疼和痒。
在山上，有时会遇到蛇，稀稀索索溜到你面前。要是乌梢蛇还好，看见有人活动会主动避让。要是眼镜蛇响尾蛇，可能会主动攻击人。据说眼镜蛇攻击人时，会竖直身子跟人比高低。老人们传授经验，每当这个时候要把禾枪高高举起来。有的蛇善于伪装，像干柴似的躺在地上，人不小心去捡拾，非吓得半死不可。
老家山里还发生过一件蹊跷事。有一年，一位护林员突然死在大山深处，县公安局来了很多人也没看出个究竟。人们说是野猫子精寻到，野猫子精就是人们常说的狐狸精，常偷食人们的鸡鸭。
老家的大山也有她的静谧和幽美。崇山峻岭间，时有啄木鸟敲击树木发出的咚咚声，打破山的寂静。大山深处，四五月还可看见桃花盛开，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及至砍柴回家，那归巢的鸟儿，“伊呀丝，伊呀丝……"叫着，声声啼归，让人思家心切。
故乡的山，当年离我是那么近，那么亲，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它们。未曾想自从离开家乡，一晃20余年过去，如今每年回去看它们一两次也难。
故乡的山啊，你永远在我心里……
本文编辑：令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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